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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这个事情是有点滑稽的:自己父亲背叛的女人和自己毫无血缘关系。他则为了她惩罚自己,同时沉默地惩罚父亲。
这样的矛盾有的时候如同一把锯子,把他锯成血肉淋漓的两块,火上烤得久了,方幸发觉不知不觉中他在向卫艾寻求支持——他是自己在这件事情上唯一的同盟。
于是方幸不再苛刻卫艾对武红的态度,也不再纠结卫艾是不是偶尔逃课去打游戏;当卫艾脱胎换骨一般用功读书,他就不计较自己的时间和精力和他一起做题温书;甚至有一次无意间撞到卫艾和人家动手的时候拿砖头拍破了别人的脑袋,他也一言不发,晚上在书桌边上轻轻说一声“你最近动作不要太大了,高考前挨处分很麻烦”。
他们在沉默的日益默契中走过整个高三,走过七月里最漫长的三天。
十二
高考的考场恰好是他们的初中。于是在九号下午出了考场之后,方幸叫住卫艾:“你着急回去吗?
大夏天四五点的太阳烤得人脊背发烧,卫艾拎着书包,一扭头:“你想去哪里?”
“就想在学校里逛逛,哪儿也不去。”
卫艾看了眼手表:“嗯。”
他们先出了校门和等着接他们回家的方志恒的司机知会一声先回去,又一同逆着人流回到几乎空了的校园。
一路上都是夏蝉的鸣叫声,自他们头顶密密麻麻地压下来。这次方幸走在了前面,带着卫艾,穿过学校的林荫道,绕过操场和足球场,远远看一眼被晒得地面发白的篮球场,最后还是回到了迷踪楼的脚下。
迷踪楼的北侧不比总是阳光明媚的另一侧,一年的大多时间都被参天的老树遮住大多的光亮。宽阔的高台阶下面是坚实的泥地,方幸小时候在这里和同学一起丢过沙包打过羽毛球,也曾在稍远一角的乒乓球台旁渡过无数个下午。熟悉的记忆让他有点激动,这段时间来一直绷得紧紧的神经也松懈下来。几个大步跨上台阶,坐上台阶旁的宽阔石台,伸了个懒腰,也不管石头硬邦邦的硌人,舒舒服服地一靠一躺:“以前课间的时候,这个位置最难抢了。”
卫艾坐到他身边来:“这儿倒凉快。”
“嗯,还有老樟树,也没虫子,睡觉最舒服了。”
这句话之后卫艾没接口,两个人之间一时沉默下来。方幸听着远方传来的一阵阵的知了声,很是惬意地闭上了眼睛,凉风拂面,吹得他都熏熏然欲睡,这时身边的卫艾冷不丁地问:“你考得怎么样?”
考试这两天方志恒和武红坚决遵循考前总动员时班主任的指导,不问考试,也不让两个人讨论。没想到卫艾主动提起,方幸愣了一下,说:“还行。你呢?”
“就这样。想去哪里读大学?”
“去北京吧。”
“哦。”
卫艾本来想问方幸的打算,又想等他自己说出来,等着等着,眼皮先沉重起来,后来更是不知不觉地,就睡着了。
他这一觉睡到日头西去,才被归巢的倦鸟的叫声拍翅声催醒。睁眼的时候只觉得又是睡不够又满足,偏过头想看看卫艾是不是还在,却看见他坐在自己身边抽烟。
这一年多来给卫艾包庇了这么多事,还是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方幸有点恼,伸手去拉卫艾衬衣的下摆:“你才多大,怎么又开始抽烟了?”
卫艾之前一直看着远方的某个点,察觉到动静后扭过头,目光从方幸脸上掠过他的手:“终于醒了?”
“别扯开话题啊。”方幸不满地蹙起眉头。
卫艾微笑:“不然你再睡一下,我们就回家去。嘘,别问了,今天放过我一次吧。”
方幸想了一想,撇撇嘴,不太情愿地又问:“我睡了多久了?”
“你看天都黑了,你说你睡了多久了。”
方幸先做起来,伸了个懒腰,觉得浑身舒坦,这才跳下石台活动活动手脚,到底是觉得卫艾手边那一点红光刺眼:“别抽了,回家吧。”
方幸知道这次考得很不错,估分之后把成绩告诉班主任,老人家一下子眉开眼笑,拍他的肩膀说“方幸啊,我对你一直很有信心”;卫艾估分的结果也不错,看来超水平发挥,总之连他自己看到估出来的分数后都愣了一下。
消息传回家里,大人都喜不自禁,一连几天在饭桌上讨论志愿怎么填,方幸是肯定去北京的,这是他从小的梦想,卫艾的分数不上不下,但如果志愿填得好,倒是很有一些大学可以挑选。大人们想尽方法用各种渠道打听,两个小的则如同出了笼子的鸟,乐得压了三年的枷锁一朝散开,只管四处疯玩。
最后卫艾也填了北京的大学,然后方志恒休了公休假,带两个人去西安玩。方志恒本来说是一家四口人一起出去,但武红有工作忙,也不愿意走动,就没去,还千叮咛万嘱咐不准方志恒带两个孩子爬华山。
上一次方志恒带方幸出远门还是在和武红结婚之前,他出差去北京,不放心儿子一个人,就把他也带在了身边。方幸开心得几个晚上都睡不好,火车上也是一路说到西安。自从那件事情之后,他还是第一次觉得爸爸又回来了,还是家里的顶梁柱。
方志恒有大学同学在西安,对方把吃住和游玩的行程都安排得好好的,方幸和卫艾也都玩得欢天喜地,怎么看都有点乐不思蜀的味道。一天在饭桌上,那个叔叔问:“来西安一次也不容易,怎么样,安排你们爬次华山吧?”
他把华山之好说得天花乱坠,方幸是早就心痒了,眼巴巴地看着方志恒。方志恒之前也没上去过,看到自己儿子期盼的眼神,但毕竟武红一天一个电话地来叮嘱,就问卫艾:“小艾你说呢?”
卫艾倒是答得很迅速:“出门前我妈要我答应她不去爬山,我也答应了。”
“不是吧,卫艾……”他差点要喊“平时也不见得你多听你妈的话啊怎么这个时候就这么老实的”,后来想起还有大人在,又忍住了。
听卫艾这么答,方志恒就说:“也是。我一个人带你们两个,你妈不放心也是对的。你们都还小呢,以后也有机会,这次不要你妈担心了。”
这样就算是决定了不去。方幸觉得不甘心,死命在桌子下面拍卫艾的腿,又继续看着方志恒,指望两个人里面随便谁松动一下,这件事情说不定还有转圜的余地。但方志恒看来态度很坚决,而卫艾起先是不吭声任他拍,直到方幸忍不住掐他了,这才把手放到桌子下面,一把给攥住了,再扔过来一个“别闹了”的眼神。
华山之行就此泡汤。为此方幸郁闷了一晚,回到宾馆的房间也不理卫艾。但西安毕竟是西安,这么热闹欢快充满无数惊喜的城市,再玩了几天,又把这一点小小的不甘心抛开了。
玩到后来方志恒的同学派车送他们去延安。都收拾好了要出门,方志恒接到一个电话,接完之后变了脸色,对完全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的两个人说:“我们要赶回去。”
“啊?”
方志恒看着卫艾说:“你妈眩晕症发了。”
卫艾的脸唰地就白了,方幸一听也呆了:“出门的时候武阿姨不是还好好的吗?”
方志恒那时没有接话,所以直到他们风风火火地赶回家,才得以知道武红这次发病的诱因——
一纸从监狱发来的死亡通知书。
死者是卫艾的生父。
十三
“不准去!”
武红久说无用,终于失掉了全部的耐性,咬牙撑起身子来随手扯过床头柜上的摆设,看也不看,直往床边的卫艾身上砸。方幸看清那是一只玻璃杯,想把卫艾拉开,卫艾却定住不动,挨了这一下。
玻璃杯落到地面碎得到处都是。卫艾默不作声蹲下去捡碎片,而武红之前动作一大,脸色又变得惨白,按着额角俯身往床下的盆里干吐了一阵,才恹恹躺回去有气无力闭着眼睛说:“仔啊,你就不能听我一次吗,你真是不怕气死我。”
卫艾始终埋头收拾碎片——先把大片的捡起来拿纸包好,又到厨房拿了笤帚和撮箕把碎片反复扫了好几次,再赤脚走一遍,这才抬起头来:“妈,你起来的时候记得穿拖鞋。”
“这点小事卖乖有什么用,你要是真听话,就别再给我提去接骨灰的事情。走开走开,你这个孩子从小没叫人省过心。”
卫艾不再吭声,但也立在原地不肯走。方幸看见他中弹的那一边脸颊稍稍有点肿,总归是有点担心,趁着武红闭着眼睛,悄悄拉他衣服,给他做眼色,要他别硬犟着来,总归是有办法的。
半拉半扯把卫艾拉出了武红的房间,方幸又去接卫艾一直拎着的笤帚。没想到他攥得死紧,方幸抢了半天也没抢过来,低声说:“你傻了啊,和一把笤帚较劲。刚才武阿姨打你不知道躲?”
卫艾缓缓地扭过头,望着方幸不急不徐地说:“高材生,小杖则受大杖走。她也不是真想打我。”
方幸被抢了这一句,倒吸一口凉气,才说把下面一句话接上了:“你真有本事,这都看得出是不是真要砸你。要是真划破皮怎么办?好像你生来是木头人一样,不怕痛的,就不能多爱惜一点自己?”
卫艾这时终于把撮箕和笤帚放下来,坐倒在沙发上,一个劲地发起呆来了。
方幸看他这个样子,想劝,又没法子劝——一回家听说卫艾的生父去世了,当时只觉得像一个炸雷劈下来,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也不知道这叫什么个事。怎么从来就没有人告诉过他们,哪怕是提起一丁半点,卫艾的生父一直活着呢?他问方志恒,方志恒说“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要多问”;卫艾自己看起来也是完全被这个消息打击懵了,绝对不比自己知道得多多少;而问武红……?还是算了吧。
没多久方志恒下班回家,一推门看到两个小的一个出神一个发呆坐在沙发两端,问:“这是怎么了?”
方幸一个激灵,还没来得及说话,卫艾已经更加敏捷地从沙发上一跃而起,望着刚进门连鞋都没换上的方志恒说:“方叔叔,求求你,求你帮我瞒住我妈,让我去一趟Y城吧。”
方志恒也没想到卫艾劈头盖脸扔过来就是这句话,手上的动作停了停,看了看卫艾,又看了看一旁的方幸,说:“你们两个跟我过来。”
他领着方幸和卫艾进了方幸的房间,合上门后说:“小艾你也要体谅你妈的苦心。她不让你去,总是有原因的。”
闻言卫艾咬住嘴唇,沉默了很久,说:“我妈肯定有她的原因,但是他人不在了,他再怎么没养过我教过我,但毕竟生了我,要是连个送终的人都没有,那……”
他话没说下去,先一步垂下了头。方幸看他这个样子,不知为什么想到自己的妈妈,眼睛也酸了,忍不住出声央求:“爸,你帮着瞒一瞒武阿姨吧,让卫艾去吧。”
方志恒想了想:“卫艾,我是觉得你已经这么大了,出了这样的事情,应该是要去的。但是你妈那边,瞒也是瞒不住的。你要想去,就去,花费什么的你就不管了,有方叔叔呢。不过路上这么远,你也没一个人出过远门……这样,让方幸陪着你一起去吧,路上有个照应,有什么事情也能打个商量。方幸,你说呢?”
接收到方志恒有些严厉的目光,方幸知道是他爹以为他不肯去,连忙点头:“我去,我去。爸,还是你最好最讲道理了。”
“胡说八道。”方志恒清一清嗓子,“我到时候看看能不能在那边给你们找到人安排住宿,再陪你们去监狱。这件事情……先不要和武红提,都知道了?”
方幸一个劲地点头,卫艾这才抬起头来,眼睛红得要滴出血来,却是干涸的:“谢谢方叔叔。”
方志恒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傻孩子,都是一家人,这是什么话。”
几天后的傍晚两个人一去坐上了北上的列车。暂时敷衍武红的借口是“学校毕业旅行”,但又都清楚这只能骗个开头,怎么也骗不到结束,但提着方志恒给他们打的行李,又搭着方志恒的车到了火车站,方幸看着卫艾沉默的面容,知道不管再怎么会让武红事后伤心,他也是一定要走这一趟的。
火车上的那个晚上前半夜两个人都没睡,听着卫艾不停地翻身,方幸也跟着翻来覆去,又怕吵醒卧铺里其他人,忍着不敢说话。直到下半夜,方幸已经是迷迷糊糊半睡不醒了,忽然听到对面下铺的卫艾起身,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拦,卫艾轻轻握了一下他的手腕,压低声音说:“我去厕所。就回来。”
他这一去去了很久,回来的时候一身都是烟味,把方幸的睡意都熏走了七分。若是平时,方幸肯定会皱着眉头教训他不该抽烟,但眼下也只是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