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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我往矣(下)-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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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料木预竟听了他的话,止了脚步,又深看了他一眼,关切之意尽在其中,又是淡淡地说道:“一路小心!”沐琼点了点头,却又有些欲言有止,半晌才道:“公子也要小心!”
  我直觉他话至嘴边,却又咽了下去。这样隐晦的神色,叫我看得倦怠,只撇了头闭上眼佯作不觉。
  等到他已出去,木预早已坐在床沿处,我睁开眼里,却见他还瞧着我,长久的注视下,只好扬扬唇笑了笑:“真的不去送送?”
  “不过一月又要从这里经过,他自然会来探望我们的!”他只作不在意,一面用手挑起我落在前面的头发,长发绕在他修长的指间,一圈又一圈。我一面看着,不禁喃喃自语:“要作茧自缚吗?”
  他听得一愣,看了我半晌,却笑了笑说道:“千丝万缕,抵死缠绵!”
  我不禁有些呆呆地,看了他,他却继续说道:“你没有听说过吗,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我纵是故作了淡漠的心思,听得这话,也不禁心里萦绕上一丝缠绵绯侧。
  只是忍了这阵悸动,一面将头伏了他的膝上,任他的手指穿过长发,翻飞间牵引着它们,心里却在喃喃道:“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这话你可听说过?”
  洪熙元年(1425)仁宗皇帝崩,太子朱瞻基应遗诏继位登基,改年号“宣德”,庙号宣宗。这一年之内便有两位皇帝即位。早已知道朱高炽登基之后不足一年便会撒手归天,想起来还是有一丝戚然。虽只在位一年,后人对其评价却是颇高,甚至人说若是能长寿一些,“德化之盛,岂不与文景比隆!”。而我有些悼念的,并不是他作为一名君王的丰功伟绩,只是几面之缘,那丝温煦宽厚,淡然沉静的神色,闭了眼睛也能想得起来。
  沐琼走后,日子回到当初,柳伯在园里帮忙,柳家伯母来料理一日三餐,花铺依旧开着,木预每日清晨去铺里,傍晚时分便会回来,这几日不知是生意太好,或是其它,他回来得有些晚。而小渊,相处得越发久了,越发觉得贴心,渐渐与我说话少了拘束,相处融洽。
  夏天如约而至,小小的塘里的莲叶田田,碧绿成片,晚风吹过,携了花气,倒将后院染得一片清香。
  小渊陪我了坐在塘边,荷花还未展得开,只是粉白红嫩的花骨儿。
  “等再过些日子,莲根下要生藕了!”我心情渐好,不禁寻了话说道。
  忆起还小时,邻里家中养植莲塘,那些都是要等结了莲子,生了莲藕拿去集市上贩卖,却叫我们这些孩子给糟蹋了,想起这些趣事,不禁有些恍惚,一面缓缓道来,“我小的时候,下池塘,采莲花,挖莲藕,那时候好不懂事,直将别人的辛苦培植的莲塘搅得一片狼籍!”
  小渊在一旁,抿了嘴笑着。我回了神,佯作不悦地瞅她,她却笑着说道:“没想到姑娘也是个野丫头!”
  我听得也是笑了笑,并不反驳,作个没心没肺的野丫头,未必是坏事啊,如今还有这样的兴致,却是望洋兴叹,这副身子也不经折腾了。
  她仿佛察觉到我黯然的神色,忙转了旁话:“姑娘不是爱吃吗?等那莲藕长好,便挖出来,新鲜脆嫩的,一定比街上买的好!”
  我依旧笑笑,不置可否。
  问莲根,有丝多少,莲心知为谁苦。

  二十四

  连日服药,我嫌身上一阵药味,小渊心细,不过是偶尔间听得我一声不经意的滴咕,便替我备了沐浴的热水,将昔日留下的花瓣,拣那些清香的种类,浸在水中半晌,希望可以渗些香气。
  她要侍候我沐浴,不习惯这样的侍候。便要遣了她下去歇息,她却坚持候在门外,一面说道:“姑娘好了,唤我一声便是!”
  我轻手轻脚地门朝内锁上,才返过头,慢慢褪了衣裳。
  水温适度,我将头发盘起,蜷进浴盆中,让水漫过胸前,氤氲水气徐徐上升,迷蒙了双眼。真正容易让人在瞬间被触动心事而泛滥沉沦的,不是雪上加霜的痛苦,不是冰冷锐利的刺痛。而是这种舒适温暖朝自己袭来时,那一刻才有崩溃的感觉。这些时日压抑在心中,忌讳去碰触的事情就这样忽然如波涛汹涌般呼啸而来,我没有预兆开始落泪,先是低声抽泣,慢慢一发不可收拾地哭出了声音。
  小渊在外面听见了,一面急急唤我:“姑娘!”一面便要进来,却教我锁在外头。我只沉浸在自己的发泄之中,隐约听到小渊一面在身后唤道:“公子,公子!”
  还未恍过神,便听到房门被咣得推开时,我不禁抬了头,泪眼模糊中,却是木预正站了眼前,他脸上是一阵惊慌失措,看了正蜷在水中的我。(其实水面上全是花瓣,层层叠叠,倒也未瞧得见什么)。他又头也不回朝小渊吩咐:“你下去吧!”小渊点了点头,又担心地看了我一眼,才转身退出去,一面将门关上。
  我却是不管不顾,依旧不可抑制地抖动着肩。
  他俯下身子,只蹲了浴盆旁,看着我,我教他瞧得不自在了,方缓了缓气息,渐渐停了下来。
  “六岁以前的生活,我已没有了记忆。我六岁那年,知道自己的身世,第一次见着我的母亲,你已经见过了,是个倾城绝貌的女子,望着我的时候,我也会有窒息的感觉。她没有给我片刻温情慈爱,从见到我开始,只在我的耳边千遍万遍地说着同一句话。”他忽然慢慢地说起一些事情,我只愣愣地听着。
  “你问我为什么称她为夫人!”他忽然冷笑了一声,冷涩得像冰中血丝般,听得人寒侧侧,“因为她说过,等有一日,众人跪在殿上高呼她皇太后时,我再去唤她为母后!”
  我听得心下一寒,不禁一颤。
  他像是在看着我,却又不是,顿了半晌,好像有许多往事在脑海中闪过,他的神色百转千回。
  又慢慢地说道:“后来她因病去逝,在耳边回荡十多年的声音忽然消失了,心里竟有些空荡荡的。我暗暗下定决心,将来要把她的灵位奉在慈宁宫中,活着的,死去的都不要有人再踏进!”
  他的脸上是莫名复杂的神色,我不禁伸了手,抚上他的脸:“你不恨她,对吗?”
  他摇了摇头,竟笑了笑说道:“从第一眼见到她,就要被她迷惑了,来不及恨啊!而后二十年,一如既往。”
  我不禁叹了口气。
  他转过头,看着我,神色又回转得温柔:“我没有料到,冥冥之中自有人替我安排了一场相遇。毫无预兆,睁开眼时看见了你!”
  我听得有些恍惚 ,也忆起初相见的那一刻,将他的衣裳扯下,才辨出他的男儿身,不禁也笑了出来:“恍如一梦啊,不过若真是梦也好了,过而无痕,醒来后便不会感慨万千!”
  “我谋权度势十余年,耐心地等待时机,朱棣最后一次出征时,蒙古外敌已与我们达成共识,太子与朱高熙二人周旋,朱棣死于途中,死讯被杨荣等人封锁,几十万大军又不在军师,正是合适的时机,可是我听说朱棣将你许给朱瞻基时,我竟然会害怕,会乱了阵脚,不顾沐琼反对,趁你们出军时跟随,才将你从军中带出。”
  我听得一愣,早已猜测蒙古外敌侵袭边界是他们使的诡计,也暗暗不解为何沐大人迟迟不动手,原来如此。我看向木预,他却是一脸平静的神色。
  “但我没有放弃,朝中形势早已熟知在心,知道还有机会。这次沐琼从云南悄悄赶至这里,确是有事密谋!”他越发地坦言。
  “不料终是被你发现了!”他又苦笑了一下。
  “是呀,教我发现了!”我不禁也苦笑了一下,而后,而后便是一怒之下,倒将我的病给引得浮出水面,也不知是好是歹。
  “寺玉!”他忽然低唤了我一声,将我唤回了神,我看向他:“怎么了?”一面打了个喷嚏。
  他忙又看了浴盆中,早已没有氤氲水气,便知道水已是常温。
  他站了起来,将屏风上的衣襟扯下,又朝我说道:“起来吧!”
  我看了他,半刻也不动一下。他勉强笑了笑:“难道要一直这么呆着?”
  “你出去吧,换小渊进来便是了!”
  他忽然闭上眼睛,一面说道:“好了,起来吧!”我才从水中站了起来,离了水更是觉得凉飕飕的。他将衣襟递给我,我忙披了身上,他才睁开眼睛,一面将我横着抱在怀中,朝床上走去。
  他并没有将我放下,却是一直抱在怀中。从生病以来,再也没有躺在他的怀中,这些时日,我们之间隔了好些东西,不敢碰触,不忍提及。我心里哀伤和苦闷一直抑制着,脸上只佯作了坦然平静的神色,才引得今夜的失控,而我们之间平日的话多是浅尝辄止。
  “我这一生,从来不知道有什么在等着自己,尽管如此,却还要朝着未知的将来走去,昔日为皇位二十余年义无反顾,便是走到如今也不曾后悔。只是现在,想和你共度余生。寺玉,现在你敢不敢与我一起,赶赴一场生死离别的约定?”他忽然俯在我的耳边,轻声说道。
  我听得一怔,不可置信,只呆呆地望着他,脑海中却是百转千回涌上许多事。
  “我开口得迟了吗?”他见我半晌不回话,已有些担心了的语气。
  我摇了摇头,却是笑了说道:“十年了,已不在乎这一日两日了!”
  他脸上方露了欣喜的神色,又切切问道:“你答应了?”
  我点了点头,这场生离死别的约定,我与你一同赶赴。今世前事,就到这里为止,从此休说。他方将我拥得紧了,像要将我的颤栗揉碎一般,这有些卑微和恐慌的喜悦,让我今夜原本要干涸的眼睛又落下泪来。
  柳伯夫妇二人听说了此事,都是喜出望外。原本便是喜爱热闹的人,前些日子却都沉着脸,小心翼翼的言行举止,生怕触了忌讳,叫我听了伤感,如今得了消息,尤其是柳伯母,更是兴致勃勃地一面说赶紧看了黄历,挑个吉日成婚才是,一面又说得如何如何准备婚事。
  我只看着她高兴地模样,也不禁笑了笑,便顺水推舟将那索碎的事情都托付她,她倒也高高兴兴地答应下来。
  夜里,小渊替我将头发散下,直披肩上,一面用桃木梳小心翼翼地梳理。
  “姑娘的头发真好,摸起来像丝绸一样!”她一面夸道。
  我将一缕长发挑至胸前,也端详了一会,心中却有些好笑,身体像一部坏了的机器,外在的东西却依旧是新的,实在是有些怪异啊。一面瞧了铜镜中,小渊晃到左侧,映了镜中,她正专注于手上翻飞的工夫,偶尔抬头间,教我瞟见她明婉清丽的模样,不禁开口说道:“小渊也十八了吧?”
  “十九了!”小渊笑了笑,一面纠正道。
  “确是该成婚的年纪了!”
  她听了,不再佯作了害羞的模样,却低头吃吃笑着。我瞧得不解,直返过头去看向她:“笑什么?”
  她笑得一会,再停了下来,朝我说道:“姑娘自己要成婚了,眼里瞧着谁都是该成婚的!”
  我听得不禁啐了她一声:“你这丫头,嘴倒越发地伶俐了!”
  她依旧是笑着,一面又走了我的跟前,左看右看,才说道:“姑娘这几日气色也好多了,这要做新娘子的人,就是与旁人不一样啊!”
  我只由着她打趣,倒也不放在心上。
  柳伯母果然兴致高昂地开始筹备这些那些,每一日回来,将购得东西搁了眼前,我瞧着都要眼花缭乱。小至梳钗匹缎,大至雕漆喜桌,都先搁了偏房中。我瞧了有些哭笑不得。
  一日坐了饭桌之上,便朝柳伯母提议,不需这样劳烦,只是简单的行式而已,她听了瞪眼挑眉,直摇了头说道:“这怎么可以?婚姻大事哪能草率了事,姑娘一生一次的事情,当然要好生操办,这该要的该有的当然不能少了!”
  我听得不禁低了头,佯作受教的模样,暗暗后悔自己扯了这话题,待她说得完了,才抬了头,便迎上木预窃笑的模样,我不禁瞪了他一眼。
  忽然又听到柳伯母说:“木公子!”
  蓦地被提及,他也是恍了一下才抬了头,看向柳伯母。
  “你这些日子还是不要住了这里,这快要成婚之时,新嫁娘与新郎怎么能见面呢!”
  我听得一愣,看向她却是一本正经的神色,再看向木预,他也是啼笑皆非。我心下暗暗舒了口气,幸而与我无关。
  又听得柳伯母说道:“今夜就收拾一下,先和我们老头子一起将就将就吧!”
  木预只能哭笑不得地点了头答应。

  二十五

  果然第二日起,柳伯母就不许木预再来这屋里,而些事都是她一手操办,便让她径直住了这边,平日的事情都亏了她在打点,心里也不是不感激。倒是我和小渊,倒真像无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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