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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麒自顾自地说下去:“陛下可记得谷筑之乱?成章十九年,谷筑族勾结邻国作乱,攻城掠地,残杀汉人横行无忌,西南郡县,十室九空,朝廷派往镇压的人马全军覆没,最后蒙太祖皇帝恩典,命家父将兵前往,天幸未及半年,奏凯还朝。”
女皇这时也记了起来。“是了,那年朕离家进京,故而当时并不知老将军未久便带兵出征,倒是后来听说老将军亲自深入敌营三月余,斩敌酋首级而还。”之后叛军阵脚大乱,兵败如山倒,节节败退。
裴麒颔首。“臣猜测,意暄姑娘的家人,便是在那时家父为了取信于人,无奈之下才……”
门外传来一声长叹,老将军昂然走了进来。
“麒儿,你说得不错,意暄的爹娘和姑姑、弟弟,都是我亲手烧死的。”
女皇忙上前让座,“伯父,您怎么过来了?该当好好休息才是。”
裴重拱手道:“谢陛下关怀,老臣是来向夏姑娘请罪的。老臣这一生,于国尽力,于家有愧。”他平和的目光转向意暄,“夏姑娘,裴重手上的血腥,怕是再也洗不干净的了。你要杀就杀吧,我心甘情愿。”
意暄冷冷地道:“这是你的地盘,到处都是你的人,你以为我杀得了你吗?”
裴重知道即使自己甘心就死,在场的女皇等人也必会出手阻止,便坦然地道:“姑娘既然不放心,那裴重这颗人头便暂寄在颈项之上。只要姑娘愿意,什么时候都可以来取。”
意暄狠狠地瞪着他,明明是这恶贼自己做错事,现在却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实在可气!她心念方动,想走到裴重面前,武德侯手中的长剑已架在了她的颈上。
盛暑心念电转,以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抢到女皇身边,也出手扣住了她颈上的动脉。“不准动她!”
门口来不及赶进来的侍卫齐声惊呼,却不敢跨前一步。
武德侯赞道:“好快的身法,好快的反应!”语音中却已微带颤抖。
反倒是女皇冷静自如。“挟持天子的罪责,你承担得起吗?”
盛暑看着顶在意暄喉头处明晃晃的剑尖,沉着声道:“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这是后话;布衣之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试问谁又承担得起?”
听完他赤裸裸的威胁,女皇脸上竟浮起了喜悦的笑容,看向武德侯,对他说道:“冼,放人吧!”
剑尖撤下的瞬间,盛暑亦松开女皇,飞快地揽过意暄的身子,跳窗而去,待到侍卫们反应过来想去追赶时,早已不见了两人的踪影。
“让他们走吧。”女皇脸上,并无丝毫不悦。
第十章
盛暑挟着意暄一路狂奔,到得城郊一片旷野上,他往后瞧了瞧,说道:“他们并未追来,可以停一停了。”
意暄气喘吁吁,望着他的眼神满是惊诧。“你……怎么能跑这么快?”一路上被他抄在怀里,连景物都看不清,只听见强风贯耳的呼呼声,顷刻之间便已来到城郊,那些人就算真要追也追不上吧。
他失忆以前到底是什么人?能高飞能快跑,并且还力大无穷。
盛暑听她一说才知道自己刚才做了多么神勇的表演。低头看看自己的腿,也露出不解之色,“我也不知道。刚才一急,想着要快点儿跑,结果就一路到这里了。”
再不习惯他那时不时展现的神奇举动,怕是用不了多久就会被吓死。意暄耸耸肩,不再花心思想他的事情,直接在原地缓缓坐下,对着天边的云彩出神。
盛暑也矮下身子,坐到她旁边。
除了偶尔飞过的禽鸟和呼啸而过的大风,四下无产。
盛暑忽然想起——“糟糕,忘了把松子它们带来一”
“他们一向乖觉,自会想办法回来的。”
“万一皇帝他们把松子、土堆它们关起来引我们回去自投罗网,那怎么办?”
意暄不驯地挑起眉,“那就去啊,我本来就是要去的。”难道她还怕了不成?
盛暑惊讶地道:“你真的要去杀裴重?”他们好不容易才逃脱了身,她竟然还是念念不忘于报仇。
“当然,他自己都把脑袋凑上来了,我焉又不杀之理?”意暄的嘴角冷冷地勾起,形成一股嗜血的笑意。
盛暑心中摇头,意暄以前不是这样的。
她自然有她自己的想法,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按说要以牙还牙也并非无理。但是事情并非如此简单的啊。
“能不能……不去?”
意暄看他一眼,又迅速转过头去,“不能。你先回去吧,这是我的家仇,我自己解决。”
说心中没有失望是骗人的,她本以为盛暑会始终站在自己身边,无论她作什么决定。但毕竟关乎生死,如果他能置身事外,全身而退,也不失为一种幸运。他本来就一心一意只想当个农夫的,能够出来寻她,已经是很难得的了,还奢求什么呢?
盛暑脸色一沉。“你这是什么话?我怎么能丢下你一个人独自回去?我是想,也许咱们可以不报这个仇——”他愿与她同担生死,这一点毫无疑议。但是这样的报仇是不是真的完全应当?她杀了裴重以后是不是心中便再无芥蒂?是不是就可以回到以往的闲适无忧?
意暄深深地看向他,眼中有一抹了然,“我之前听那裴麒说,你最近一直在裴府假充他的二弟,陪伴二老,所以你同情起了裴重那老儿,因此来劝说与我,是吗?”
盛暑失望地摇着头,当做没感觉到她的愤怒与敌意,说道:“我并非因为同情裴重才这样说,我不过在怀疑,报仇是不是最好的解决方法。”
“血债血偿。我不是圣人,学不来以德报怨。”他要当好人,就随他当去,可别扯上她。
盛暑凝视着她充满怨恨的表情,踌躇再三,还是说道:“这几天我和裴重多有相见,对于当年的事情,也约略知道了一些。说实话,我看得出他心中充满愧疚,但是要说懊悔,却也未必。”
意暄冷哼一声,“他本就不必懊悔,靠着杀人平步青云功成名就,还有什么好懊悔的?我也根本就不相信他真的会愧疚。照着他那种六亲不认的杀法,死在手下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要真是每杀一个都要愧疚一番,那还不累死?他不过是故作姿态来纤解一下良心的不安罢了,这你也信?”
“我说他不懊悔,是因为他当年的举动取得了敌军首领的信任,使得叛乱在最短的时间内平息,造福百万黎民,这样的大好事,他做了当然不能懊悔——”
“大好事?”意暄愤怒地瞪大眼,“你说他当年杀我父母烧我全家,做的竟然是好事?你……你真的是为你那亲爹辩白不遗余力,你爱上裴府锦衣玉食不虞匮乏的生活了对不对?你要贪恋荣华富贵就尽管去舔他的脚指头!我绝对不会信你半个字的!”她气得口不择言,直把盛暑当成裴家的说客痛斥。
“你这个该死的女人给我闭嘴!”盛暑也被她惹火了,阴沉着脸色,大力握住她的肩膀拼命摇晃,说出的话也是前所未有的重,“贪恋荣华富贵?好极了,原来你就是这样看我的!如果不是你要死要活地跑出来报仇,又笨手笨脚地失陷天牢,打死我都不会答应裴麒冒充他二弟的主意,我根本就不愿意离开清凉村!现在好了,到头来却成了我贪恋荣华富贵我为裴重说话!你你你,真是气死我了!”
那些伤人的话,意暄一出口就后悔了,也没想好接下来的措辞,就被他从未爆发过的火气给惊呆了,连肩膀被捏得很痛都没敢吱声。
原来,这个人也是有脾气的啊。而且看起来好凶、好吓人。
两人就像斗牛似的瞪视着对方,鼻尖几乎相触。
“你干什么?”注意到她奇怪的动作,盛暑恶声恶气地问。
她在他的钳制下,艰难地伸出右手食指够到他脸庞,向那双冒火的眼睛戳去——“我忍你很久了,你的眼屎又没洗干净!
盛暑尴尬地撒撇嘴,格开她的手开始抹眼睛,“我自己来。”真丢脸。
“还有啦,那只眼睛上也有!”意暄煞有介事地指挥着,看他毛手毛脚的样子,忍不住吃吃笑了起来。盛暑努力装成一脸严肃,没多久便宣告“破功”,也跟着咧开了嘴。
先是轻笑,然后是大笑,一清脆一低沉的声音回荡在大际,久久不散。
许久两人才止住了笑声,上气不接下气地靠在对方肩上休息。
“挺新鲜的,我们还是第一次吵架呢。”意暄趁着这个时候收拾刚才的僵硬气氛。
“是啊,吵归吵闹归闹,到最后笑一笑也就算了。”
他的言下之意意暄岂听不出来?她的脸色一下子又变成之前的难以亲近。“可惜这两件事完全没有可以比较的地方。”
她也想这世上的事情都有这样容易,她也想自己和盛暑一样一直没有恢复记忆,她也想在清凉村里待上一辈子不出来,天不遂人愿,奈何?
“你知道吗?”盛暑靠在她耳后轻轻地说,“我在这京成里逛了一个多月,听到的街谈巷议、野史传闻,只要是有关裴重的,没有一句是坏话。我想,一个深得民心的官员,做的事情必是首先为百姓考虑的。正像他自己所说,当年的事,他于国尽忠,于家有愧。我想不出来当我们自己面临这般的选择时,会怎样取舍,但是至少有一点可以确定,那就是,在大齐的千千万万子民来看,他一点儿没错。”
他说到这里,静静地等着意暄反驳,却发现她并没有开口的意思。“意暄,意暄?你睡着了吗?”
意暄在他厚实的肩膀上磨蹭了几下算是摇头,“我听着呢,你一次说完吧。”
盛暑知道她现在已经冷静了许多,轻轻抚着她的发丝,继续道:“我听说,如今的西南边境,已经是整个大齐国最富裕的地方之一,物产丰饶,百姓安居。先前尸横遍野的兵乱之后,短短十六年下来,那里又是一派兴旺景象。如果没有当年裴重的擒贼先擒王之勇,哪里来的现如今百废俱兴?”
意暄身体一动,欲待讲话,却被他制止。
“我知道,你的亲人们和你都是这场战争的牺牲品,裴重的作为对你们来说不啻是天大的灾难与痛苦。但是如若没有你们的牺牲,就没有西南今日的繁华。我想,你的亲人们如若在天有灵,看到自己牺牲换来的结果,也不会冉怪罪裴重了——因为你说过的,他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人。”
“是,他们是很好的人。所以我就觉得更不公平,为什么被牺牲的偏偏是他们?他们待裴重那么好,那么好……”意暄想到往事,不禁又起哽咽。
“世上的事没有绝对的公平。说句大不敬的话,你的家人不幸罹难,已经是最小的牺牲了。如果裴重采用的是耗时耗力的持久战法,又有多少人会在后来的日子里丧生,又有多少像你一样的孩子失去父母?为了所有人能安享太平,总要有人作出牺牲。不仅仅是你的家人,我听说裴重的兄弟,还有他真正的次子裴麟,都战死在沙场。身逢乱世,每个人的心里都会有伤痕,战争不停止,那伤痕就越来越大,并且会一代代地传下去。如果这一代人中的一些能够作出牺牲,想办法停止战争,那对于下一代来说,将是多大的功劳啊。”
她思量许久,哺哺念道:“一将功成万骨枯。裴重有功,显扬于世,并且泽及后代,福荫满门,但是我的爹娘我的弟弟、姑姑他们呢?连一块葬身之地都得不到,差那么多,差那么多……”
没有因为她口气的松动而兴奋,盛暑冷不了抬起意暄的下巴,一双利眼就像要看到她的灵魂深处,“意暄,告诉我,你要的其实只不过是万古流芳的荣名吗?”
意暄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许久许久以后,忽然间像是顿悟了一般豁然开朗。
“当然不是,我要名声做什么?”她语气中有着如释重负的轻快。_
盛暑紧绷的躯体放松下来,拍拍她的背,欣慰无限。
身外之物,得失何求?但愿恩怨情仇,亦能一笑面泯。
深夜,盛暑重新回到裴府,打算来把松子它们带走。
并不是没有防犯的心理准备,但是既然方才进城的时候并没有什么搜捕的动作,或许可以相信皇帝对他们真没有什么敌意。但是依照那几只家伙的聪明,早该自己跑来找他们才是,可至今未见,应该是发生了什么意料之外的事。
在家丁一如以往的恭敬下踏进大门,盛暑心中已打定主意,就算是布着请君入瓮的局,那些随他一路走来的伙伴,也断断不能丢下不管。
慢慢踱回这几日暂居的院落,“哇”的一声,松子欢快地飞到盛暑肩上,长长的嘴不停地啄着他的头发,看起来颇有点儿小别胜新婚的意思,惹来其他几个一片不齿的嘲弄。
盛暑随手理了理它的羽毛,看到上堆它们也仍或安卧或嗜戏于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