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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而居,让风把脸庞烫得焦黄,娶一个邻部的姑娘,生上七八个孩子,就这样数着牛羊过一辈子。
直到他看见了那个人。
他骑着的战马,名叫踏雪,毛发像黑色的金子,闪闪发亮,四蹄却是纯白的,奔跑起来,像足不沾地驾云而行。
他穿着的战甲,泛着冷冷的铁光,肩上虎颅,腕上银蛟,腰间龙筋绦,仿佛世间猛兽都伏于他脚下,他在马上坐得笔直,像战神巡视四方,所有的牧民远远望见都要下马跪伏,没有人敢在他面前策马。
他臂间挎着那把冰琢一般的战刀,名叫寒彻,听说当刀拔出时,风雪就从刀尖涌出,他举起刀,风暴跟随着他,把所有敢于反抗的草原骑士斩于马下。他的身边,拥着玄底赤红大字的战旗,跟随着北陆也是全九州最强悍的一支骑兵——苍狼。
牧云氏一直是北陆的王者,三百年前是,现在仍是。而他,就是大端帝国牧云皇族的皇长子,牧云寒。
虽然三百年前,牧云氏就从北陆起兵,渡过天拓海峡,进取东陆,夺得天下,并定都于东陆天启城,但北陆作为牧云氏宗族发源之地,牧云氏赖以雄视天下的健骑兵的出处,一直由牧云氏中最强悍的儿子驻守着。镇守着北陆万里草原,就等于掌握着世间最强的骑兵,而拥有北陆的骑兵,就等于握有兵权。所以历代驻守北陆的牧云氏皇子,将来也多成为大端朝皇帝。牧云氏世代以武立国,手不释剑,皇子们都精于骑射,皇帝往往御驾亲征,三百年来,一直主导兵权。也没有人能挑战牧云氏的武功。
硕风和叶第一次看到牧云寒的时候,他十四岁,牧云寒十五岁。
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世上还有另外一种人、另外一种生活,这种人高贵而威武,这种生活自由而有尊严。硕风和叶于是说:“天啊,世上居然还有这样的一个人,我以后也要有这样的一天。”
不知那时,牧云寒有没有注意到对面人群中的那个少年。他不会知道,七年后,他会和那个人在暴风雪之中展开一场决战,决定这天下的命运。
3
那年冬天,瀚州北部连月大雪。整个瀚北除了银白几乎看不到一丝别的颜色,连溟朦海都整个地封冻,被埋在了雪下。
右金族的营地建在小山坡背风的南部,仍是几乎陷入了雪层之中。
“穆如世家就要重回北陆了么?”燃着干牛粪的火堆边,大帐中几个姓氏的族长商议着。那时十四岁的硕风和叶正作为父亲的随从站在一旁。
“我就要死了。”右金首领柯子模?阿速沁皱紧了眉头,火光映得他脸色苍黑。
“雪封了草原,向北退,就是冻死,向南进,就是被箭射死,被马踏死,右金族真的要完了么?”有人问。
“是我下令抢掠南方诸部,也是我下令向王军放箭,穆如族的大军来了,你们把我的头交出去,他们会留下你们的族裔。”
“不,现在瀚北八部都动手了,我们手上都沾了血,王军我们也杀了,我们都向上都城射出过刻着自己姓氏的箭了,那时就知道,谁也别想独活。”之达氏的首领之达律说着。
“八大部的男儿加起来也有十万,战马虽然饿瘦了,但是弓箭还是利的,瀚南众部加起来有百万,还不是被我们杀得血流成河,牧云氏和穆如氏又能拿我们怎么样。”
“你们不明白……不明白的。”柯子模?阿速沁摇着头,什么样的豪言也无法解开他深锁的眉头。
硕风和叶站在父亲身后,也能隐隐感到,虽然各族长情绪激烈,但一种极沉重的绝望气氛已经压在了大帐之上,连月暴雪压垮的,只是营帐,但这种力量压垮的,将是人的骨头。
自己的父亲低头不发一言,手指搓着干牛粪的碎末,看着它们洒入火中。他从来不是主战的一派,被其他族长嘲笑为“看不见眼睛的硕风达”。硕风和叶觉得这真是耻辱,死就死吧,为什么连“开战”二字都不敢说呢?
一个月后,硕风和叶就明白了。
去银鹿原迎战穆如部一战,各部战士出征几乎就和诀别一样。妻子抱着丈夫的马头痛哭,男人们在马上大喊着儿子的名字:“长大了你要像个男人,保护好你的母亲和姐妹,不要丢掉父亲留给你的弓箭!”男人们向战场出征的同时,家家拆收帐篷,准备向北方迁移。
硕风和叶要跟随父亲和兄长去作战,却被严厉喝止了,父亲甚至还抽了他一鞭子。“等你长大了,这个家就要由你来保护了!”硕风和叶痛哭流涕,他不愿听到父亲这样说。他只护送着老弱们北退了十里,就趁人不注意,拨转马头向战场冲去。
当冲入战阵,挤到父亲身边时,硕风达看了一看他,却什么也没有说,没有想象中的怒吼与皮鞭。他只是点了点头,在马上伸出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硕风和叶向对面看去,第一眼就看见了那面巨大的紫色麒麟旗。那旗下,是铁甲的骑兵排成阵列,甲胄的闪光刺痛人的眼睛。
一位赤袍玄甲的大将从旗下策马缓缓走出,问道:“尔等为何要反呢?”
他没有高声喊喝,但语音中透出的威严像是压着每个人似的。
柯子模?阿速沁大吼着 :“穆如槊大人,雪掩了瀚北,没有活路了。”
那将军原来就是端朝征讨军的大帅穆如槊。他微微冷笑:“那么,你们就连屠了瀚南的十六个部族?”
“这草原上,强者为王,本是天理,他们在草丰水美的地方生活太久了,连箭也忘了怎么射了,这就怪不得我们。”
“原来是这样……”穆如槊淡淡地说,“瀚南诸部因为相信皇朝的护佑和草原的安宁,所以交出他们最好的战马,不再打造兵器,专心放牧牛羊,结果却是这样的下场。现在他们重新养肥了战马,绷紧了弓弦,在额头刻上血字发誓要报仇,你们以为你们还能再胜得过他们吗?”
阿速沁冷笑道:“如果让南北诸部再决战一次,输者就让出河流与草场的话,我们不会惧怕的。”
“看来,你们很相信胜者为王的道理……”穆如槊点头,“你们催动战马的那一刻起,就应该已经准备好了死在马蹄下吧。”
“为什么!”阿速沁暴吼着,“上天是不公平的,凭什么我们要世代在瀚北寒漠居住,凭什么我们不能用我们的刀剑夺得真正的沃土?”
“因为你们做不到!各部疆线是三百年前就划下的,为的就是让草原上不再互相残杀,你们的祖先那时也认可了。”穆如槊的笑容像狮子嘲笑着挑战者,“如果你们以为凭一股蛮勇就能改变这帝国的秩序,那么今天,你们就将看到什么是真正的骑兵和真正的杀戮。”
穆如槊缓缓抬起了手,他背后的铁甲骑军动作整齐如同一人一般,也缓缓抽刀出鞘。
“今天我只用本部骑兵三万人冲锋,如果你阿速沁觉得自己有足够的力量挑战大端的话,就用你八万族人的身躯来试试吧。”
看见对面寒光的森林缓缓升起,阿速沁像是预感到了死亡的宣判。他像被猎人围困的孤狼大声喊着:“我不相信!”拔刀前指,八部骑军狂喊起来,首先开始了冲锋。
硕风和叶还没回过神来,战争已经开始了,他被冲锋的潮水卷裹着向前。对面的穆如部骑军却像面铁铸的墙一般伫立。直到八部的冲锋离端军大阵只有不到一里的时候,硕风和叶看见那面紫色大旗突然挥动了一下。
后面的事情硕风和叶总是记忆模糊,如同人会下意识忘掉自己内心最不愿回想的事情。似乎穆如世家的铁甲骑军突然发动了,速度快得让人难以想象。无数利刃瞬间插入了八部骑军的内部,势如破竹地向前推进,八部军阵像是被绞碎一样翻落马下,四处都是惨叫声。他们很快被分割开来,弓箭从两面射来,似乎根本没有人能冲到穆如军的面前,他们连对手的面孔也看不清就倒下了。
穆如军纵切,横插,包围,中心冲突。像一部绞碎血肉的机械,向每个方位的出击都准确无误,数百支分队间的策应天衣无缝,始终没有任何两支间的距离超过二百尺,但也没有冲突到一起过,他们在八部军中来回地奔驰,像无数匕首把猎物一点点地割碎。
那就像……硕风和叶后来回想着,就像是狼群在分割开羊群,然后屠杀。是的,那时的右金骑军在穆如铁骑面前就是羊和狼的差距。这就是只凭蛮勇的牧民和久经训练的精锐骑兵军之间的差别。
那面紫色的大旗,一直在轻轻地挥动,调度着这场杀戮。
那之后很长的时间里,硕风和叶一闭上眼,就是那面紫色大旗在舞动,还有满耳的杀声……
穆如部的骑兵分路追杀溃逃的八部族,整个瀚北草原上,都是一片杀声与血色。硕风和叶不知道他一口气跑出了多远,直到马已累死。他不想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那时只有十二岁的他,已经被恐惧紧紧抓住。他从来没有看过那么惨烈的战事,那么多的人就那样成片成片地死去,马蹄下满是血泥和碎骨,都看不到黑色的土地了。
前方还有部族的老弱在赶着羊群慢慢地行走,硕风和叶狂奔过去,喊:“快走,快走!穆如部就要来了。”但那些部众们舍不得羊群,还在极力驱赶,少年急得要哭出来。这时身后狂沙卷起,人们回过头去,数百黑甲骑影出现在地平线上,飞逐而来。
部众男子们还试图前去阻挡,硕风和叶哑着嗓子大吼着:“不要去!”但是晚了,飞骑交错间,几十个头颅已飞上了天空。
穆如骑兵们追至族众旁,高举了一面红字令牌:“天子有命:瀚北右金作反,围上都屠诸部,天地不容,全族诛灭!”
然后就是惨叫与血光。
硕风和叶那时已经完全再没有了奔跑的勇气,他怔怔地站在那里,突然旁边一位老者扯过一张羊皮将他盖住,一把推入了羊群之中。
硕风和叶蜷缩在群羊的蹄间,紧咬住嘴唇,身子发抖,什么也不敢听,什么也不敢想。那些羊愣愣地站在他周围,看着几十尺外的杀戮,它们只有在狼群来时才懂得逃。硕风和叶后来每每回忆起这个耻辱时刻,他就紧紧咬住自己的嘴唇,想,我曾活得像一头待宰的羊,但我不会永远这样活着。
那次大追剿持续了一个月,八部族数十万人在数千里潮北寒漠上四下逃散,穆如军也分成数千小队四下搜杀。不知多少人死在这次剿杀中。硕风和叶只知道逃亡路上随处可见尸身血迹,那是穆如军奔过的痕迹。
但突然间这剿杀停止了,就在八部族已然绝望的时刻。不知为了什么,穆如军像是一瞬间从草原上消失了。
后来硕风和叶才知道,那是因为端朝皇帝牧云勤的九弟,东陆的宛州王牧云栾起兵造反了,穆如世家要回东陆作战。穆如骠骑虽然留在北陆,但需更换主将,所以才会停止搜剿追杀,调回上都整编。
如果剿杀再持续三天,也许硕风和叶就冻饿而死在冰原上了。但是只是三天的区别,大端朝就将在十年后迎来亡国的时刻。
硕风和叶终于寻到了自己的族人,他刚从饥寒中缓过来,就立刻骑上瘦马,去四下各营,声嘶力竭地呼喊:“你们还准备在这冰漠上靠着几根枯草活下去吗?你们还打算倚着羊群过一辈子吗?不可能了,穆如军随时会回来,想活下去的人跟我来,我们需要一支真正的骑兵,我们要把自己训练成一支比狼还狠、比暴风还烈的骑兵!忘记你们的羊吧,我们的生路,只能靠刀去搏取了!”
无数心怀复仇烈火的各部少年们立刻带上自己的新驹,用树枝削成木刀去跟随硕风和叶。他们在草原上自己划分编制开始训练,没有任何的兵法操典,只凭了硕风和叶对那次大战的记忆,穆如骑军如何出击,如何分队,如何穿插,如何围射。而如果遇上敌军如此战法,如何应对,少年们红着眼睛,日夜讨论,一旦有了想法,就上马训练。从马上摔下来断了腿,被木棍误伤了眼睛,都没有人出声抱怨。父母们在远方看着他们,没有来喝止,只是默默地放下食物与羊奶。
谁都明白,瀚北诸部能不能有未来,就看这群少年了。
4
“我们的马根本不能称之为战马。”那天,少年们演练累了,坐在草地上用草棍在地上画着,“它们无法不吃草料而连续奔驰,没有办法一天内急行军五百里,一看到火或长枪就会惊慌奔跳,也根本不敢跃过壕沟,这样的话,我们再不要命,也根本不可能和穆如世家的骑兵去拼。”说话的是面色黝黑的赫兰铁朵。
“穆如世家的战马是什么马种?为什么那么强健?”有少年问。
“那是穆如骑军专用的战马,名叫凌风,是冲刺起来最快的一种马,它们远远奔跑的时候,宛如蹄不沾地踏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