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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爹笑着说,我们家小丫头好福气啊,女主说嗣正殿下过于柔弱,倒是瞧着我们家小丫头战场上行走,多了几许女儿家少有的阳刚之气,女主说她看着你很中意呢!
爹爹笑着说,丫头啊,你觉着嗣正殿下好吗?说不定日后你们……唉,这都是后话,由不得爹爹妄议,后话啊!
爹爹笑得嘴都合不拢,来年开春领着手下四万将士平定了西南多年以来的骚乱。
又过了几年,女主年岁渐大,嗣正殿下年岁渐长。眼见着她到了可以谈婚论嫁的年龄,可是爹爹再没被单独召进宫中。又过了几年,嗣正殿下成了革嫫王上,便出了那道仁慈的旨意——改士为农,安归乐土。
爹爹分到了这座山,好大好大一座荒山。打了一辈子仗,带了一辈子兵,连女儿都是在战场上、练兵场里拖大的爹爹赫然之间被逼迫去当一名农夫。
爹爹整日里愁眉苦脸的,话少了,人闷了,唯有喝醉酒的时候他又哭又笑说着很多很多的话。他说得最多的就是,女主忘了她的苏将军,当今王上也把苏将军给忘了。
已长成大丫头的她不断地劝慰着爹爹想开些,当个庄园主也挺好,起码不用过刀尖上的日子,人也活得舒坦。
爹爹抚摩着她的头又是一阵叹气,爹爹活了这么大岁数,被人忘了便忘了吧!只是我们紫衣被耽误了……被耽误啦!
那日爹爹喝了很多酒,很晚了,她也没等到爹爹回家。几天以后,爹爹的身子浮在那片湖里,他的脸上仍泛着微醺的红,那些看着她长大的叔伯兄弟们说,爹爹是醉酒失足落水而亡。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爹爹出殡那天她披上了紫衣,将王上赐给爹爹的山更名——斩王降。
而今,王上就坐在她面前,她的刀却不见了踪影。
她的只字片语,加上他的回忆已构成往事的全部印象。
其实那几年常有外臣边将领着他们的儿女往宫里觐见母亲,当臣子与母亲说话的时候,他就负责领着那些或大或小的孩子转转后宫花园——反正他每天都要在园子里逛逛、歇歇,身边多带个人只当是多个侍卫了。
他从未留意过身后那个人是否会一直一直注意着自己,从未。
母亲对臣子关心的话说了不少,那是女主的手段,他以为众人心知肚明,不过是心照不宣罢了。
偏遇上个实心眼的将军和比她爹还实心眼的丫头。
“罢了罢了,亏欠你爹的我还不了,你爹放不下的这些跟他出生入死的将士,我替他照顾,可好?”
“你替我爹爹照顾那些为革嫫奉献毕生,甚至牺牲性命的将士?你凭什么?”
苏紫衣再也不会相信这些帝王连篇的鬼话,“你可以因为喜欢耕种,在这里呆上一年,看看自己亲自种出了些什么。等你的玩心过了,你还是会回到那座别人想看一眼都难的宫殿里穿着你的紫衣做你的王上,你怎么可能为了别的人放弃你那身紫衣?”
这她就不懂他的心思了,那身紫衣根本就是母亲硬让他穿上的,如果可以选择,他宁可让永贤当这个王上,反正平日里也是他代自己理政。
别开脸去,嗣正略带懒散的声音念叨:“王位我从来就不稀罕,但我不会放弃……不会放弃紫衣。”
最后那两个字说得极小声,她到底还是听见了。两眼一翻,她满脸不屑,“你还不是放不下……”
紫衣?他说他放不下紫衣,到底是他身上穿的王袍,还是……
她想开口去问,一眨眼他却溜出了门,只留下侧脸大片的绯红图增人无限遐想。
过了收获的季节,他依然没有离开霸王庄的意思。日日地披着一件秋衣往湖边跑,名曰垂钓。
鱼没见他钓到几条,身上的衣裳倒是越显单薄。她挑了一件往日跟爹爹从山里打回来的皮毛让祥二嫂子赶了件袍子出来。那晚他拎着两条喂猫都嫌少的小鱼回屋的时候,就见着被子上放着那袍子。
少了宫里那些能工巧匠的精心处理,袍子很硬却也很暖和,穿在身上连心都跟着暖了起来。
他敲了敲苏紫衣的房门,赶着跟她道谢。
她正在想着满腹的心事。山下传出消息,原本辅政的永贤殿下揽了监国大任,对于从前为国效力的伤亡将士给予宽厚的抚恤。
她知道这一切与如今穿着白衣的他有关。
“你当真不回王宫了?”
“回去当王上?我从来不想坐到那个位置上,其实永贤比我更适合治理革嫫,只是我母亲固执地认为只有我才配继承她的大统。”
他有些絮叨地跟她聊起了他的家事,那些被封存在王宫秘档里的王室丑闻——
我的母亲——革嫫最尊贵的女人迎了我的父亲进宫。父亲一心一意地爱恋着母亲,母亲爱恋的到底是权力还是其他,我和父亲都无从得知。
母亲生下我以后认为今后革嫫有了继承人,便将心更多地放在了政事上。父亲知道母亲注重边关军事,自请去边关拓疆。
从文的父亲习武以后为母亲打下多少疆土尚未可知,宫里就传出消息,父亲在边陲有了别的女人,还陆续生下了两个儿子。
母亲笑笑,未做多言,请跟随她多年的黑衣人带回了那个女人和孩子。
人带回来了,那个女人抱着两个儿子跪在殿前瑟瑟发抖,只求母亲留她的孩子一条性命。
母亲仍是笑笑,问这孩子叫什么。
女人摇摇头回说,他父亲尚未给他取名。
那就叫永闲吧!永远的永,赋闲的闲——母亲指着大些的孩子说,能永生做个闲人也是人生一大美事,余下的那个孩子便叫二闲好了。
女人留了下来,封了夫人,被安奉在宫里一座殿宇内。她日日守着永闲、二闲,等着她的夫君——本该是革嫫女主的丈夫。
父亲从边关回来了,跪在母亲的床前,一句解释的话也未说。母亲只是笑笑,让宫人领他去看看他的女人和儿子。
母亲寝宫的门在父亲走出的那一瞬间紧紧阖上,直到父亲病逝都不曾为她亲自挑选的这位丈夫开启过。
父亲却没有因此住进那个女人的殿宇,对那两个孩子更是不管不问,我到现在也闹不懂父亲的心思,既然不爱又为什么要跟那女人生下两个孩子呢?
二闲那时候还很小,好像什么也不懂,可永闲已经能感觉到宫人们异样的目光和轻慢的态度,也终于知道为什么同是父亲的孩子,他和我会有天差地壤之别。他事事谨慎小心,对我更是恪守君臣之谊,对母亲……他总是能避就避,能躲就躲。
没几年父亲病故,之后不久母亲也驾崩了。我顺理成章继承了大统,可到底心不在这上头,便找了永闲来帮忙处理政事。向来只要是我说的事,永闲必定会极认真地去做。在理政这个位置上,他做得极好,比我更好。
我赐他为永贤殿下,如果可以我希望他成为永贤王上。
“那你怎么办?”
苏紫衣很认真地问他,像他很认真地说希望永贤成为王上一般。
“我?”嗣正拢了拢身上的皮袍子,夜凉如水,他觉着有些冷,“留在这里开山种田打渔酿酒,有这么多的事等着我去做呢!”
“你真打算留下来当农夫?”她仍是不信。
“我已让永贤监国,你说我是真是假?”回望着她,他几乎喃喃自语道:“我舍不下的紫衣只有一件。”
这回她看得清楚,他脸上瞬间的绯红,渗进了她的眼底。
没有婚嫁,没有媒人高堂,甚至没有凤冠霞帔、大红花轿,只是他自他的屋搬进了她的房里。
来年开春的时候,苏紫衣的肚子微微隆起,嗣正打渔的功夫好了许多,常打回大鱼给她补身子。
这年大暑之日,她诞下了他们的女儿。小丫头出生的时刻,晚风徐徐,场院里聚集着正在纳凉的庄户人,斜阳正正好。
就取名斜日吧!
嗣正褪下手腕上的紫玉珠挂到女儿的身上,笑得嘴都合不拢。
他的女儿——他和紫衣头一个孩子啊!
斜日满月的时候,嗣正拿出新酿的酒请庄子里所有的人喝。众人大醉,待他回到屋里的时候,便不见了斜日。
动作如此干净利落,除了豢养在宫中的黑衣人其他人再做不到。
他一身白衣打算下山,出庄子的时候,紫衣——苏紫衣就坐在湖边。
“风大,你身子还没好,回屋躺着吧!”
她不听话地跑到他的跟前,“你要走了是不是?”
他点点头,又急着保证:“我很快就会回来。”
“不会,你不会回来,你再也不会回来。我知道,你要回去了,重新穿回那身紫衣当你的王上,我知道最后的结果一定会是这样。”
所以他们之间不谈婚嫁,想在一起的时候就在一起,等到不能在一起的那一刻,不妨坦荡些——她曾不止一次地这样告诉自己,可到底还是放不下,舍不得,是不是?
嗣正不想再多做解释,他也没有时间跟她耗费,这世上还有另一个女子在等着他。他只是一再地保证:“我很快就会回来,相信我,我不是我父亲,不会背弃自己的承诺。”
他走了,不理会她透着湖光的泪水走得决绝。
下了山,早有马车等在那里。他跳上马车,车夫策马而行,他不问去向,只因他知道这辆车只会往一个方向去——永贤在的地方。
京畿附近极偏僻的一处院落,车夫开了院门便远远地躲开了。嗣正未进屋已见永贤跪在地上,豆大的汗珠布满额头,他不知已跪了多少个时辰。
嗣正自他身边走过,独步到桌边坐下。他偏好的茶已沏好摆在那儿,他端起茶便饮,并不叫永贤起身。
他爱跪,就跪那儿吧!
只是,他还有话问他。
“把斜日还给我。”
永贤连磕了三个头,撞得地噔噔作响,“王兄,我出此下策,只为请您回宫主持大局。”
泼去上面的茶末子,他哪里还有一点王上的尊贵,跟个农夫差不多了,“我早已有旨意将王位让与你,你不必再谦。什么监国、护国的,直接做了王上便是。”
永贤又开始拿头撞地了,“王兄这话,臣弟就是当场撞死也无以表真心。臣弟是什么身份?能跟王兄称个兄弟已是折杀,这王上之位,臣弟是连死都不敢想的。”
“那你还是趁现在开始就好好想想吧!”嗣正反剪着手起身,撩了撩身上的白衣,“我已经习惯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耕生活。无事的时候钓钓鱼,酿酿酒,日子逍遥自在。看着自己种下的东西开花结果,也很有成就。这个什么万民景仰的革嫫王上,还是你做更好些。”
永贤却另有所想,“是因为那位苏小姐吧!王兄若喜欢,立为后就是了。”
“她不适合王宫的生活,还是在霸王庄里更自在些,这点和我一样。”
不想再跟他多浪费口舌,每晚的这个时辰,斜日都该喝奶,然后窝在紫衣的怀里安然睡去了,不能再浪费时间了。
“永贤,今日把话挑明了吧!我厌倦王宫里的生活,若不是关在那座气势宏伟的百年宫殿里,母亲和父亲……还有你的母亲都不会是那般的下场。我想活得自在些,与我喜欢的人一起自在地过完这一生。”
永贤自地上缓缓地起身,膝盖骨还在不由自主地颤抖。喉头滚动,若这一生他有一次违抗王兄的命令,就是现在了。
“王兄,若您执意不肯回宫,我怕您就再也见不到那孩子了。”
微微一叹,也只是微微一叹。嗣正说了句永贤万万想不到的话——
“见不到就见不到吧!”
永贤骇了一跳,提着气嚷道:“您不要她?您舍得不要她?她可是您的亲生女儿!”
阖上双眼,嗣正沉吟许久,“我答应过紫衣,不会离开她。若让我在女儿和她之间取舍,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苏紫衣。”
永贤狂叫:“你不要以为我不会杀了那孩子,为了你,为了能留住你,我什么狠事都做得出来。你知道,我本就是这样的人。”
只为了王兄一句“你也到了婚嫁的岁数”,他便应了成亲之事;只为了蒙氏媚景着男装时,那回眸一瞥有几分王兄的影子,他便定下非她不娶。
为了他,他可以做一切,即便一切不可能的,他皆会为之。
“可是我知道,你不会。”
嗣正淡淡地看着王弟的眼,他的心,“因为她是我的女儿,所以——你不会。”
偌大的王宫偏殿内不时传来婴孩的啼哭声,一声高过一声,听得永贤心头起褶,脑中空空。
自宫人的手中接过孩子,他亲自来哄。一抬眼,他瞄见戴在她身上的那串紫玉珠子。是王兄佩在她身上的吧!那是王兄以示身份的佩物,如今给了她。
给了她好啊!不只是这串紫玉珠子,如今这天下竟归了她。
“你叫斜日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