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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大概就叫世态炎凉吧。
一向爱心过度泛滥的张晨莹不忍心地望着老先生,怔忡半晌,随即站起身,踏着小碎步跑到老先生面前,一股脑儿在他身畔坐下。
瞧见张晨莹这突如其来的举措,老先生惊呆了,吶吶地望着那张笑容满盈的年轻脸蛋,说不出话来。
“伯伯真会挑位子,这里有柱子可以靠,好坐多了──”说完还赶紧伸了一个懒腰,以示惬意程度。
“你在跟我说话呀?”老先生好惊讶。
张晨莹忙不迭点头。“是啊,喔,伯伯你想不想吃鸡蛋糕?我突然觉得肚子有点饿说。”旁边刚烤好的金黄色鸡蛋糕热气腾腾,浓郁的奶香混着蛋香阵阵飘来,引人食指大动。
老先生脸一红,正想开口拒绝,张晨莹却抢先一步从牛仔裤口袋里抓出几枚铜板,弯着腰递去二十元,换来一包烫手的鸡蛋糕。
“伯伯来一块吧?”先塞一块到自己嘴里,她口齿不清地将纸袋凑近老先生胸前。
因着陌生人太过热切的善意,老先生羞赧地笑了。“嗳,你吃就好、你吃就好,我不饿哪。”
“吃嘛。”
张晨莹不容拒绝地将纸袋搁在老先生脚边。其实她根本不饿,连馋也谈不上,只不过是瞧见老人孤苦伶仃的落魄样貌,料想他恐怕未曾饱餐,因此才随便找了个借口买东西送上,避免伤了老人的自尊心。
“小妹妹妳心地真好。”
看穿小女生的心思,老先生一张老脸笑得都皱了,却还是没伸手去拿那些鸡蛋糕。
张晨莹吐吐舌头。“哪有!我只是闻到香味就想吃嘛。”
忙着找钱给客人的鸡蛋糕老板突然满脸疑惑地扭头往这儿望来,朝张晨莹上下打量片刻,又拉长脖子往她周遭探了探,张着嘴巴,犹豫半天才开口:
“小姐,妳……”
“嗯?”
张晨莹将眼光移到老板身上,表情还是一贯的笑盈盈。“有事吗?”
“呃,没有。”
明明只有她一个人啊,这小姐刚刚到底在跟谁说话,还比手划脚地要请人家吃鸡蛋糕?
纳闷的老板瞅着张晨莹,看她整齐干净的外表,怎么样也不像是精神病患;好奇地想问个究竟,又怕这么一鸡婆就惹了麻烦上身……
考虑片刻,还是决定不要多管闲事。这年头怪事特别多,做人还是自己管好自己就好,这位小姐虽然好像有点可怜,但……
“一包大包的!”一名先生在摊位前方站定,开口唤回老板注意力。
顾客上门,老板无暇再细想,连忙挂上一脸职业笑容,动手夹一袋鸡蛋糕包好。趁着收钱的瞬间,再转头偷窥一眼兀自对着空气谈笑的张晨莹,心想,各人造业各人担,年轻小姐……她可得记得去看医生才好啊。
“怪怪的。”
张晨莹皱皱鼻子,目睹鸡蛋糕老板对她欲言又止,然后终于放弃的行为,感到极度纳闷;没心情多想,她赶紧将注意力移回始终不愿取食鸡蛋糕的老人身上。
老人微笑着注视张晨莹半晌,又将眼光移向游人如织的大街上头。
“我孙女大概也有你这么大喽。”
“伯伯有孙女啊?”张晨莹十分配合地顺着老人的话题延伸下去:“跟我一样大吗?
住哪里呀?“
“不知道,都失散啦。”伯伯感慨万千地摇摇头:“好久没回家啦,反正我一个人也过得习惯噜。”
“别这么说嘛。”老人心酸的口气,让张晨莹听得都心疼了。“伯伯,我看你还是回家去吧,入夜之后还是有点冷的……哇哇!那边有现炒的糖炒栗子耶!伯伯吃不吃呀?”
听老人的口音,该是离乡背井的老兵出身,这来自故乡的美味,或许会让老人心情好过些吧?
老人才想婉拒,张晨莹却已迅雷不及掩耳地奔向街角;再转回来时,怀里已多出一大包糖炒栗子。
“请你吃啦!”
她将纸包硬塞进老人怀里;老人没接着,东西滑落地上,幸好包装严密得很,没掉出任何栗子。
“你说我让你想到你孙女,那孙子买零食请爷爷吃也是应该的喽。”
老人怔怔地凝视着地上的糖炒栗子,以及拼命想讨他欢心的陌生女孩,一时间居然悲从中来,抽抽搭搭地哭了:
“你知不知道我多想回家呀……可是我回不去啊,我记不得路了,只记得以前老是在这里讨饭……好不容易才有机会回来,我想家啊,呜……”
“伯伯你别哭啊!”眼见自己惹出老人的满腹辛酸,张晨莹急忙掏出一包面纸想替老人拭泪:“一定回得去的,你不要担心嘛!等一下我陪你去警察局问问看,'奇+书+网'就可以找到你家在哪里……”
老人嚎啕的哭声愈来愈响,吊诡的是,路上居然没有人驻足帮忙安慰,倒是有一堆人转头朝她投去表情错愕、略带同情与害怕的一瞥后,便加速脚步远离现场;反而一路上的孤魂野鬼全都被吸引而来,飘呀晃地聚拢到他们俩身边,几乎围成了一个圆,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哭得不能自已的老先生。
张晨莹的冷汗都快淹死自己了。她一面喃喃自语,一面默念佛号:
“这就叫做人不如鬼,连鬼都来关注了,却连个人影也没……我说伯伯啊!你别哭啦!呜……再这样下去,我也要哭了……”被身边以倍数激增的围观鬼魂吓到哭。
附近的鬼魂虽然众多,却多与老先生保持距离,没敢上前打扰。僵局持续好一阵子,突然众鬼间钻出一个瘦削的身影,在众目睽睽下,笔直走向哭得缩成一团的伤心老先生。
张晨莹见状大惊,想也没想就脱口喊着:
“你不要过来喔!我警告你!我有──”话说到这里突然气短,她心虚地往随身提包里头探,却摸不着先前妈妈为她求来的保身符,当下惊得魂飞魄散,连虚张声势的恐吓都说不出口。
听见她不成气候的示威,那看来瘦弱的身影一顿,缓缓转过头来。
一张死白的脸透着寒气,看得出来生前相貌俊美;四肢俱全,从外观倒是看不出来死法为何,但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就像是日本恐怖电影里头冤死的男主角那般满怀怨念……
少年鬼魂的眼神沉静地往她身上兜来,看得她四肢冰凉手抖脚麻──
“哇……不要看我!”在周遭路人错愕的注视下,张晨莹当下不顾一切地尖叫出声:“我知道你死得很早很不甘愿,可是人不是我杀的啊,讨命也不要找我,我只是路过的而已!”
一面鸡猫子鬼叫,一面拼命往远方逃窜,惹得附近被她怪异行径吓坏的行人拼命闪躲,都努力推挤着与她保持安全距离。跑到一半,张晨莹又猛然煞车,想起还困在鬼阵中的老伯,虽然已经害怕得快要崩溃,还是硬挤出所剩无几的勇气,心一横,往柱子下方冲──
“嗄?”
这是怎么回事?
一旁围观的鬼魂们不耐烦地瞪着这名莽撞的少女,低声抱怨着被迫挤开一个位子供她容身;急忙跑来的张晨莹愕然地注视着眼前的画面,完全忘记自己是杀回来救人的……
方才那个将她吓跑的少年鬼魂,此刻正表情温和地蹲下身与老先生喁喁细语;老先生抬起头,噙着泪水喃喃诉说着些什么,少年听着、点点头,又向老先生说了几句话,老先生乍然绽出笑容,一面口齿不清地道着谢,一面歪歪斜斜地拄着拐杖支起身,一度阴郁的心情显然已放晴。
张晨莹还陷在莫大的震惊中!
“伯、伯伯,你也瞧得见……这些东西吗?”
她没敢说出关键字,只伸出手指,遥遥指着一干看热闹的鬼魂,招来鬼魂一阵嘘声。
老先生楞了几秒,突然笑了。他扬起手朝嘴巴开得老大的张晨莹挥了挥,笑容里已不见任何悲伤:
“妹妹再见喽,谢谢你的点心,老丘要回家去啦!”
“欸,等、等一等呀,伯伯!”
他想起回家的路了吗?张晨莹急忙弯腰捡拾起方才为老先生买来的糖炒栗子,无视于一旁对她行注目礼的少年鬼魂,匆匆忙忙追了上去:
“伯伯!这些栗子带在路上吃,要不拿回家给你的家人吧……伯伯?”
慌忙追赶几步路之后,她楞楞地停住脚步,眼神茫然地投向不断拥来的人潮。
怎么可能?老先生的身影竟已消失?
走起路来一瘸一瘸的老先生,还需以竹杖支撑才得以行走,怎么说,离开的速度都不该如此迅速……
张晨莹心头一凉。
路上的行人瞧见她一下子乱叫、一下子狂奔追逐的诡谲独脚戏,在投以异样目光后,便纷纷加速脚步离开。有几个站在一旁看热闹的人,在发现张晨莹停下脚步、面色灰败地东张西望后,也赶忙装作若无其事地离开,以免被精神似乎有问题的女人缠上……
回头去看方才众鬼群聚的柱子下,因没戏好看而顿感无聊的鬼魂都已散去,只余下那名曾与老先生对谈的少年鬼魂仍伫立原地,一双冷冰冰的黑眸往她身上望来,张口欲言……
她不敢多驻足片刻,口里拼命念着南无阿弥陀佛,边冲进表姊逗留好一阵子的银饰店里头。一瞧见仍兀自与店员打情骂俏的表姊,心头大石陡地落下,将怀里的纸包往表姊手上一掷,找个远离驻店鬼魂的角落缩了起来。
“哟,糖炒栗子?”表姊稀奇地打开纸包。“这不是很贵的吗?还买了这么一大包?”
表妹何时这么懂得孝敬长辈了?
“啊、哈、哈。”
答不出话来的张晨莹只能发出几个无意义的音节,含糊带过。
稍稍定下心神后,她抬头怯怯问着店员:“呃,请问一下喔,对面的……那个地方……”她指着老先生原本栖息的角落。“是不是都会有一个老先生在那里乞讨啊?”
“有吗?”有型帅哥抓抓头,做出不太符合他形象的呆呆动作。“我没印象耶。”
“你仔细想想看嘛。”她还不愿死心,频频追问:“一个看起来很老很瘦的老先生,走路有点不方便、拄着一根竹拐杖,有没有?”
“唔……”帅哥抓头的动作愈来愈大力。“听你这样一讲,好像有……”
“有吗?有吗?”
她的眼睛顿时闪闪发亮,深深呼出一口气。幸好真有这么一位老先生!她本来还以为,那老先生搞不好是──
“可是那个阿伯三年前就死了耶。”
帅哥店员一句话抛下,当场将张晨莹炸了个昏头转向。
她陡地张大嘴巴,像是想说话,却老半天吐不出一个字眼。视线愈来愈朦胧,就连藏匿在银饰店深处的鬼魂也探头出来瞧她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妳表妹是不是要昏倒了?”
随着帅哥店员的提醒,张晨莹白眼一翻,整个人直直往地板倒去。残留在脑海中最后的印象,是表姊歇斯底里的惊叫声,还有银饰店里蓝色鬼眼眨呀眨的画面,以及──
少年鬼魂一双阒黑含怨的眼睛。
第二章
“孽子!”
忿怒的咆哮声在偌大的厅堂里回荡不休。
关定理双手紧握成拳,怒火中烧地死命盯着才刚走进大门的儿子。“你还有脸回来?”
“我以为是你叫我回来的。”关泽辰两手一摊,一副身不由己的无辜表情。“看来我还是走好了。”转身就要离开。
“泽辰!”站在一旁的关太太眼见父子阋墙的悲剧又要重演,赶忙冲上前来猛打圆场:“是我叫你回来的,你别又走了呀。”
一年到头见不着儿子,现下好不容易好说歹说将他召回家里,怎么能轻易让他就这样离开?
关泽辰倒是很无奈的。
“我也不想啊。”大老远搭了四个半钟头的火车回到家里,才待十五秒又要马上回去,光用想的就觉得蠢。
“你──”额前青筋紧绷得快要爆开的关定理目睹儿子一派云淡风轻的自在样,丝毫不受老子怒气影响,更是肝火上升:“给我跪下!”
关泽辰瞥瞥老父,又瞅瞅老母,在后者双手合十的殷切拜托下,低叹一声,认命地以双膝着地。
“谁教你跪在大门口的?”现在是怎样?五子哭墓要一路从大门跪着哭到灵位前吗?“教你到祖先牌位前面跪!”
“明明是你自己没讲清楚……”关泽辰不满地悄悄嘟哝着,表现上还是顺着父亲的意思,维持着跪姿一路以膝盖当脚板磨磨蹭蹭移动到祖先牌位前。
目睹这一幕的关定理已经快抓狂。这是他儿子吗?这么可笑的姿态、这么故意想激怒他的意图!
他真的快被气死了!
“你别气啊,泽辰都认错了不是?”关太太继续扮演消防队的角色,用力灭火。“父子俩有什么好斗气的?都是一家人哪!”
“一家人!”关定理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恨恨道:“哼!就不知道他有没有当我是他老子!”
跪在祖先牌位前的关泽辰很识相地不主动发言,唯恐老父鸡蛋里挑骨头,硬是曲解他的话,然后再借故气得暴跳如雷,那他这两天的日子就难过了。
“好啦好啦,儿子回来就好啦。”关太太满脸堆笑地移动到关泽辰身旁,伸手想将他搀起:“泽辰啊,赶快跟你爸爸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