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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上前几步,试探地伸手,覆在解般的头发上,没有遇到抵抗后,慢慢拨开她的额发,那一双浮着血色的眼睛是空茫的,没有聚焦,只有对整个天下的冰冷肆意。
解般正在集中精力,她不敢失去意识,如果她放弃自控,第一个杀的估计就是身边的君上。此刻说一句话都像是耗尽力气,嗓音嘶哑:“离开我……起码十丈……”
虞授衣愣了一下,随后立即抿紧了嘴唇,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道:“这是什么毒?可有解药?配方也行。”
解般克制不住握剑,血腥的味道充斥着她的全部感官,脾气也变得暴躁:“走!走!走!”
虞授衣立刻按住她握剑的手,死死摁下,看向她的眸光微颤,再次问道:“毒?解药?”
解般几乎瞬间挣开,伸手卡住虞授衣的肩骨猛地翻下,两人位置瞬间倒转,剑光凛冽,猛地刺入地下三尺,剑锋几乎贴着虞授衣的侧颈。
子夜北斗七星闪烁,冷漠照耀整个世间,焚灭理智。
沐浴星光下的解般只看见眼前一片血色,声音似乎脱离了控制,像是干涸的古井:“我在穆戍栽了第一次,绝对不会再死在你们手上第二次!给你十息,滚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否则就算杀了你,我也绝不会杀了我自己!”
虞授衣抬眼看着她,压抑着声音和呼吸:“……什么第二次?”
解般嘶声道:“你们穆戍人早就杀死我了!如若不是黎帝昏庸,朝臣陷害,你以为我会输?输给你们那个连岳洋河都要死十万人的大帅?可笑!天生我解休衷!那我生来就是要征伐天下,至死不休!”
她用极大力气控制手松开剑柄,抬起随便指向一个地方:“我视众生为刍狗,若你不是穆戍国主,我做什么要跟你废话这么多!滚!”
一语惊醒梦中人。
虞授衣看着解般森然的神情,似乎全身都僵硬了。那些话一字一句都像是细小的刀锋,扎进人心里,磨割着心口那一点点柔软的地方。他多年习惯了压抑,然而此时却再做不到毫无波澜,呼吸骤然加重,手指也因为痛苦而刺入掌心。
为质十年,夺嫡六年,登基六年,二十二年的朝夕,九万个深夜,他想了这么久这么长,想着要攻破大黎后第一时间找到她,即便因此作条件留皇室几只余孽也未尝不可……他没办法割舍,那些漆黑的夜里一笔一划写着那个名字,都溶在了骨血里。
找到她时那一刻的欣喜若狂比登基更甚,寒冬数月的相伴,让他甚至以为,休衷只是当惯了将军,不通人情只是暂时的,她总不会于此事上糊涂一世。
……是他一厢情愿。
是他一梦南柯,只可惜这二十余年的梦,碎得太快,痛的太过,只觉得彻骨疲倦和茫然。
“这就是你真实想对孤说的吧,休衷。”虞授衣声音极轻,“这就是你在句句臣遵旨之下的心。”
第十息末,解般血红着眼瞳,刚要拔剑,一霎那飞沙走石,枯树摇曳,虞授衣垂下鸦色的眼眸,抬起手缓缓盖住解般弥漫血色的眼睛,以绝对的内力压制令解般没法再握住剑柄。这股气势凝而不发,却在周围聚了风,穿梭林间啸声凄厉。
他看着解般的手指还能抗拒地收紧,不动声色又加了一份力道,风啸瞬间刮地三寸。
在彻底镇压住这份北斗焚身的药性后,虞授衣才缓过一口气,压住了心口的痛感,俯身扶起解般,偏离了道路,在灌木丛生的隐蔽地方安顿好,凝视了她毫无聚焦的眼瞳半晌,虞授衣仔细掖了掖盖在她身上的鹤氅,起身后忽然用力按着自己的心口。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手心的掌纹,命线较之刚才几乎模糊半数,被灌顶而来的内力总是与命相关联的。当年他并不想要这份伤人害己的东西,然而母后只是说:“我不会给你去寺庙求护身符的,这个是我唯一找来给你保命的东西,如果你一生无灾,用来跟贵女们显摆一下你的风度翩翩,倒也可以。”
十四个内力高手,只成全了他一人深如潭渊的内力。
他转身离去,身上依旧是十二年凝炼出来的君王威仪沉凝,身后冰冷春风萧瑟。
作者有话要说:
☆、白梅
解般很少做梦,她经常在深夜疲累中睡去,一觉醒来已是天光。
然而当她负手行走在远仲王府时,从墙头折下一枝白梅,端详片刻,她十分肯定,自己是在梦中。因为这白梅树死于大黎皖和初年,新黎帝登基的那一年,这白梅树跟着它的主人在那个夏天都枯萎了。
那个照顾白梅树的女人年纪已经很大了,远仲王府上下都称呼她梅嬷,据说是曾经随着远仲王征战过的随侍,地位很高,随了远仲王的姓氏,全名解弄梅。
解般作为远仲王府的少主人,是知道梅嬷的,也通过她知道了一些远仲王的过往。
其中最特别的,是一桩情债。
大黎擎鸿九年,大黎还正处于四处征伐的狂战时期,当朝黎鸿帝还正值壮年,对穆戍国亲征,而攻克回琉国的军务就交给了麾下的兵马大元帅。
四年后兵马大元帅战死沙场,还没来得及等到朝堂任命新元帅的帝令下来,武德大将军解远意以仁德待士和彪悍战功被拥戴为大元帅一职。
然而上天仿佛也看不惯解远意一生的顺风顺水,在她青春年少而前途无量之时,给她了一次最痛苦的打击。
史上“殊徽之战”是远仲王人生的一道巨坎,然而,这巨坎之中,是漫山遍野的白梅花。
大黎精兵二十五万都折在这殊徽平原,就连解远意本人也辗转深陷敌营,那几个月是回琉国最为戒严的时期。察觉不可能靠自己一人能力脱出后,解远意隐姓埋名,进入回琉边城的一间教坊做了位琴师。
解远意一生金戈戎马,也潇洒写意,擅音律也是她人生中浓墨重彩的一笔,多少俊才为她成名的一曲《汨罗杀》而倾倒,这倾倒之中就有回琉国的洛王,九都博刹。
那个寒冬教坊中白梅盛开,紫衣琴师抚弦轻弹,两鬓的发编起,拢作一束垂在脑后,侧脸平静仿佛悠远时光,那一双手,握伯浊,翻兵书,拈棋子,也奏得出仙乐。
九都博刹就是在这一刻被打动。
世人有个通病,都喜欢给几国的王公贵族弄上几个排名,而回琉国的洛王,在当时能排进怀春少女们梦中情人的前三,由此可以看出,不管洛王他私下是如何,起码表面工作做得相当不错,是个翩翩风度的美男子。
解远意初遇洛王时,那白梅树下披着雪貂披风的男子折梅而来,微微一笑:
“我么?回琉国的洛王,倾慕阁下久矣,踏白梅一见。”
理所当然的,解远意根本不理他,大黎追她解大元帅的人能排八条街。
可惜此刻颇有些虎落平阳的味道,洛王很坚定开始以音律为敲门砖,天天上门打扰解琴师。一次解远意翻着曲谱道:“殿下可曾勘《撰殊途》?”
洛王答:“有过。”
“殊途何解?”
“得不到爱之人,看不破情之人,聚不合恋之人,离不散昧之人。”
“殿下能奏出么?”
“不能。”
“看来不曾有心之人,着实无法奏起。”
“我并非无心。”
“那就请殿下每逢子夜来教坊侧门点十炷香,摘取白梅一千瓣,若是殿下能坚持四十九夜,我就相信殿下的心。”
青春年少的解远意,是个有血有肉的女人,自然也喜欢这类捉弄人的小把戏。很久之后她收养的女儿解般就远远不及她这份风花雪月。若当年洛王追的是解般,她估计就一句:“哦,那你先跪着。”等别人还兴高采烈地跪下时,她一把剑就直接捅个透心凉。
如诸多话本子一般,洛王真的做到了这些苛刻的条件,一天又一天,面对每日早上燃尽的十炷香和一箩筐的白梅花瓣,解远意几乎都要被感动了。
终于在第四十九天的晚上,解远意心里想着,明天就去找洛王吧。
然而在清晨她迫不及待打开门时,却愣住了,门口空空如也,没有香灰也没有白梅,风吹过,飒飒地响。
第四十九天,粉碎了约定。
习惯是很可怕的东西,在她患得患失时,洛王空手而来,只带给她一句话:“我并非无心,但这颗心,也要看人。”
解远意怒而远走。
看得出来解远意还是有点伤心的,不然也不会一气之下卷铺盖走人。洛王直到再一次去教坊没有看见她后,这才慌了,翻山越岭地找来找去,终于在更偏远的一处小城客栈找到了正在抱剑沉睡的解远意。洛王想了想,往自己手腕上系了根红绳,然后将另一端放在她旁边,自己再跑到角落里蹲着。
解远意醒来后,一眼瞥见脚边红绳,冷笑一声,踩着就过去了。
洛王在角落里委屈得不得了,自作孽不可活。
战事连绵,待黎鸿帝基本打残了穆戍后,回过头来预备啃下回琉。解远意很快和黎帝取得了联系,但如何偷出回琉边疆和大黎汇合,实在难度太大。
洛王满足了,不管解远意她是不是大黎人,只要有让她高兴的法子,他就立刻趁机胳膊肘往外拐。
解远意不得已与虎谋皮,虽然这只虎看起来很像猫。
后来这只猫为了她,真的被剔掉了他作为虎的爪子和牙齿。
“听说回琉国主撸了你的洛王之位,怀疑你与敌国私通?”
“有空说这个,不如奏一曲《撰殊途》。”
“你一无所有了,本帅为什么要给个一无所有的人弹奏?”
“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解大元帅。”
“嗯?”
“两国势同水火,我若随你,必定一无所有,这取决在你,你爱不爱我的一无所有。”博刹轻声说,“我并非无心,只是这颗心,早就注定一无所有。”
解远意沉默良久,忽然冷笑:“这他娘的算什么一无所有!”她指尖狠锊过琴弦,响声铿锵,“本帅还没见过这么博取同情的!”
博刹眨眨眼,愕然:“你刚才还说我一无所有……”
“你下半辈子若是没有我,那才是真正的一无所有!”
回国之路上下打点好,真正临行的那一刻,解远意忽然从屋内拿出了一件蚕丝软甲,靠近衣襟的地方绣了一朵白梅花。她拿在手中半晌,看着洛王亮晶晶的眼睛,心里一口气憋着没出,着实说不出什么离别情深的话,直到马车将要开动,她才抡起这件软甲一把摔在洛王脸上,然后转头就走。
就算如此,洛王还是荡漾了半天,追了马车很长的路,直到解远意掀开帘子,架起一把弓对准他的马连射两箭,洛王才不得已停下。
据说公子芥的话本子中,其实根本没有所谓的誓言。山盟海誓也将化作泡沫,更别提那几片白梅描绘的细细情谊。
六年后,回琉国大败,除去大片赔偿,还被要求押送一位质子进入大黎帝都。
九都博刹几乎是抢着将这个其他人唯恐不及的东西纳入囊中。
解弄梅就是这个时候遇见了回琉国曾经的洛王。
那时所有人都不再那么年轻,九都博刹也不例外,然而他依旧风度翩翩,笑容含着温暖,弄梅见到他的那一刻,都不想告诉他那个事实。
这是宫廷秘辛,因为解远意在回琉国生活足有两三年,黎鸿帝年龄渐大,多年的征伐操劳令他变得更加暴躁多疑。因为怀疑解远意与回琉国还有私密联系,终于在一个雨夜下令,将解大元帅押入刑营,给她灌下了一种秘蛊。
执行密令的内侍监几乎整夜不停重复地说这一句话:“忠贞大黎,屠尽回琉!”
一代元帅在那个雨夜凄厉地吼叫,所有人都沉默地守住门关,不放任何人进去,事实上也没有人过来。惨烈的咆哮声持续了整整一夜,翌日的黎明,还不明所以的弄梅被带来,看见的只是远仲王浑身的血和空无的眼瞳,她负手而立,冷冷说:“你是谁?”
依旧是远仲王的风骨,然而物是人非。
“她不会忘记我的,即便我一无所有。”
那个像孩子一样的美男子忽然手无足措起来,他有些期希又有些惶恐地摸着软甲上面的白梅,摩挲着它因为岁月而磨断的线头、黄旧的颜色。
“我应该学些针线,你会么?会绣花么?我跟你学,将这白梅补一补。”
弄梅看着他,转身拿出了针线,挑出了最洁净的白色:“我可以教你,但这有什么意义呢?”
博刹已经学着她的样子,在努力地穿针引线,听到她的话,头都不抬。
“九都大人,有什么意义呢?失去的已经失去,你再补,也恢复不到年前的梅白色,也续不上断去的针脚,自欺欺人就罢了,你欺不到他人。”
博刹没有说话。
他只是固执地低着头,固执地一次又一次捻着线头,努力从狭长的针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