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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拙儿对著曲承胤说道。
她另外提了一只火盆进来,使得屋内顿时暖和了不少。
“曲小子……姑娘……嘿嘿嘿……”福伯看看曲承胤,再望望夏拙儿,继续笑得诡异极了。
“福伯?”
不解其意地,夏拙儿也同曲承胤一般,竖起了颈后的根根寒毛……
过了冬、入了春——
“曲小子,姑娘到邻家去帮忙,怎么到现在还没回来?你赶紧上邻家去瞧瞧是怎么了。”福伯叮嘱著曲承胤。
他遥望著远方山头不停飘动的云雾,担心著就要变天。
“邻家?”
曲承胤放下手里正在搓卷的麻绳,将眼光四处望去,一片森苍翠绿高低起伏,他没看见任何一片不属于他们居住的屋瓦。
日渐恢复体力,使得他可以下床走动、可以听从福伯的指示做些轻松的收拾工作,而随著筋骨的舒展,他的精神也日益好转。
福伯举起手臂直指远处某个山头,引著曲承胤望去。
“若,你就顺著这土坡路直直走,翻过两个陡坡,再往上走一会儿路,就会看到张嬷嬷家的屋顶啦!”
位于山区里的乡下地方,通常是隔了几个山头才会有一、两户人家。
“你毒没排尽、伤没好全,是还手软脚弱的,但去看看有没有啥轻劲的活帮帮也好。就要变天了,快帮著姑娘把张嬷嬷家里的活儿忙完,也好让姑娘早点回来,免得姑娘淋了雨教福伯心疼。”
福伯弯腰拾起脚边装野菜的竹篮子。
“我这就去灶房起炊,等你们回来就有饭吃啦!”
猪是一种世上最喜欢大惊小怪的牲畜,只要有人稍微碰了它一下,它就会不停地大肆喧闹。
现在,张嬷嬷家的这头大母猪发觉有人将一个活结套在它的鼻子上,试图要以麻绳捆住它时,立刻发出响彻云霄的尖叫。它毫不费力就将叫声扬至最高点,而且可以持续不用换气。
“我们又不是要宰了它,它这么叫,真是吓死人了。”
虽是说没有行凶的打算,但在这持续的尖锐猪叫声中,夏拙儿却开始有了挥刀的意图,她想瞪那只不知死活的母猪一眼,却又有点怕怕的。
“它耳朵上那个撞裂了的伤口子,不拿烧红的刀子烙一烙,日子一久,怕不要烂掉整个猪头?它现下可是怀了一肚子小猪仔的宝贝哪!有了个什么万一,今年我就甭想吃饱喝足的过日子啦!”张嬷嬷将一把刚放在烛火上烤红的木柄镰刀递给夏拙儿。“我去扯紧它鼻子上的麻绳,你对准伤口子就烙下去!”
“啊?”
夏拙儿还来不及反应,便瞧见七十几岁的张嬷嬷跳到大母猪后头,使尽吃奶的气力紧扯住麻绳。
“快呀!”张嬷嬷大喊。
夏拙儿没工夫发愣,便将握著热镰刀的手往前伸去,烙著了大母猪的伤口子,也引来了大母猪暴毙一样的惨叫。
张嬷嬷双手一张,让绳索自掌心里滑了出去,那大母猪一发现自已不再受制,立刻就安静下来,甩甩头、跺跺脚,便若无其事地走向猪舍一角的稻草堆,好像根本不承认方才那毁天减地的尖叫声是由它口中发出的。
夏拙儿只觉得自己好像死过了一回那么累,她转头面对张嬷嬷那两只带著满意神采的眼睛,觉得很漂亮,而这种漂亮是只有在乡下人脸上才看得到的。
张嬷嬷的皮肤有著深刻鲜明的条纹,眸子明亮纯净,眼角时时散发著诚挚又愉快的光芒。
“晚点趁它吃饭时,我再去给它抹点香灰……”张嬷嬷对著夏拙儿咧嘴笑笑,走过她身边时,表示嘉许地轻拍她的肩头。
“不抹药泥,抹香灰?”夏拙儿举袖抹抹额角的汗。
“香灰可比什么药泥都有用。”张嬷嬷率先推开栏门走出猪舍。
一年多以前,当夏拙儿头一次见到张嬷嬷毫不费力地牵著牛鼻子走路的时候,她还以为张嬷嬷只有四、五十岁,可是当时她都七十了。
其实,那是因为夏拙儿初到乡下,有眼不识泰山,在农村中,六、七十岁而仍旧像张嬷嬷这么硬朗的庄稼人比比皆是。
“再来的活儿可真得费点劲了。”张嬷嬷待夏拙儿也走出猪舍后,系紧栏门上充当门锁的绳结。
“啊?再来?还……还有活儿?”夏拙儿知道现在的自己眼珠子一定瞪得比嘴巴还大。
“年轻人白天多费点气力,晚上比较好睡,张嬷嬷等会儿让你带罐猪油回去炒个鸡蛋补一补,包你天天生龙活虎啦!”
曲承胤正在行走的土坡道很是险峻弯曲,他一直往上爬、一直往上爬,到得既像山又像高丘的坡顶,才停下脚步站了一会儿,因为腰腹上的刀伤正阵阵抽痛著。
若是在他未中毒受伤之前,别说是两个高坡,即便是横越两座高山,对他而言也算不得是件难事。
体内凝聚不住的真气,令他知道自己该找个法子将毒完全化去,只是他还想不出那个法子究竟是什么?
在这傍晚的薄暮里,他可以很清楚地看见整个山谷的全景,起伏的山丘连绵不绝的向远方伸展而去,最后消失在西天的艳红与金黄里。
风尘仆仆地踏进多年未归的家门,喝下那杯毒酒之前,其实他已看见了二娘眼中浮动的惊慌,但他仍是不存疑地饮下她递来的接风酒,那时的他怎么也不会相信一手拉拔他成人的二娘会对他不利。
几乎是在咽下毒酒的同时,他看见满天的星星在闪烁,渐渐的,星星就像萤火虫一样动起来,然后所有的星星又突然坠落……
东边一座巍峨的黑色大山俯视著他,这种赤裸裸的巨大很是威胁人。
以极快的速度转身关上门,再以极快速度扑向他的弟弟手里闪现一道亮光,之后那亮光即全数埋进他的腰腹之间,那时的他如何也不能相信从小跟在自己身边打转的弟弟会对他下毒手。
随著红刀子自腹中拔离,他的汗与血也流遍全身,他觉得非常的冷,眼前的人与物忽大忽小,只有闪动的烛火是清晰的,其他东西都模糊得看不分明……
重重山岳的突兀棱角多少已被西斜的阳光柔化了,山脚下一大片无边无际的青黄草原,也表现了一种孤寂的安宁。
提足最后一口气冲出家门,双眼不知是因毒发或是失血而迷茫不清,半醒半昏地躲在郊外树洞中直到深夜。隐约听见细碎脚步声、呼唤著他的女声,是自幼与他订亲的表妹香伶,他欣喜地连忙出声回应。
香伶说要引他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而他也直觉地相信了,以至于当他与她在山崖边并肩而行时,毫无防备地被她推落崖底。
身子下坠的一瞬间,让他有种比永远还久的错觉,仿佛一生中所见到过的景象全在眼前爆裂,并全冲进他的脑门……
远方山景的壮阔,无来由地勾起曲承胤最不可承受的背叛回忆,而晚霞送袭到他身上的舒爽山风,也吹不散他心中巨大的愤恨。
“嘎嘎嘎——”
几只归巢的乌鸦自曲承胤头顶飞过,令他由自己的思绪中突然惊醒。
“糟!这一耽搁,天马上就要黑了。”
眼前浮起的是夏拙儿一个人走在漆黑山路上的无助,这让他挥去先前的所有黑暗情绪,反倒是心头狠狠一悸。
他连忙迈开双腿,朝福伯指引的方向快步走去。
“张嬷嬷,我不认为凭我们两个妇道人家能办好这件事……”夏拙儿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体型小的禽鸟牲畜她还有几分制伏的把握,但矗立在眼前的这头……实在是太吓人了!
“别看它大头大脚的,这小子可驯得很,简单就能成事的啦!”对于夏拙儿的胆小退却,张嬷嬷满脸不以为然。
张嬷嬷暗地里叨念著:未出嫁的姑娘就是这么不经事,什么事都爱大惊小怪的穷嚷嚷。
“张嬷嬷,记得您对我提过,铁环必须在小牛一岁以前就穿进去,将来好牵著它们走,可是,我看它……它已经不只一岁了吧?”
夏拙儿揉揉眼,她认为她看到了小牛正用它那双又黑又大又亮的圆眼凶猛地瞪著她,她害怕地吞了吞口水。
“差不了多少啦,不过一岁多一个月而已。”张嬷嬷一副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神情,她摆摆手,示意夏拙儿稍安勿躁。
“张嬷嬷骗人!我上回来您这儿时,您都说小牛有一岁半大了!”夏拙儿瞪眼地抗议著。
她记得很清楚,距离她上回和张嬷嬷碰面,已经是几个月前的事情了。
“嘿……嘿嘿……”张嬷嬷咧开她那张因缺牙而显得乾瘪的嘴,笑得贼兮兮地,她不打算否认夏拙儿的话。
“我……我看,您还是再多找几个邻居来帮忙吧!”夏拙儿摇头摇手,表示自己的能力真的不堪当此大任。
让牛角顶飞上天,可不是件好玩的事哪!
“小事情哪里还要麻烦邻居?再说,我的邻居除了你和阿福之外,其他人全住在好几个山头远。”张嬷嬷眼白比眼瞳多出许多,横了夏拙儿一眼。
张嬷嬷与福伯算来年纪相去不远,她当然不可能像夏拙儿一样唤他福伯。
“呃!有、有、有人能帮忙!嬷嬷,您忘啦?我们家还有一口奴呢,改天我叫他来帮忙,那……那我今天就先回……啊——你来做什么?”
夏拙儿边说边后退,一直退到牛舍门口时,背部却抵进了一道热呼呼的肉墙里,她吓了一跳地回头看向来人,竟是曲承胤。
曲承胤举袖抹去额际因快步赶路而冒的汗,尚感到喘气吁吁没法答话。
“这人就是阿福和你新买的奴?”张嬷嬷一脸不赞同的神情,“脸色看起来又青又黄又白,不是病就一定是痨,说不定连骨头也烂透了哩!哎呀,这种奴不中用的啦,买来做啥?还不如养头会逮耗子的猫来得有用处!”
她走到曲承胤面前,捏捏他仍显瘦弱的臂膀,又是一脸的不以为然。
“不是买回去好一阵子了?还这么瘦?你们都不给他粮吃的吗?拙儿呀,这就不是张嬷嬷爱数落你了,主子不是这样当的啦!”
张嬷嬷先是将曲承胤贬了个一文不值,后来却又替他抱不平,弄得他不知该摆出什么样的脸,该是苦笑?还是感激的笑?
夏拙儿张口欲言地努努嘴,终于还是放弃了与张嬷嬷多争辩些什么,反正她也晓得自己是怎么也说不过缺牙却利嘴的张嬷嬷的。
“瘦归瘦,但再怎么说,也还是个男人,气力应该比拙儿大些……”张嬷嬷咕咕哝哝的打算著,末了,开口使唤著曲承胤,“好吧,瘦小子,你过来和我一同捺住牛头。”
牛舍中开始传出凶猛的碰撞声,以及张嬷嬷尖锐的吼叫声,然后一切又归于平静。
夏拙儿眼看著张嬷嬷和曲承胤合力制伏那头小牛的过程,突然对于自己要担负的任务感到忧心。
她行吗?可能、大概、应该、或许是不行吧?
她实在好害怕呀!
张嬷嬷和曲承胤用一条缰绳将小牛拖到牛舍的门口,并将它的头压制在栏与栏之间,形成方便夏拙儿替它穿上鼻环的姿势。
“拙儿,动手吧!”张嬷嬷吩咐著。
“真要我做这么残忍的事情?”夏拙儿愁眉苦脸的缓缓靠近,努力地培养出狠心的情绪。
她突然在心底对自己承认,她是一个懦弱的人……
“哎呀,我的姑奶奶!你还磨蹭个什么劲啊!”张嬷嬷开始不耐烦,大声地催促著夏拙儿。
曲承胤倒是满怀兴致地欣赏著夏拙儿的为难模样,这使得他有种幸灾乐祸的快感,就只差没开口大声叫好了。
他知道他存有看她出糗的心态很不道德,但他就是忍不住。
张嬷嬷和曲承胤先将牛头向上拉高,再分别从两侧将缰绳拉紧。下一步,就是等夏拙儿用打孔钳将牛鼻中坚硬的膈膜打穿了。
夏拙儿望望曲承胤眼睛里那抹可恶的笑,再瞥瞥张嬷嬷的一脸坚决,然后才以认命的神情拿起张嬷嬷准备好的麻肌药泥,往牛鼻的两个鼻孔里抹揉,也沾满了整只手的牛鼻水。
小牛想甩头拒绝夏拙儿的碰触,却被缰绳制住。它继续挣扎著,但药效发作之后,便乖顺地不再乱动。
“你们要抓紧了喔!”
夏拙儿咬住下唇,克制自己的双手别发抖。
她把打孔钳伸进牛鼻孔里,然后用力扳拢钳柄。
当钳齿紧密地合在一起,并将小牛坚硬的鼻膜打通一个小孔的时候,夏拙儿觉得自己真是伟大,因为她认为自己的动作俐落,而那响声又是那么地清脆。
她望了一眼小牛黑溜溜的眼珠子,认为它正瞪著她、也恨著她,她好害怕它会突然凶性大发地张开大口咬断她的手,所以她加快将缺口的铁环穿过它鼻洞的动作,再费尽吃奶的力气以铁钳将缺口夹拢,形成一个圆。
“张嬷嬷……”夏拙儿说话的声音像是气力耗尽般地呻吟,“我看,我得睡上个两天两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