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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天殿位处英仁殿北面,深门高院,朱墙灰瓦,苑中几棵深碧杨树高耸入云,投下一片浓荫。树欲静而风不止,夏末的午风扫过,掠起沙沙声响,掠起金灿阳光飘摇枝头。
阿绸脸上惴惴,轻细道:“夫人,不知流澈大人召夫人何事?”
“待会儿就知道了。”我提起裙裾登上玉阶,止于大殿入口,侧首道,“先在门口候着。”
内监引我进入大殿,大殿光影昏昏,暗影重重,墨蓝色锦帷半遮半掩,隐于昏影之中,犹显肃穆。
转过一道门,却是一间古雅、庄重的书房,迎面扑来一股淡淡的书香与墨香,两璧皆是古旧的书籍。流澈敏正弯身挥毫,迎面大窗流泻进来的晴光辉射在他花白短须上,愈显灰白。
内监无声退出,他挥毫如行云流水,雪白宣纸上苍遒神秀,墨香流散,一室静默。
流澈净对祖父恭顺有加,却未晋封,只是奉养宫中、让其颐养天年。因此,我亦无须向他行礼。我敛襟温声道:“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流澈敏一言不发,仍是挥毫如旧,神色冷淡。
我清冷一笑,既然他想要我陪他消磨时光,就陪他咯!拿了一本书,坐在墙边木凳上,细细看来,心中不免思忖他此番要我前来究竟所为何事,约略的也能猜出一些,不过——想要考验我的忍耐力,就随他所愿吧!
窗外风动树梢之声不绝于耳,午后晴光耀耀,书房内弥漫着一种清凉与静漠。
凝神看下来,不觉已过一个时辰,额上有些晕然,我不动声色的举眸看去,但见案上已是厚厚一叠宣纸,有如细细白雪覆盖。
“你的忍耐力与老夫有得一比,”流澈敏的嗓音有些嘶哑,该是许久未开口所致,他铺展开一幅宽大的画纸,“年纪轻轻,有此耐力已是让人刮目相看。”
我细声道:“大人过誉。”
流澈敏丝毫不看我,轻轻运笔:“你可知老夫为何叫你来?”
我淡淡道:“大人有话直说,也许,是因为两个人。”
流澈敏转首瞥我一眼,眉眼间布满粗细的皱纹,眼底却是无比清亮:“正是因为两个人。”他转过脸去,继续作画,“你如何看待老夫两个孙儿?”
“文武双全,人中龙凤!”我起身,站至书案旁边。
“你是赞哪个?流澈净还是流澈潇?”他的手腕略有一顿,随即下笔,“净儿在诗词文章上略有欠缺,潇儿在行军打仗上略输净儿,可见你言之过虚,言不由衷。”
我微挑细眉:“在大人面前,怎敢言不由衷?比之他人,并不过虚!”
流澈敏轻哼一声,稳声道:“文与武,你较为欣赏哪方面?”
“没有可比性。”我看向娟美、细腻的画纸,只见他手腕一抖,浓墨滴落画纸,随即洇开一片墨黑;他的手臂僵在半空,侧首看我,目光锐利如老鹰。我徐徐笑着,“若是人,自是没有可比性,我亦无须比较,我只忠于我的心,且从一而终。”
此番叫我前来,不就是意在于此么?
“如此甚好!”流澈敏继续画竹,一晕一染,那浓墨重彩的一滴便巧妙遮过,“你心思机敏,该是不会让自己陷入两难境地,也不会让旁人为难。若你不够坚定,勿怪老夫多管闲事。”
《》第2卷 两朝国后的传奇 笑里藏刀
我凝眸望向窗外:“大人放心,如大人所说,机敏之人怎会做出愚蠢之事?只是有些时候身不由己罢了。”
“有些事,不能模棱两可,”流澈敏语声僵硬,我回眸看他,但见他炯炯逼视着我,白须微颤,“有些人,不能摇摆不定,否则,最后苦的还是自己。”
此番风云变色,倒有五六分流澈净寻常的冷硬之色。我凝淡道:“谢大人教诲。”
流澈敏瞪我一眼,嗓音沉硬:“老夫话已至此,该怎么做,想必你心中有数,天色不早,你可以走了。”
我敛襟福了一福,举步离开,刚行至门帘处,只听他倏然轻叹道:“你与你的姑奶奶脾性一模一样,她一生遗憾,老夫不希望你也一生遗憾!”
一生遗憾?姑奶奶为何一生遗憾?莫非是与他痴恋无果?姑奶奶从未与我说过年少往事,她临去之时与流澈敏俨然相知相恋一生的夫妻,未能与所爱之人相守一生,娟美容颜终老寂寂深宫,她的一生也是诸多无奈的吧。或许,还有一些怨与恨的吧!
我静默须臾,正要迈步,却又听他温声脉脉:“净儿的母亲很早就过世了,净儿从小桀骜寡言,难得你与他处得来,你代老夫好好照顾他。”
我回眸一望,流澈敏面容宁和,隐于书房暗影与晴光交织出的虚淡里,双眼望着窗外的杨树,目光幽幽渺渺。
我走出大殿,阿绸迎上来,挽过我的手臂,一脸的担忧。我安慰道:“没事,回去吧!今儿之事,勿说出去,回去后告诉阿缎一声。”
阿绸虽是不解,却也应下来。
深蓝的天宇仿佛一方通透的琉璃宝石,惹得人直想堕入其中。天际的流云宛如棉絮飘浮湛蓝湖面,舒卷自如,随风轻扬,毫无羁绊。
阿绸凝眉细细道:“夫人,郡主在前面呢。”
往斜里望去,只见前方一抹粉绿的倩影自湖畔盈盈向我走来,身后是贴身侍女。午风拂动她绿意盎然的裙裾,一如水波粼粼泛动。
我兀自前行,轻声道:“无需理她。”
行将擦身而过,隐隐有蝉声在日渐西斜的午后阳光里聒噪着凌璇执着一柄白绢地绣绿叶扇轻轻摇着,意态娴雅,却倏的定在当地,惊乍道:“哦,对了,夫人”
我停住步子,凝眸远处,静候她下文。
凌璇巧笑嫣兮:“我突然想起,前几日陛下晋封的兰陵王,夫人该是熟识的哦。”
不远处的殿宇琉璃瓦上泛出刺眼的金光,直直刺进我的眼底。
我侧眸看她,淡笑道:“郡主究竟想说什么?”
“夫人觉得陛下知晓这事儿吗?”凌璇满脸状似无辜,突又一惊一乍的扬声道,“哦,就是夫人与兰陵王相熟的事儿啊。要说兰陵王死而复生,还真是让人无法相信呢,不过,兰陵王回京,夫人该是比任何人都欣慰吧。”
“兰陵王乃陛下皇弟,贵为皇室亲王,莫非郡主觉得他该死?”我讥讽一笑。
凌璇翠眉一凝,双眸斜我一眼:“夫人这是哪里话?我自然欣慰,不过夫人该是比我欣慰多了,毕竟兰陵王与夫人交情深呐。”
我宁然一笑:“要说交情,我与郡主的交情那才算深呢,郡主说是也不是?”
凌璇嫣红脸庞一凛,旋即眉眼娇笑,白绢地绣绿叶扇款款摇曳:“那倒是,怎么说也是我与郡主的交情深,旁人自是比不过的。”
午风拂过,湖波荡漾,一潭碧绿漾开无数漩涡,似要将人吸进去。她的粉绿纱裙随风飘起,仿似湖边的一片绿荷,润润莹然。
我冷淡道:“郡主若是没事,我先行一步。”
“夫人急什么?莫不是心虚了?”凌璇冷笑道,转步站在我跟前,双颊俏媚,“夫人可还记得冰火情蔻?”
我双眸骤冷,紧盯着她,眸光流连于她红红白白的脸上,清寒成霜。
凌璇不惧的回瞪着我,咯咯直笑:“原来夫人生气之时如此凶厉!”
我语声低柔,却是笑里藏刀、棉里藏针:“此生此世我都不会忘,郡主记住了,我定会悉数讨回。”
“那敢情好,”凌璇粉绿的纱裙衬得腰身纤细,柔若无骨一般,仿佛能掐出水来;她玩味的看着我,皓眸浮起晶亮的光,“在这冷寂的龙城,幸而有夫人陪我一路走来,不然真是过于寂寞了,不过呢,我们姐妹情深,我还是希望夫人能与最初的那个男子双宿双栖。”
即便我已有所解释,她仍是不相信、坚定不移的认为是流澈潇为我解毒的,并以此要挟我。我笑道:“我当然会与最初的那个男子携手一生,我只是忧心郡主心目中的那个男子不解风情、怠慢了佳人。”
凌璇脸色一僵,俏脸薄怒:“夫人无需挂怀,只需睁大眼睛走路便好,小心夜路走多了,会撞见脏东西的。”
我正要开口,她抢先道:“对了,我很是仰慕兰陵王的词章文采,前儿听闻去岁夫人与兰陵王多有诗词唱和,不知那些词章可否还在?能否给我瞧瞧?当然,我抄录一份便是,绝不会夺了夫人的心爱之物。”
我清冷道:“郡主若是仰慕兰陵王词章,大可向他讨要,何须问我呢?”
凌璇粉脸状似诚恳,笑道:“原该是我向兰陵王讨要才是,不过听闻夫人那里存有兰陵王几首词章,就斗胆跟夫人讨要先睹为快了,不过,若是夫人不舍心爱之物,我亦不会强人所难。”
我勾唇冷笑:“给郡主一睹为快也不是什么要紧之事,要说心爱之物郡主有所不知,在我心目中,心爱之物从不会说出口,郡主如何得知我的心爱之物乃为何物?”
“我也是略加猜测而已,”凌璇清俏道,轻摇绿扇,悠然有度,“自我们北上洛都,兰陵王一直对夫人多有照拂,而夫人并非绝情之人,对兰陵王该是另眼相待咯!”
《》第2卷 两朝国后的传奇 比不上你
“这也只是郡主妄加猜测而已,”我温和笑道,心思一转,紧盯着她,“我是否也可揣度一下,郡主仰慕兰陵王词章,是否早已芳心暗许、一腔幽情寄托于明月呢?”
“好!揣度得好!”
突然的,身后传来一声沉稳的称赞,我自然听得出此种嗓音之人是谁,如此,凌璇只怕早已看见我身后之人、而故意引出后面这番话,便是为了陷我于万劫不复之地。
后背渗出冷汗,遍体生寒,我故作轻松,悠然转身,但见流澈净从容的踏步走来,笑容朗如中天皎月:“若乐平郡主对朕的皇弟有意,朕即刻下旨赐婚!”
凌璇灿烂的笑靥凝固在粉脸上,唇角幽咽:“陛下见笑了,我突感不适,先行告退。”
注①:李清照《凤凰台》,全词为: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该词抒写惜别的深情和刻骨铭心的怀念。上阙写不忍丈夫离去,着意刻画慵懒的情态,下阙着重写怀念和痴情,抒写词人的孤独与深情。笔触细腻生动,抒情凄婉。
——
东南沿海八百里急报,宁州、台州飓风①侵袭、暴雨连日,积水及膝,屋舍、街巷皆被淹没,大树连根拔起,灾情严重,满城疮痍;受困灾民数不胜数,死亡、失踪更是不计其数,沿海镇守将士与当地府衙同心协力、竭力解救,救下大批受灾百姓。然而两州财物损失惨重,灾民饥寒交迫,当地府衙奏请朝廷拨款赈灾。
翌日,流澈净下旨,筹拨十万白银赈济灾民,救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从附近州郡抽调粮食、运送衣物救济两州,命兰陵王前往两州巡视,代帝王抚恤灾民。
不几日,兰陵王上奏,宁州、台州受灾情况大为减轻,灾民皆已妥善安置。宁州、台州百姓对新朝帝王无不感恩戴德,言道苍生之幸、百姓之福。
灾情虽已缓解,流澈净仍是愁眉不展,忧心当地府衙的官员克扣银两、中饱私囊,忧心灾后瘟疫流行,忧心重建家园无法顺利进行
连续几日,他日夜待在澄心殿,寝食难安,我亦不敢前往打扰。
阿缎似在内殿左右张望,倏然行至我跟前,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书函,垂首道:“夫人,这是兰陵王让奴婢交给您的。”
眼神一滞,我久久愣住,既而将书搁在锦榻旁的矮几上,疑惑道:“兰陵王?他何时让你交给我的?”
阿缎看我一眼,却又慌张的垂眸,眼中似有闪躲之色:“王爷说,他南下一月之后交给夫人。”
心下疑云大起,却只能接过书函,阿缎轻声退出内殿,身形微有紧涩之感。
是一张素雅的芙蓉笺,笔致风流、洒脱,是再熟悉不过的字体:
彤霞久绝飞琼字,人在谁边。人在谁边,今夜玉清眠不眠。
香消被冷残灯灭,静数秋天。静数秋天,又误心期到下弦②。
为何?为何会这样?流澈潇,你究竟在想什么?你的淡定从容呢?你的明晰落朗呢?行宫偶遇,你明明已经表明了心志,却又为何令我难堪?
这阙《采桑子》,字字流情,句句念想,怎能不令我——心乱如麻!不是摇摆不定,不是心生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