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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那时也……也好看……很好看哪……”
陆芳远以为她意识不清才胡乱呢喃,他笑笑,顺着她的话不经心问:“那时是何时?”
“……是……狼群,好多狼……它们饿极了,有陷阱,孩子掉进去……我爹……爹也掉进去,狼群就在底下……公子拉我爹上来,那时……是那时……”
语音低微,而后静止,她脸蛋一歪,抵着他颈窝昏睡过去了。
陆芳远收回放在她百会穴的掌,改而轻扣她的双腕,探着——
值得庆幸,她的脉象逐渐明朗,肤温也已转暖。
终子,他垂下双目,凝视小姑娘那张肉肉嫩嫩的娃儿脸。
此际的她,坠进深幽幽的黑乡中,沉睡的脸容脱不去稚幼,仿佛很无辜……不,不是仿佛,她原本就相当、相当无辜,无辜遇上他,无辜遭牵扯,无辜被喂食那块他费尽千变万苦才弄到手的千年『血鹿胎』……
“原来当时那位大叔,身旁还跟着你这个小闺女儿。”
他眼神晦暗难明,以衣袖拭去她发丝和额面上的白雪和水气。
“你还能去哪里?”他勾唇低问,并无须她作答。
当他发现她原本鸦黑的发丝在棱石清光下闪过似有若无的紫辉时,双目眯了眯,笑弧略浓,一手贴抚她的嫩颊。
他面庞有些复杂,柔声再问:“阿实,除了『松涛居』,你还能去哪里?”
她拚命跑向那座大土坑,她要去那里。
奋力迈开脚步,她跑得气喘叮叮,跑得满脸的汗,还有满眼、满腮的泪。
土坑原本是猎户们挖来设陷阱捕野猪用的,自从几个小村子连续遭狼群骚扰,“松涛居”来了人马接手布防后,土坑在五天内便被挖得既深又宽,方圆百里内的老弱妇孺全被圈在一处保护,并被再三地反覆叮咛,绝绝对对不能接近土坑,那是用来逮狼的。
第一批数量惊人的狼群成功被诱进陷阱的这一天,他们却告远她,她家的爹也陷在土坑里!
怎会这样?!
“不就牛大娘家那个成天惹是生非的小子!牛叔一过世,谁还管得上他?也不知那小子怎么摸到土坑边,没留神就被一头往上死窜的饿狼给扯了下去,你爹一看,抓着把猎刀就往底下跳!”
该死的小牛哥!一定是好奇心作祟,大人不要他闹腾的事,他越要闹!
可恶!可恶!她这辈子再也不跟他说话!她只跟大牛哥要好,再也不理那只死小牛、臭小牛、烂小牛!
有谁拦着不计她再靠近,然后跟那个跑去把消息知会她的村人吵起来。
“你把樊家小丫头带来这儿干么?这不又添乱吗!”
“添哪门子乱?樊叔是她爹亲,都出事了,还不让人知道啊?!”
她心脏咚咚跳,吓死了,急死了,他们吵得不可开交,她耳中嗡嗡乱响,钻了个空子撒脚就跑。
七手八脚爬上土坡,一时间腿发软,伏在土坑边上喘气,没人再来管她,也没谁留意到她,大伙儿心神皆放在受困于坑中的一大一小身上。
她拨开掉到眼前的发丝,映入瞳中的景象计她险些昏过去。
坑中狼只乱窜,爹臂弯里挟着小牛哥,另一手执着猎刀疾挥。
挨在坑边的十多名壮丁纷纷朝坑内投石射箭,有两人已合力放下粗麻绳。
“樊大叔,上来啊!”
“快!抓着绳子!咱们拉你上来!”没办法的,爹就一双手,不能抛下小牛哥不管,另一手若搁下猎刀抓绳,那几头狼还不扑近了?
她眼睁睁看着一头饿狼扑到爹背后!
狼将两只前足搭在他宽肩上,歪着头,张嘴一咬,利齿深深咬进后颈。
“别咬我爹!我砸死你们!砸死你们!”她又哭又喊,抓到石子就丢,也不知哪里生出的胆量,小小身子拽着那条粗麻绳就想往底下溜。
她的想法很直接,粗糙又单纯,她想,爹腾不出手抓绳,那她有手,她可以一手抓绳,再一手将爹拽紧,如此一来,坑边上的人就能把爹和小生哥全都拉上,只是她却忘了,她手劲根本不足,力气不够,怎么拉得住人?
四周好乱,许多声音叫喊交混。
她两只耳朵还在嗡嗡作响,越来越严重,都听不清楚旁人说话了。
然后,就在她抓到麻绳,蹭着两脚想往底下滑之时,有谁按住她的肩头。
她被一股气劲往后扫,不禁连退好几步,坑边上一位与爹相熟的大叔赶忙扶住她。那人抓着她,扯声嚷道——
“香实丫头,阿弥陀佛,老天保佑,有人救你爹来啦!你好好待着,别再添乱!那人是『松涛居』的公子主子,他一来就把你推过来,头也没回便往底下冲!他如今出手,肯定有办法拉你爹上来的!瞧,在那儿——”
她看到跃入狼群里的一抹身影——
乌黑的飞发,淡青色的影子。
那男子步似腾云,动如流水疾风。
她看到“松涛居”的公子主子将她适才脑中所想的救人之法,完整且利落地执行,牵无滞碍。
他一手扯着绳,一手扣住爹的上臂,此时坑边上的人合力拉绳,他顺着那力道,脚下同时旅劲,以最快之速将人救起。
她一直记得那抹修长的男子身影……
一直记得他的青衫飘飘,和行云流水的姿态……
她又梦到阿爹受伤那一日的种种。
心很酸,眼是泛潮,她恍恍然掀眼皮,入眼的是那张清俊到足可让人自渐形秽的男性面庞。
他像是沉睡着,细密的墨睫安顺垂合,鼻息匀静,润嫩的唇瓣带有春风颜色,淡淡合抿,真的……好看啊……
“……我们在哪是呢?”
她听到自个儿的声音,但感觉嘴皮并未掀动,那像似她脑袋瓜里的自喃自问。
身子好暖和……又……轻飘飘的……这是在哪儿呢?模糊想着,她慵懒地合起双眼,似在瞬忽间又跌进梦乡。
“我们还埋在雪里,我抱着你睡,记得吗?”
男子声嗓淡定从容,他刚出声答话,周遭的风突然张狂起来。她的手被一只暖掌亲匿握着,她再次张开双眸时,眼前不再是狭小得无法翻身的雪穴,他们正手牵手站在雪地里,一望无际的月夜雪原,在清亮月光下闪烁满地银辉。
“我们……我们得救了!公子,有人寻到咱们了?!”
她瞠圆汪亮的眸子,开心地望向身旁男子。
“傻阿实,就你跟我而已,还能有谁?”他弯唇笑。“他们还没寻到这里。”
“可……我们好端端站在这儿,不是吗?”
“那是因你的元神出了窍,和我的遇上一块儿了。你和我,都不是真体,都是虚幻的神魂。”他仍旧笑,眉目沉静,毫不在乎身处诡境。
她整个傻眼,傻怔怔望着那张带笑俊庞,好坐晌才慢吞吞蹭出话——
“元神出窍……这、这应该跟坐禅入定差不多吧?我爹说,北冥深山里其实藏着修行的世外高人,可以不吃不喝,光靠打坐就能活……”
他的拇指挲了挲她的手背,脸上表情像在赞她孺子可教也。
“嗯,差不多是那个意思。只不过世外高人常是盘腿坐禅,我与阿实却是偎在一块儿入定。”
她脸蛋一热,心口跳得颇响,有些腼腆地瞥开眼看向别到。
这一看。她面露疑惑,眨眨眼再眨眨眼,东张又西望。
“公子,我认出来了,这里……这里是我住的地方啊!可是屋子、小谷仓全都不见了……不见了……”
白雪皑皑,把曾经存在的事物全部掩埋。
她一惊,甩开他的手,迈开脚步跑向某个方位,跑啊跑,最后她扑跪在地上,眼睛直勾勾瞪着某到。
“还有我爹和我娘的坟……都不见了……”
男人无声无息来到她身旁,撩袍席地而坐。
“没有不见。他们的坟只是被雪掩了,往后要祭拜爹娘,你还是可以来这儿。”
她怔怔然,眼眶微红,没有答话。
他陪着她静默片刻,徐慢又道:“那时我听闻竟外飞奔过去,还是去得太迟,那头狼从颈后咬断你爹的喉,虽把樊大叔拉上来了,但到底没来得及救活他。”
泪珠子滚出眼眶,大颗、大颗滚落,嫩颊都湿漉漉了,她蜷着小拳头揉揉眼,然后转过头冲着他笑。
“阿实很谢谢公子的。公子救了小牛哥还把我爹带上来,爹他……完完整整的,没少掉一块肉,没被那些饿狼撕吞入腹……我真的很感激公子。”
他瞳心湛了湛,眼神中闪过极淡的意绪。
她又觉腼腆,轻轻敛下笑颜,抬手搔着小脑袋瓜。“这会儿可好了,公子受阿实拖累,你虽没多今提,我也明白这次是极凶险的……如果……我是说如果没人寻到咱们,然后公子跟阿实就得一直埋在雪层底下,怕是没法撑持太久。”抿抿嘴,一笑。 “唉,也不晓得最后能不能活命啊……”
他举袖拍拍她低垂的头顶心。
她扬瞧他,忽生一股极亲匿的情怀,很想亲近他、跟他要好。
红着脸,她伸手轻轻抓住他的袖角,就冲么抓着,她一颗心已跳得飞急。
“阿实……”
“嗯?”
“最后若能活命,你也别再一个人过活,就跟着我吧,可好?”
她又傻怔怔了,答不出话,只会望着他发傻。
他轻捏她嫩呼呼的腴颊,举止带宠,目中垂怜,半玩笑、坐认真道:“我要把阿实养在『松涛居』,养得肥肥嫩嫩,然后再宰杀进补,你来吗?”
她心肝发颤,才不是吓到乱颤,而是……而是……一波波暖浪打来,打得她呼息困难,五内俱震,眸子跟着又弄潮了。倘若能活,她要跟着公子,哪里都跟着他……
“和叔,那根钢针确实是公子发出的!瞧,见到公子的衣角了,他们在这儿!”
“快啊!快挖!”
一刻钟后——
“啊,公子眼睫动了!脉象……脉象正常!”
“那另一个呢?”
“还有气!还活着!被埋了整整七日,小姑娘还活着啊!”
“快!快拿几张毯子来!”
出窍的元神不知何时回到真体,她离开了那片崩雪铺成的白色野原。
爹娘留给她的屋子,没了。
爹娘的坟被埋在地底下,也没了。
她什么都没有了,子然一身,孤伶伶一个,真是醒来,她要去哪里呢?
倘若能活,她要跟着公子,哪里都跟着他……
那是她的心底话,未说出口,却如此清晰,她听得一清二楚,唇瓣不禁微扬。
然后,她也听到那些粗急的叫声,有人找到他们。
所以啊所以,她樊香实最终会活下来,这条小命算是捡回来了,而捡回一条命,公子说要养着她呢。
他养着她。
她追随他。
往后,她不会再孤单的……
第3章(1)
六年后
被养了几年,岁月如歌,十二岁小丫头身形抽长,如今已是大姑娘家。
樊香实穿着今年刚送上“松涛居”的第一批春衫,那是总管符伯依着主子之意请人裁制的,“松涛居”里上从主子,下到洒扫端茶、看炉顾药的小僮,按着四季变更,都有新衣可穿。
唔,这算是身为“松涛居”的人的一项福利啊!
“松涛居”请人裁制的衣服,尽管不是为主子所裁,质料选得当真好呢,只是她的新衣款式,管它看夏秋冬,几年下来都差不多一个样。
那一年初秋乱云横渡,她被人从层层崩雪中救出后,又承蒙公子收留,“松涛居”内除了掌管灶房的几位婆婆、大娘外,剩下的就是仆僮而无小婢,自然而然的,她也把自个儿当作仆僮自居,穿的衣衫偏少年模样,可……又不完全是仆僮的装扮。公子打一开始便让她自已作主,她选择窄袖,为的是要行动利落,然后是宽袍或舒爽衫子,再在腰间束带……其实选来选去,皆有几分临摹主子穿衣的意味。还有啊,这些年因习了武术,她足下只穿黑缎功夫鞋,这又跟主子更像似了几分。
她走在煎药房通往主人院落的长廊上,手中托盘里摆着一盅药和一碗甜品。
林海里吹过来的风一波波拂过她的衣,窄窄的袖、宽宽的衫子,被北冥春风姚姚娆娆一吹,腻润衣料虚贴了肌肤,舒爽轻松,觉得连脚步都轻了。
以往岁月,在她还跟着阿爹相依为命的时候,“松涛居”的名号虽如雷贯耳,小小多纪的她却不知他们到底因何有名?又是以何营生?
后来她被带进来成为当中的一员,渐渐也才明白“松涛居”究竟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膏药。
这座居落占地甚是庞大,就建在林海最为茂密的山腰之地,虽已位在所谓的迎阳背风处,红松、白桦、毛榛、山栎等等树种林子团团将“松涛居”环住,但毕竟是在北冥十六峰上,山风再弱,也能把人吹得发丝散扬,因此所有的屋舍全为平房,一间接连一间,循着山势弯弯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