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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真的很臭啊!”小银子霍地转过身来抗议。
“是吗?胡乱造谣的嘴也很臭。”他上前一步,低头眯眼,咬着牙关道:“我以为既然如此,你应该会很喜欢茅房才对,大小姐。”
闻言,小银子黑瞳睁得大大的,然后也跟着把脑袋凑过来,悄悄说:“少爷,我以为你说过不想让人知道我是小姐耶。”
“我是不想让人知道,我还怀抱着希望,希望有一天能把你嫁出去。”他着恼的低斥:“所以,拜托你,有些姑娘家的样,别成天把屎尿脏话、金枪不倒的挂嘴边。”
听到这,黑瞳中眸光一闪,忍不住举手辩解:“我只说了尿,可没说屎啊,况且风家老爷金枪不倒是事实啊。”
他额上浮起的青筋跳动了一下。
见状,她突然伸出了手,来回搓着他额角暴凸的青筋,好像这样摸一摸、搓一搓就能把它抚平似的。
“欸,好啦、好啦,少爷,你别生气了。”她将小脸凑到他眼皮子底下,嘻皮笑脸的道:“虽然你现在听我这样说,会觉得我很像在胡说八道,但你担心我嫁不出去,我也担心没有人要嫁你啊,所以我当然得把握机会替你说说好话,做点保证。瞧,经过我方才那一番话,保证人家对你的印象,十有八九都是好的。”
瞧眼前这古灵精怪的丫头,他到嘴的责怪,一时间还真没了去处。
她的手,还在他额角,带来一抹微暖。
他黑眸一黯,蓦然直起身子,抬头退了一步,收起了脾气,冷淡的道。
“我不需要这种保证。”
他的退后,让她的小手僵在半空,可她神色不变,依然挂着笑,只将小手拍上了他厚实的肩头,哥儿们似的拍着他,摇着头道:“欸,少爷,你就别逞强了,要是你不需要,你现在早就娶妻生子啦,对不?说你上花楼,总比人家误以为你有断袖之癖好啊,至少现在,大家都确定你不——”
话至此,她忽地顿了一下,竟然再凑上前来,古灵精怪的偷偷又问:“你是不好男色的,对吧?”
他无言瞪着她,额上那原本已经消失的青筋,又隐隐冒了出来。
“呃,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嘿嘿嘿嘿……”
瞧着他铁青的脸,她僵笑了几声,再笑了几声,又笑了几声,然后终于收回了手,摸着自己的肚子匆匆改口道:“啊,我饿了耶,肚子咕噜咕噜的叫,少爷你才刚跑船押粮回来,应该也饿了吧,我去帮你要点吃的——”
话没说完,她已经转身开溜。
这一次,他没有阻止她,因为他真的很怕自己会忍不住拿绳子将她捆起来,再塞块布在她嘴里,将她吊在粮房里晾个三天三夜。
瞧着她嘻嘻哈哈一路和人说笑过去的背影,他实在很怀疑,她会有嫁得出去的一天。
身为凤凰楼的风家大小姐,她尚未及笄就已有人来说亲,在那之后,前来提亲的人更是人满为患,但所有的亲事,从来不曾成功过。
之其一,是风家老爷夫人挑女婿的条件太过严苛。
之其二,就是这位大小姐的行为举止,完全没有半点姑娘家的样子。
以往他有间暇顾她时,她还多少有所顾忌,等他出了门,待回神,一切已风云变色,因为老爷身有旧伤,夫人无暇多顾这唯一的孩子,对她心怀愧疚,不觉间竟宠得她无法无天。
那对夫妻非但让她男装打扮在外乱跑,甚至还假造了小银子这个假身份,说小银子是风家远房的亲戚,因为父母双亡,特来依亲,要大家当小银子是小少爷。
她从小就爱玩,身为娃儿就常乱事了,这一当男孩子放出来,完全就是脱缰野马状态,成天尽惹麻烦。
这种事,当然瞒不了多久。
扬州城内,只要有点心眼的,都早已晓得风家小姐的夸张行径,但她可是凤凰楼的大小姐,大多数人都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况且当今王公贵族也常有女眷光明正大的男扮女装出门游玩,因此大伙儿也对这事见怪不怪了。
只是他可从没听过有哪个公主千金会跑去花楼找姑娘,包下画舫游船河,或者到赌场和人赌博,结交江湖豪侠、市井流氓。
虽然她怪异行径传闻很多,但她容貌姣好、家财万贯,还是有些不怕死的豪门少爷接二连三的上门提亲,但她对那些人丁点兴趣也没有,整天只会扮做小子在市井里瞎跑。
她不小了,却总还让他提着心。
阳光在绿柳间洒落,他叹了口气,收回视线,将心思从那丫头身上收回来,大步走回粮行,和掌柜的确认这回的船货。
粮行里,人来人往,很快的又恢复了忙碌的景象。
而那说要去替他找食物的风家大小姐呢?
当然,她不曾再出现。
不过,午时,他的桌案上确实出现了一碗凉面,和一壶冰透的枸杞菊花茶。
面,是新鲜小麦现揉的手拉细面,搭上一些甜瓜丝,一大匙胡麻酱。
面碗是黑的底,红的边,素白的面搭上青丝黄酱,盛在碗里分外鲜明。
菊花,理所当然是上好的贡菊。
小小的菊花,开在白瓷碗里,红红的枸杞轻轻点缀,透着一抹凉意。
人,他是没瞧见,他忙得才刚能坐下而已,但他清楚知道这东西是谁弄的。
凤凰楼里,虽不乏能人巧匠,但人人都知道,他向来吃得随便,没有丁点雅兴闲情。
只有她,会这般坚持。
看着那碗面,和那菊花茶,他停下了手边的工作,凝望着那在杯中盛开的菊花,仿佛听见她银铃般的笑。
不自觉,心微暖,淡淡甜。
搁了笔,他举起筷,慢慢的,在夏日微风中,吃了那味道粗犷中带着纤细滋味的面,喝了那让人暑气全消的茶。
第2章(1)
一日将尽,弯弯的新月,上了枝头。
热瑟的清水,哗啦哗啦的从墙上的石虎口中流出,淌入宽广的浴池里。
这池子很大,长宽都数十大尺,足足能让五个大男人在里头躺平。
浴池旁的灯火稳定地在琉璃罩里散发着温暖的光芒。
蒸腾的热气,充满一室,教澡堂里的事物忽隐忽现,瞧不太真切,但依然能隐约看见,一名体魄强健的男子半坐仰躺在浴池的最深处。
他双手交叠在结实的腹部上,赤裸的身体泡在热水之中,仰着的脸半覆着微温的湿毛巾,只露出了口鼻。
热烫的水,让男人一点一滴的放松了下来。
当四下皆无人踪,疲倦直到此时,方略微显露出来。
水波荡漾着,围绕身旁。
恍惚中,似回到从前过往,听到了娇嫩的语音轻响。
货分为三等,十合为一升,十升为一斗,十斗为一斛……
“阿静、阿静,我念的对不对?”
“嗯。”
“你有在听吗?”
“货分为三等,十合为一升,十升为一斗,十斗为一斛。”
大男孩张嘴淡淡的重复之前入了耳的话。
春的夜,风微凉,淡淡花飘香。
一灯如豆,将桌案书册照亮。
“你在看什么?”
小小的脑袋瓜,晃了过来,好奇的趴在男孩前方,眨巴着乌黑的大眼问。
“孙子算经。”他头也不抬的回答。
见他看得那么认真,她抛下了前些时日他抄写的宣纸,歪着头瞧他身前那本书册,一头乌黑长发垂落几许,她忍不住自顾自把看到的字念了出来。
“九九八十一,自相乘,得几何?答曰:六千五百六十一……”念到一半,她拧起小小的眉头,伸出手指指着那个很多笔划的字问:“这个字怎么念?”
他瞄也不瞄,直答道:“术。”
“树?柳树的树吗?”她瞅着他再问。
“算术的术,但和柳树的树是同样的音。”他说。
她点点头,慢慢的继续念:“术曰:重置其位,以上八呼下八,八八六十四,即下六千四百于中位。以上八呼下一,一八如八,即于中位下八十。退下位一等,收上位八十。以上位一呼下八,一八如八,即于中位下八十。以上一呼下一,一一如一,即于中位下一。上下位俱收,中位即得六千五百六十一。”
她念完一般,蓦然停下,紧揪着小眉头。
奇怪,明明上头每个字她都认得,可凑在一起,她却一句也看不懂。
她不甘心的盯着重复一看再看,看了好久好久,久到两粒眼珠子都斗在一起了,却还是有看没有懂,这才死心抬起头,闷声问。
“什么意思啊?”
终于,年岁稍大的男孩抬起了眼,看着那才六岁大的女娃儿,她支在桌上,小小的手捧着自个儿嫩肥的腮帮子,一双黑瞳咕溜溜的,满是好奇和困惑。
“这是乘法。”他提起了笔,拿了张宣纸,边说边写,示范给她看一遍。
她歪着头,在他的解说下,恍然大悟,但仍忍不住问,“这可以干嘛?”
“算帐。”知道她得不到答案不会死心,他瞧着她,把一旁的桂花甜糕整盘拉过来,说:“这一盘里有几块甜糕?”
她看一眼,笑道:“六块啊。”
“给你五盘同样数量的甜糕,你会有多少甜糕?”
“等等、等等,我知道。”她抬起十根手指数半天,自己的不够还借他的来数,可就算加上他的也不够,她还又加了自个儿的脚趾头才终于算出来,不禁得意洋洋的道:“三十块,这样我会有三十块甜糕。”
“如果是二十盘呢?”
“咦?”她瞪着他,一时惊慌了起来,脱口抗议:“这样不够算啦!”
“是一百二十块。”他眼也不眨的说。
她瞪大了眼,不敢相信的问:“骗人?为什么?你怎么知道?”
这丫头的表情如此夸张,让他眼中浑现笑意,继续道:“三十盘是一百八十块,四十盘是二百四十块。五十盘是三百块。若是有三百块甜糕,咱们凤凰楼里就人人都能分得一块甜糕。”
她张口结舌的,满脸的惊诧与佩服。
“为什么你不用数就知道有多少?”
他轻点了眼前的书册两下,“这是乘法,书上教的。三加三得六,你知道吧?”
“嗯嗯。”她用力点点头。
“但若是三乘三就得九,是三与三相加三次。你算算看。”
她很快数了一下自己的指头,惊讶的道:“真的耶。”
“把孙子算经学会,习得其中乘除之法,你就能像我一样,很快便知道能得几块甜糕。”
她杏眼圆睁,大为惊奇的问:“真的吗?”
“真的。”他点头。
“整册书习会就能知道?”她大大的眼,发出了亮光。
“整册书习会就能知道。”他告诉她:“咱们凤凰楼里的管事,人人都得先习得此书。老爷说,若习得了这册书,就让我到店铺子里去帮忙。”
听到这里,她兴奋的扯着他的衣袖,“那你教我,快点快点,教我。我也要去店铺子里玩。”
他到店铺子里,不是去玩的,可看她这么热切,他没多说什么,只点头应了她。
原以为,她只是一时好玩。
孙子算经,岂是她这样小的娃儿就能通晓。
怎知那日之后,她日日捧着那册书,去哪儿也带着,嘴里时不时就摇头晃脑叨念背诵个两句,整日埋首那算经中,非但抱着那算经上床,就连饭都能忘了吃,当然更别提其他。
这丫头一入迷总顾不得旁,偏生她又爱黏着他,任何奶娘丫鬟都不要,教别人顾着,她总也得溜个不见踪影,然后遇到了问题,三不五时就跑来找他,有时甚至就窝在他床上。
一日两日,他还无所谓,到得三四日、五六日,她头上的双髻早散乱,身上也发出臭酸味,他才发现她根本没洗澡,只得拖着她到浴池洗澡。
“不要、不要,我不要——”
“什么不要,你臭了。”
“才不臭啦!我洗过了啦!”
“假装用水沾沾手不叫洗澡,那连洗手都不是,你闻起来都像臭掉的优酪乳了。”
“呀,等一下、等一下啦,我等一下会洗啦——啊——”
即便她七手八脚死命的抵抗,一路哇哇怪叫,他还是成功将她拖到了浴池旁,剥了她皱成梅干菜的衣裳,将她扔进水里,像洗小猫般,将她从头到尾刷洗得干干净净。
到了一半,兴许是因为都已经整个人泡在水里了,她才不再挣扎,却气嘟嘟的红着眼,撇过脸去不理他。
他不管她,迳自替她把长发也洗了,但洗完之后,她却还是倔强的不肯和他说话,泛红的眼角,还盈着泪光。
“哭什么?”
“哼。”她扁着小嘴,把脸撇到另一边,泪水却因此飞了出来,叮叮咚咚的落在水中。
这下子,让他更不爽快了,一股气哽在胸口,上不上,下不下的,只得将她从池子里拖了上来,拿着布巾粗鲁的替她擦干,边凶狠的道:“爱哭鬼,不过是洗个澡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