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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侍完客人,关河回到自己的桌位,鼻尖继续埋回商业杂志里。
「噗哧,喂。」桌子底下的小老鼠不太安分。
「做什麽?」他脸不抬,手不举,身不动,稳如泰山,重若北岳。
「你有没有替他们打八折?」她嘘著声音问。
「没有。」
「那……那你帮我多端几盘蛋糕过去,就说是我……不,你请的。」听妈咪说,老爸最近胃口不太好,难得今天看他吃蛋糕吃得高兴,乘机帮他补一补也好。
关河冷冷望著自己的两腿间。
「你想不想我乾脆掀开桌巾,像火鸡一样乱跳乱叫:『桌子底下居然有人!』」
「呵,那个画面应该满有趣的……」啊啊,他的表情变阴森了,这位大哥没什麽幽默感,现在有求於人,还是不要惹他比较好。
日暖乖乖缩回桌子底下。
关河的眼睛虽然盯住杂志,其实注意力全部放在隔桌上。
那三位主管模样的男人似乎是某种代理商,极力想说服金虎兄将产品的日本代理权委托给他们,金虎兄哼哼哈哈,不置可否,两方人马缠得不可开交。
「我们总公司在日本是出了名的企业,一定不会让金虎兄失望的。」对方犹不放弃希望。
「我再想想,再想想。」金虎兄挥挥手。今天主要是来看女儿的,谈生意还在其次。
好不容易,一桌人终於吃完蛋糕,决定移师到另一家日本料理店继续厮杀。
行经他的桌位时,江金虎睥睨他一眼。哼!不晓得这小子和女儿是什麽关系,最好是普通同事而已!
「喂,他们走了吗?」一只织手扯扯他的裤管。
「走了。」
「终於。」日暖松了一口气,从桌子底下钻出来,滑进他对面。
好累啊!这一窝怕不有半个小时,幸好她柔软度够好,没扭到。
可是眼前还有一关。
日暖谨慎观察他的脸色。他好像还是没有半点认出她父亲的迹象,真的吗?她会这麽幸运吗?
「刚才那位是?」看她那副「期待」的样子,关河只好勉强自己问一问。
「他是我……呃,认识的一位长辈。」她小心翼翼地措辞。
关河点点头。
两人相望片刻。她到底在等什麽?他给她看得莫名其妙。
「算了,我该走了。」
哈利路亚!他真的没认出她父亲是谁!上天垂怜,真是太好了!她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看她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他突然觉得有点不忍。
「以後你若又遇上了这位『长辈』,需要人帮忙,只要打电话到我办公室通知一声,我会尽量过来看看。」关河清了清喉咙。
呜,人家只是外表冷漠,其实骨子里古道热肠,日暖越想越觉得过意不去。
其实被他认出来也没什麽啦,只是让他知道她父亲是干「那一行」的,会让她很尴尬而已。
「谢谢你,其实那个人是我爸爸啦,我只是不想跟他回家。」
关河一点都不意外,这种男人通常都被称做「乾爹」、「爸爸」。
并非他不肯相信她,实在是他们两个人没有一丁点相像的地方!若两人当真是父女,她起码会遗传到基本的外貌特徵,然而,从金虎的相貌体型,与她小巧细致的俏模样相较之下,傻瓜才会相信他们俩有血缘关系。
「你……这样很好。」他突然有感而发。
「哪样?」
「你肯走出『桎梏』,自己出来奋斗,不再依靠『任何人』,这一点非常值得鼓励。」他严肃地盯住她。
「你也有同感?我就是觉得自己年纪这麽大了,有手有脚,不应该再向别人拿钱过日子。反正我的薪水足以糊口,没有什麽过不去的。」日暖笑了。
那朵笑靥在她悄容上绽放,憨憨甜甜的,犹如小女生得到偶像的赞美一般,连脸蛋儿都娇红了。
「你有这种自觉就好,我先走了。」关河心口一热,几乎是用逃的逃离此处。
好可怕……刚才那是什麽感受?返回自己对面的办公室之後,他抚著胸口,犹有馀悸。
他只觉心头热呼呼的,仿佛快融化一般。他承认自己喜欢看她笑,只要她一笑,仿佛整个世界都跟著亮起来。但是这种莫名发热的感受却是头一遭。
不妙!他太了解自己了,知道这种危险讯号代表著某种可能性。
江日暖虽然是个娇美可人的女孩,可是她和已婚实业家有不清不楚的关系,虽然说知过能改,善莫大焉,他顶多只能送她一句「阿弥陀佛」。对於观念保守的他而言,江日暖小姐绝非适配的良伴。
她是个危险人物,他要离她越远越好!
※ ※ ※
「欢迎光临。」收银台仍然是一张娇艳迎人的笑颜。
关河直勾勾瞪著。
「关河?好久不见了,你今天早上怎麽有空过来喝咖啡?」老板娘巫晶媚漾起亲热的笑颜。
这却不是他脑中的那张脸。隔了一个多星期,好不容易他认为比较「安全」了,重新赴每天早上十点半的咖啡之约。可是,她人呢?
他左右看看,瞳底有几丝茫然。
「请给我一杯……」
「蓝山。」巫晶媚笑著接话,「你自己找个位子坐,我马上端给你。」
他坐回老位子。大厅里的咖啡依旧,景物依旧,但他总觉得少了些什麽似的,感觉怪怪的……
「来,你的咖啡。」
熟悉的蓝山摆在面前,老板娘太熟悉他的口味,所以桌面上除了冒著热气的马克杯,什麽都没有。
没有过去一个月会出现的糖罐、奶精球,没有一块附赠的起士蛋糕,当然,更没有坐在他对面帮忙把蛋糕吃掉的如花笑靥。
他深思地盯住马克杯。只有它一只杯子孤单单地摆在桌上,看起来好……寂寞。
今天客人较少,老板娘替自己端了一杯蓝莓茶,坐在他对面。
如花笑靥是有了,但并非他熟悉的那张。
慢著,他在想什麽?眼前这张是他认识了四年半的,他应该比较熟悉这张才对吧?
他清清喉咙,启唇问——
「我那个不肖弟弟呢?」冒出来的仍然不是脑中在想的那个人。
「他跟著国际和平团开拔到尚比亚了,听说当地有几段交通要道必须造桥,他被徵召去当随团建筑师。」提起丈夫,巫晶媚的妍笑变得温暖。
关河轻轻颔首。
非洲,尚比亚。他在脑子里记下来。下次和老弟联络时,一定要再串供一遍。这家伙上次跟老婆说去法国出差,却告诉哥哥他一律对外宣称人在英国,害他和巫晶媚谈起时,差点穿帮。
「关城一天到晚出国,留你一个人在台湾开店、带小孩,一定很辛苦吧?」仍然不是他想说的话,可恶。
「没办法,我认识他的时候,就知道他会经常出国工作,早就认了。」巫晶媚笑得很温存。「不过下星期是小月的国小新生报到,不知道城赶不赶得回来。」
关河缓缓点头,把咖啡喝完。
「我先走了。」
「慢走,拜拜。」
结果,他想垂问的主题仍然没有说出口。
站在马路边等红绿灯,六月底的早阳已经散发灼人的温度,预告著下个月份即将进入的高温期。
马路上车辆熙来攘往,台北城热闹非凡。他回头看向玻璃帷幕内的咖啡屋,那只孤单的马克杯已经被收走。
不知道它会不会想念今天没见著面的奶精球?
他在马路边站了一下,掏出手机按下一组电话号码。
手机响了很久,刚接通的那一刻——
轰隆!背景一声强烈的爆破声几乎震坏他的耳膜。
关河火速把手机拿开一臂之遥,注意力终於比较集中了。
「他×的是谁?」同样火爆的吼声响过来。
「你哥哥。」他平静地回答。
对方顿了一顿。嗟嗟嗟嗟!一串机枪扫射的音效再度逼真地传入耳际。
电话中人回头对某个人大吼:「阿汤,带两位兄弟去把那座机枪岗哨扫平!」
一堆窸窸窣窣的杂音过去之後,线路两端再度接上,背景音平静了许多。
「老哥,对不起,我刚才有点忙,有事吗?」关城浑厚的语音夹著轻松的笑意,彷佛适才的烽火连天只是电影音效。
「听得出来。」他挑了挑眉。「你大女儿下个星期要新生报到,你赶得回来吗?」
对端的人盘算一下。
「我尽量!如果我赶不回来,帮我告诉晶晶,美国这里……」
「非洲。」他打断他的话。
「嗯?」
「尚比亚,造桥铺路,记得吗?」他提醒。
「啊对,非洲,尚比亚。」关城拍了下额头,嘴里反覆念几次,「非洲尚比亚、非洲尚比亚……请帮我告诉晶晶,尚比亚这里的工程严重落後……」
「你最好赶回来。」关河再度打断弟弟。
「嗯?」
「女儿的国小入学一生只有一次。」他静静地说。
对端沉默了一下。
「知道了,我一定赶回去。」关城不是一个轻易承诺的人,一旦承诺了,永远会做到。
「自己凡事小心。」关河先收线。
那是小他一岁的弟弟,有一份「千变万化」的事业、一位知心爱侣、两个小萝卜头。
关城每一次返回国门,都知道家里有个温暖的娇躯会等他,早晨有两串活蹦乱跳的小弹簧会闹醒他。
反观他自己,他有什麽呢?三十三岁的大男人,什麽都没有。
或许这样说不公允。他有钱,许许多多的钱。他的加密技术专利金让他一辈子吃喝不尽,他的年薪也相当可观。
但是钱不会说话。
马克杯旁边好歹还出现过一颗奶精球,而他的身边,除了钱,什麽都没有。
灯号再变,他迈开步伐,走回那个可以让他赚更多钱的办公室。
脚步突然变得很重,但是他没有转向。
因为他想不出自己还有什麽更好的地方可去。
※ ※ ※
「关河!」灿烂的笑颜就这样突兀地出现在他眼前。「你居然来了!你怎麽知道我在这间医院里?哇!你还替我带蛋糕来!」
恍惚间,消毒水味变回熟悉的咖啡香,米白的走道也变回明亮的大厅,他又回到每天早上十点半的小咖啡屋,这些日子的分别并不存在。
「快进来,我介绍我妈咪给你认识。」日暖热情地拖著他的手臂,往病房里拉。
一听说要见她的家长,他全身每个细胞都警醒过来。
「等一下,我只是来送个礼,马上就……」
来不及了,他已经被硬拖进病房里。
「妈咪,这位是我新认识的朋友关河,就是,呃,呃……」她一时想不起来他当初自我介绍的那句诗。「喂,你自己说。」
「『关河梦断何处』的关河。」他直觉说。
「对,关河梦断……慢著!不对吧?」她攒起柳眉瞪他。
「哪里不对?」
「你当初讲的不是这一句。」她坚持。
「那是『关河冷落,残照当楼』的关河?」
「不对。」没那麽长。
「『关河古义』的关河?」
「也不是。」太短了。
「『倦客关河去住情』的关河?」
「是七个字没错,不过也不是这句。」为什麽他的名字有这麽多词可以套用?真是不公平!日暖开始不满了。
「反正这些『关河』全部都是同样的关河。」他的剑眉也起了波澜。
「好,那换我告诉你了,我的名字是『楚田晴下雁,江日暖游鱼』的江日暖。」
「我知道你叫什麽名字。」关河莫名其妙地横她一眼。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的反应会比你更快!日暖恨恨地想。
「嗯哼。」榻上一声轻咳唤回两只互瞪的斗鸡。
为什麽来探病的人与病人家属完全把床上那个可怜的病人晾在一边呢?
日暖尴尬的晃晃手,一时忘了自己还抓著他的手臂,两人登时如手牵手去郊游的小学生一般。
「妈,他是我朋友……啊!『照军车马度关河』的关河啦!我想起来了,看吧!我就说不是那几句,你偏不信!」
关河闭了闭眼,头痛地按著太阳穴。天知道他为什麽会以为自己思念这张笑脸,他可以离开了吗?
「小暖,你让我和他打个招呼,别尽是嘀嘀咕咕的。」江夫人好笑道。
「伯母,您好。」关河感激地望向病床。
一见江夫人,他便知道江日暖的容貌承袭自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