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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站在宽阔的办公台前,台案上堆垒着数叠文件,文件的颜色与摆放位置决定了它们的重要程度。她随手拿起一份翻了翻,发现里面几乎每一页都有划圈批注。男人的字体苍遒有力,铁钩银划般的线条似是要穿透纸背。
看着就让人心生怵意。
她被勾起很不愉快的回忆,她在易氏担职时总与他唱对台,十有七八次都会落败。偶尔赢上一两次却也不高兴,总疑心他放水。这么疑神疑鬼下,心胸渐渐变得狭窄,也越发不自信。
她的诘问带着报复的意味,“你什么时候能将手头事务厘清?我已经等了两个月。”她交叠起双腿,上身往前倾斜摆出主攻姿态,眼角往上挑起,斜斜乜着他,“还是说,你之前承诺的只是说着好听?”
他失笑,“白纸黑字,我怎么能抵赖?不过易筑业大,有许多细节我需要处理清楚。将麻烦的枝节剪去,这样你接手后能更顺畅地开展工作。不过我暂时不会卸去职务,毕竟这是个大变动,程序比较繁琐。”他顿了顿,口气里竟然带着些小心,“我希望你能理解。”
她思忖片刻,觉得他这理由还可以接受,“好。不过你的人我不会留。”
“既然一切是你的,那由你全权拿主意。”他语气温和,“我相信你会识人善用。你一向有眼光。”
这顶高帽戴得不偏不倚,她冷笑一声,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今天下午没什么事,不如我们一起出去走走。”他提议道,“该给多多添些衣服了。”
“他衣服足够多了。”
“孩子长得快,衣服总不嫌多。”他说道,“我还一次都没带他上街过,想试试这是什么滋味。”
她低垂下眼睑,片刻后抬头问道:“以后,你打算做些什么?”
“扯你后腿。”不等她变脸他就笑了起来,“怎么可能呢?我想休息一下,也想多点时间陪陪孩子。”
她面色不善,“你打得一手好算盘,让我费心劳力,你却躲在后面安享天伦?”她果然不该轻易张嘴,恐怕他随时会喂她黄莲辣椒水。
他双手交叠在腹上,说:“无论日后你想将我放在什么位置上,或是想要我做些什么,我是不会拒绝的。不过在你还没拿好主意前,我的打算就是陪着多多。”
她已觉察出他的伎俩,好一招以退为进。但她仍心存狐疑,他花这样大的手笔请她入瓮,就不怕落得一无所有的下场?
如果他真是倾尽身家来做这场豪赌,那只能证明他的执着已到一种疯狂的地步。抑或是他对自己的判断决策抱着无比的自信,相信老天仍待他不薄。
她忽然觉得心烦意乱,“我要回去了。”
“我让明华送多多过来。”他也执着手杖站起来,“我们去给多多买些衣服。”他的口气很软,很耐心地和她打商量。
她不置可否。
卓明华很快将小祖宗抱了上来,多多无视母亲而是无比热情地冲软柿子张开双臂,露出四颗门牙的纯洁笑容,“啊哒,啊哒哒……”他已经会发单音了,再过些时候便会叫人。
许慎行抱过儿子,见他肉嘟嘟的脸颊上隐约有擦过的口红印,他撩起眼皮扫了卓明华一眼,嘴里却说:“多多,和卓叔叔玩得开心吗?”
多多眨了眨眼,一下便扑在父亲肩窝处,甩开双臂用手掌大力地拍着他的背部,发出‘啪啪’的声响——这大约是‘好哥们,不必说’的意思。
“多多,我们该回家了。”
许慎行看着她,“孩子不能总呆在家里,也得出去走走。”他小声策反着胖泥鳅,“多多,我们出去买衣服好不好?”
多多不知道什么是买衣服,不过他知道‘出去’是件非常好玩的事。于是咧开嘴笑,“嗯,嗯。唔!”
易素还要说些什么,可冷不丁父子同时抬头看她,像是超大号和超小号的俄罗斯套娃,表情瞬间神同步。
许慎行驾车载他们到万豪城。
虽然不是节假日,但万豪城里的人还不少,看装束打扮便知多是富贵闲人。许慎行领她们到童装部,“不得不说,尹致富对于奢侈消费的人群心态十分有把握。这里的大多数品牌是在他的操作下引进的,在消费环境低迷的情况下还能培养出一批固定的高消费人群。他很不简单。”
他拿起一件白底蓝条的小衫在儿子身上比划,“这个很合适他。”一旁的店员说道:“这是今年的新款,质地柔软且透气,正适合这个天气。”又拿起一顶小帽与吊带短裤,“搭配上这些便是一整套,十分精神可爱。”
“尺码像是小了些。”
“这尺码刚好合身的。”店员微笑着解释,“因为设计的关系看着有些小,但穿着正好合适。不如小朋友试穿看看?我们有试衣间,里面调好了合适的温度,小朋友不会着凉。”
这日气温偏高,商场的冷气开得很足。大人试衣或许没什么,但对于娇弱的孩子来说便很容易感冒。能在这样的细节上下功夫,足见经营者的用心。
多多穿着新衫新裤,头上歪戴着顶鸭舌帽,十足的雅痞模样。大约是知道自己换形象,他开始冲父亲挤眉弄眼地扮帅,但偏偏嘴上又叼着奶嘴,于是整体看来就有些不伦不类。
许慎行忍住笑,上前为儿子理了理衣领。又捏捏他的脸颊,赞道:“很合身,很合适。”他看向易素,“再多挑两件吧。”
她知他想要拖宕时间,她看得出他有很享受这样的时光。她无意剥夺他的亲子时间,但到底心意难平,“差不多可以了,多多还得回去午睡。”
“现在回去午睡也来不及了,”他含笑看着她们,“而且现在他根本睡不着。”像是验证他的话,多多蹬了蹬胖乎乎的小腿,叫了声:“咪咪。”
易素瞪他一眼,吃里扒外的。
店员将纸袋交给许慎行,建议道:“楼下有卖亲子衫专卖,有父子装与母子装,还有家庭装。有兴趣的话您可以去看看,一家出游时着亲子装最合适不过。”
许慎行不着痕迹地看了她一眼,见她没有反应便低头苦笑。
好巧,下楼时正好经过亲子衫的专卖,门口摆放着一家三口的熊布偶。多多一下被吸引住,小身子往前倾着,扭着要过去,“啊,凶凶!”
易素拗不过他,抱着他上前摸了几下,“这是熊爸爸、熊妈妈,还有小熊。”多多爱不释手,又见店里装潢鲜亮,便吵着要进去。
亲子衫的店员迎上来一通夸赞,末了推荐起新入的亲子样衫。多多对亮黄色的小蜜蜂衫很有兴趣,牢牢抓着不放。
“这是母子装,妈妈也可以试试哦,”店员热情道,“这个颜色特别衬肤色呢。”
他也搭腔,“这看起来不错。”可惜只是母子装,不是家庭装。
她越发烦躁起来,也不想再磨蹭着浪费时间,便让店员将衣服包起来。他拎着纸袋,保持着一步的距离跟在她们身后。
小多多从母亲的肩上探头看他,又咧开嘴笑。他回以温柔的神色,满心的喜悦满足,忍不住轻声逗弄他:“两只小蜜蜂,飞在花丛中……”
冷不丁她停下脚步,蓦地回头,柳眉倒竖一副忍无可忍的模样:“你够了!”
☆、第五十四章
从万豪城回来没几日便有不速之客上门。
易素将妆容精致的崔格格迎进来;随便往旁一指,“有拖鞋,随便穿。”
格格扫了眼,玄关处只一双男式拖鞋,分明是有主的她怎么穿得下脚。索性光着脚进来, “你回来多久了?”没有寒暄客套也没有久别重逢的欣喜;而是不客气地直奔主题。
易素从冰箱里取出矿泉水倒进杯子里,“有三个月了吧。”
格格抿了口水;“你真是越来越沉得住气了,走的时候悄无声息;回来了也是装乌龟,真能忍耐。要不是你到万豪城,我还不知道你回来了。”她嘴角弯出一个扭曲的弧度;“朋友一场,真说不过去。”
易素垂下眼,手指无意识地划着杯壁上凝着的水珠,“我不认为你会为我办接风派对,所以没有知会的必要。”
格格笑起来,“你是不想还是不敢?啧,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这样。做亏心事的时候不见你犹豫,等事后才会有悔意。但就连这点悔意也只是哄哄自己良心,连真正面对的勇气也没有。”
她翘了翘嘴角,“你最讨厌我这一点,偏偏还总上当。”
格格按捺不住心头火气,扬手将手边的水泼到她脸上,破口骂道:“你个没良心的王八蛋!”
易素抬手抹了把脸,“我最讨厌你做事冲动,得理不饶人。”口气平平淡淡,一点也没生气。
“两面三刀!”格格怒意难平,“我好心想帮你,你一桶污水泼我身上不说,最后还拿我当烟雾弹。你知不知道我那天有多难受!你他妈有没有心,有没有一点良心啊!”
她原本就是个性情刚烈的人,最受不得冤枉。那天被易素抢白得哑口无言后她憋了满肚子气回家,摔打了半宿后赌咒发誓着一辈子不管她了。可说归说,她心里还是有牵挂的。但是没过多久便传出易素出逃,她嘴上没说什么可心里还是欣喜的。等到许慎行找来告知她易素的下落时她还大骂天不开眼,沈太约她一起去顺城时她也不敢去,生怕又被误解。可没料到被尹致富知道了来龙去脉,把她狠狠嘲笑一通:“你个傻女,替人当烟雾弹了还不知道。唉,我怎么娶个这么笨的老婆。”
崔格格与易素从襁褓期便相识,几十年的相交让她笃信虽然她们时常交恶甚至于有过大打出手的记录,但实质上她们之间的关系却是十分微妙而坚固的。她们的人生舞台上或许有过许许多多的对手,但只有彼此会是终生的劲敌。这样一份亦敌亦友的关系让她有种莫名的信任感,而当这种信任被否定时,她自然觉得万分沮丧。
但是没等她沮丧完,便有人告诉她说:蠢女,你被人利用,上当了。她怎么能不愤怒,而且是怒不可遏。
易素定定地看着这个和她从小斗气斗到大的女人,“那时我只想保全自己,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但我并不是存心,只是你恰好送上门来。”
“是啊。”格格怒极反笑,“像我这种送上门当烟雾弹的傻逼真是纯天然独一份的,姑娘你用得还爽吗?”
她一言不发地任她讽刺。她太了解格格了,她那火气上来时神佛不忌,等发泄完后便又逢一春。
“说话啊。别装死啊。”格格踢了桌子一下,“我本来觉得是尹致富那混蛋不仗义才害得你这么惨,可现在我觉得你真活该!你和姓许的一样德性,都自私自利得令人发指。”
“来来来,告诉我,你不是撒脚丫子跑到天边去了么,怎么又回来了?还给他生了孩子?”她咄咄逼人,“你不是恨他恨到骨子里,怎么又心甘情愿地为他生孩子。早知是这样的结局,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折腾,还一折腾就十多年。”
她终于开口,“确实,我一向自私,凡事总是先想到自己。打小就这样,改不了了。我不打算和你解释什么,因为事实摆在那里根本不必解释。”她顿了顿,又说:“我回来这里是为了拿回属于我的东西。另外,我已经与他离婚。”
“他会和你离婚?”格格仿佛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你有胆量对我撒这样的谎。”
她平静地看着老对手,“离婚证在我房里,我也验证过。你要不要看一看?”
格格敛起冷笑,眼中流露出狐疑,“他,真的肯离婚?”旋即又摇头,“他不可能和你离婚,他绝不可能放过你。”
她也不相信,正是因为这样所以到现在她心绪还是乱的。当你自以为了解一个人的时候,突然他开始不按理出牌。你便会对自己的自信产生动摇与犹豫,进而混乱了判断。
格格仍不相信,“他费尽心思才和你结的婚,他对你的占有欲近乎病态。他怎么会同意离婚?他怎么可能会放手?”
“我也不知道。”她的目光凝在桌面的水渍上,“离婚是他主动提的,我不过是签个字。”
格格倒吸了一口冷气,“他是不是病了?”
易素沉默了片刻,说:“我也以为他神经错乱。怕他会借孩子生事,但他的反应却出乎我意料。我……有点混乱。”
格格问道:“他也愿意放弃孩子?”
“我允许他来探视,”她说,“现在想想或许是他打算以退为进,只是要这样的代价……无论怎么想都不合他的行事作风。”
格格冷笑,“你怎么会不知道,孩子比一纸婚书来得有保障。婚姻不能保证你能永远忠诚,但孩子却能用血缘把你们牢牢拴在一起。没有拖油瓶,离婚便是陌生人,怎么也找不到借口修好。有了孩子,即使离婚后隔了十万八千里,仍然会彼此牵挂联系。”
所以说血缘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