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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一去去了很久,回来的时候一身都是烟味,把方幸的睡意都熏走了七分。若是平时,方幸肯定会皱着眉头教训他不该抽烟,但眼下也只是叹了口气,等卫艾又躺回去,才说:“抽烟也没用啊。你不要怪武阿姨,她瞒着你你爸的事情,一定是有难处的。”
“我知道。她总是有难处的。”对过那头静了良久,才传过来一句。
第二天上午十一点左右车子到了目的地。后来方幸对那个小城的印象一直是白晃晃的太阳和空气里若有若无的酒味——这个长江以北的小城,多年来一直以出酒而闻名。方志恒事先把一切都安排好,接他们的人先把他们送到宾馆,等他们换了身衣服洗了个澡,本来是打算先去吃饭再往城郊的监狱走,但这个时候卫艾说:“先不吃饭了,把事情办完了。”
过去的路上沉默得很怕,方幸看一看窗外绿油油的庄稼,又不放心地去看看身边的卫艾。新拆开的雪白的衬衣上每一道折痕都很明显,头发还有一点湿,不再像往常那样张牙舞爪桀骜不逊地根根朝天。方幸费力地咽下一口口水,觉得划破此时沉闷的气氛实在是太难了。尽管如此,他还是握住卫艾紧握的拳头:“快到了,没事的。”
卫艾朝他笑了一下,又把头扭回去了。
因为有人领路又事先打过招呼,整个程序上都很顺利。在监狱里待了这么久的人也没什么遗物,几本书几件衣服一些书信和照片,再就是一个简单的骨灰盒子。
方幸没遇到过这种事情,只是没想到人就这么快火化了,惊讶地“咦”了一声,狱警也大概猜到是怎么回事,就说:“卫建设的前妻,哦,也就是你妈同意先火化。她是我们唯一能联系上的亲属,就按此办理了。”
卫艾的身子摇晃了一下,点了点头,说了声谢谢,就把遗物装进袋子里,准备带走。收拾东西的时候手有点不稳,几张夹在书本里的照片落在地上,方幸赶快帮他去捡,最上面一张是个年轻男人的黑白照,是七十年代知识青年的标准打扮。哪怕只瞄了一眼,方幸也知道这个人肯定就是卫艾的爸爸了。
卫艾本来还维持着麻木的克制和镇静,但接过照片的时候,定睛一看,整个人就像浑身过了电,哆嗦个不停。
方幸不明就里,赶快去扶,连声问“怎么了”;卫艾一把推开他,把相片随手一塞,失魂落魄一般,摇摇晃晃地往门口走。
出了房间之后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方幸和同来的长辈简直是一路小跑地在后面追赶他,叫他也不应,一直监狱的大门在他们身后无声地关上,卫艾才如同断了发条的玩偶一般,猛地一停一定,又在方幸的注视之下,往晒得发烫的地面上重重一跪,蜷着脊背痛哭起来。
十四
方幸认识的卫艾的时候两个人都十一岁,到现在七八年过去,遇到大大小小不少事情,他第一次见到卫艾哭。
小的时候总是觉得卫艾是不是哪里少根筋,怎么打都不求饶是因为不怕痛。长大了才晓得这种想法有多幼稚多愚蠢,谁会不吃痛,无非是知道哭和求饶都没用,省一点力气罢了。
这么高的一个人在自己眼前佝偻成小小的一团,方幸不知不觉也跟着哭了,跑到卫艾身边想把他拉起来。他从来就没有卫艾力气大,这次也不会发生奇迹,卫艾始终像铁铸的一样跪在水泥地上,抱着他生父留下来的唯一一点东西,哭得撕心裂肺。
于是方幸拉扯他胳膊的手慢慢地松开了,转而去捏他的肩膀,徒劳地想给卫艾一点安慰和支持。
路上为数不多的行人拿奇怪的目光注视着他们,方幸倒也不在乎了,或者说后来是根本意识不到了——他被晒得摇摇欲坠,脊背上好像扎了针,眼前一片一片地发黑。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陪同的长辈走过来扶住方幸,他也看不见对方的脸,只听他说:“小方,小卫,日头这么毒,不好再哭下去了,要中暑脱水的,先上车,我送你们回住的地方好不好?”
这才浑浑噩噩地跟着大人回去了。
回到宾馆方幸只觉得皮肤还在火辣辣地疼,头痛得要命,想和卫艾说话,可后者一进门放了东西就往床上一倒,几乎是在一分钟内没了动静。
生怕他是一热一凉中了暑,方幸忍着头痛把卫艾扳过来,确认他仅仅是睡着之后,瞬间连爬回自己那张床的力气都没有了,也跟着往下一栽,就这么靠着卫艾昏迷一样睡过去。
这一觉足足睡到下午六七点,才被催吃饭的电话叫醒。放下电话后方幸扶着脑袋摇了摇头,还是痛,似乎从里面被抽空了一半,仿佛还能听见什么东西晃来晃去的响动。
卫艾还在睡,睡梦里也蹙着眉咬着嘴,整个下嘴唇紫得发白。方幸推了推他,把人叫醒:“先别睡了,起来吃点东西吧。”
晚饭吃得可想而知的沉默和无趣,席间卫艾和方幸都被劝了几杯酒,说是来这个地方没有不喝酒的,他们一路上辛苦又忙个没停,喝一点还可以好好睡一觉。
没有大人在身边压阵,无论是谁都没有推开敬过来的酒。方幸头痛,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偷眼去看卫艾,脸色欠佳也不怎么动筷子,看起来也不比自己好到哪里去。好不容易熬过这一顿饭,回去的路上卫艾白着脸拍司机,示意停车,然后都来不及等车子停稳,打开车门跳出去,稀里哗啦把晚上吃的东西吐了个干净。
好不容易挨到回宾馆,两个人看起来都是脸白如鬼的死样子,方幸让卫艾先去洗澡,接着自己也去洗了一个。洗之前卫艾仰面躺在床上一声不吭又不睡觉,洗完澡出来,还是照样围着浴巾衣服也不换,好像连一动也没动过。
自打到了这个城市,方幸就觉得有人在他胸口压了块铅,沉甸甸的透不过气来,虽然明天也就搭车回去了,但就是忍不住地想,如果能早一点离开这里就好了,半天,一个小时,甚至几分钟都好,只要能离开。
他一边擦头发一边坐到卫艾的床角,回身去看他:“你喝了酒,正好睡一觉。要不要睡觉前叫点东西给你吃?”
卫艾赤 裸的胸口缓缓起伏着,一呼一吸间牵动胸腹的线条,在壁灯和顶灯的交织下落下奇怪的阴影。方幸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他回话,伸手去拍了拍他,又说不出别的安慰的话,思量半天,只是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卫艾……”
卫艾的身体极轻地震动了一下,眼睛合起又睁开,不看方幸人也不动,盯着天花板说:“我没想到她这么恨他。”
下午他放声哭了那么久,喝了酒又大吐,声音嘶哑难听得像一面破锣。方幸听到他的声音,心又往下沉一点,有点慌乱地接话:“不是的……”
“从小她就告诉我说我爸死了,我也一直相信是这么回事,后来长大一点上学了,总觉得哪里不对,我就没看过他的照片。就算我是个遗腹子,就算以前他们再穷,结婚照总有一张吧。我求她说要看照片,她告诉我搬家的时候丢了个箱子,照片和通信都在里面,一张也没了。那一次我还是信了。再后来我又问她,说想看一眼爸爸的样子,哪怕从别人那里借一张,给我看一下再还回去也好,她又说,我爸死的时候她伤心,全烧掉了。
“我求了她好多次,后来有一次考试拿了双百,又正好过生日,她高兴极了,问我想要什么礼物,我说想要一张爸爸的照片。为了这句话我吃了一记耳光,打完她抱着我哭,我以为我让她难过了,就说我不要了,结果她还是给了我一张照片。在今天下午之前,我还觉得那是我收过的最好最要紧的礼物,她那么不好过,但是因为我,还是把照片找给了我。”
方幸正想附和说“是啊,她本心总是为你好也总是疼你的”,但是卫艾接下来的话把他彻底噎住了——
“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原来当初她给我的照片不是我爸的。不知道她哪里找来的照片。我爸的遗物里也没我的照片,她就连一面也不让我见见他。”
大脑足足空白了好几秒,方幸才明白卫艾那平淡语调下陈述着的隐藏起来的残酷。他浑身一冷,目瞪口呆地盯住卫艾,张开了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卫艾又闭上了眼睛,下一刻两行泪顺着眼角滑到鬓边,最终消失在潮湿的头发深处。
方幸又一次被卫艾的眼泪震住,叹了口气耷拉下肩膀,一只手按住他的肩头:“你别这样,要哭就哭出来吧,这又不丢人。”
卫艾没搭理他,侧了个身,背对着方幸,看起来想把脸藏起来。
方幸就看着他朝向自己这一侧的脊背,心里想他真是瘦啊,瘦得让人想一块块地数脊柱骨。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来,摸了摸卫艾的颈子,发现后者没有反抗,就任由手向下,慢慢地慢慢地反复拂过脊柱,如同在安抚一般。
他的本意确实也只是安抚,因为实在找不到别的话来说。可是渐渐的,方幸察觉到他手心拂过的部分变烫了,也不知道是发热的是自己或者是卫艾,还是干脆两者都是。意识到这一点后方幸冷不丁地僵住了,又如同火烧一样撤开了手,可是卫艾的脊背就在眼前,那么近,自颈窝开始蜿蜒着的曲线,闪闪发亮,他看啊看啊,呼吸就这么屏住了。
卫艾猛地撑起身来盯过来的时候方幸下意识地转开了整张脸,却反而甩起手来碰到卫艾的脸。
“我有没有打到……”
卫艾依然目不转睛地瞅着他,漆黑的眉毛下面是更加漆黑的眼睛,湿润得一如漩涡,方幸对上之后一阵目眩,剩下要说什么,统统忘记了。
他就被拖下去了。
十五
司机赶着去接开会的方志恒,只把两个人送进了院子而不是一口气直送到家门口。车子都还没开出院子,方幸已经觉得自己的脸又开始发烧了。全身的血都涌到脸上和一双手,其他地方都是冰冷的,没处看,也不知道怎么说,讷讷在太阳底下愣了好一会儿,才慌慌张张地提行李。
偏偏这个时候卫艾也伸出手来。
两只手在箱子的把手上刚一触,方幸好像触了电,忙不迭地缩回来。又恨做得太明显,飞快地瞥了一眼卫艾,后者果然也看着他,由于愈发雪上加霜,甚至话都说不流畅了:“你、你……你盯着我干嘛?”
卫艾挑了挑眉:“你这是干什么?怕什么。”
方幸的脑袋里“轰”一响,差点跳起来:“别说!不是说好了不提的吗!”
见他如同光天化日之下被踩了尾巴,卫艾又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样子,弯腰拉起了箱子:“我还什么都没说呢。谁还没见到呢,先把自己给活活吓死。你怕什么。”
他又说了一句“怕什么”,这次稍稍加重了语气,反而莫名给了方幸一些镇定的力量。方幸稳了稳心神,掐一把自己的手心,才说:“我有什么怕的。我不怕。”也不知道是说给卫艾听还是在给自己壮胆色。
卫艾微微笑一笑:“那就行了。好了没?回家吧。”
说完他顺手把长袖衬衣的袖子往上一捋,准备拎箱子上楼。方幸一眼就看见自己前两天晚上留在卫艾胳膊上那个牙印,刺眼得像个鲜红的戳子,自事发当晚一路勉强压制住的回忆乱七八糟一下子全扑到眼前来,他只觉得面上涨得要滴血,手里拎着的东西都不管了,啪地一声丢开,扯住卫艾的袖子狠狠往下一扯:“要是被看见……”
声音里满是事到临头的恐慌,这副样子落在卫艾眼里,倒叫他的一双眼睛黯淡了几分,但也没有反抗,由着方幸又把自己的袖子拉下来,又握了握方幸直发抖的手:“你镇静一下,不然才真的瞒不过去了。”
“卫艾啊……我不敢回去,我怎么见你妈。”
卫艾冷笑了一下:“又来了。既然知道总是逃不过见她的,前天晚上……”
“说了别说!”方幸一把捂住卫艾的嘴,“我要不是喝了酒……”
卫艾打开方幸的手,轻轻蹙起了眉:“要不是喝了酒哪里会抱在一起摸来摸去亲来亲去做不要脸的事情是不是?几天里你都说了好几次了,还要再说几遍。”
方幸被问得瞪大了眼睛,一下子也顾不得不好意思,喃喃开口:“我不是这个意思……”
卫艾再没理他,把所有的行李都抓在手里,直接走向了楼梯口。
上楼的路上方幸一直没再开口,直到停在了门口,摸钥匙开门前才犹豫地又叫了一声卫艾的名字。后者冷冷回头看一眼:“嗯?”应声却是柔软的。
“我真的不是觉得不要脸……我就是不知道以后怎么办。”
他没办法控制声音里的颤抖,说完之后还是低着头不敢去看卫艾,死命地盯着鞋子上的商标,额头上的汗一路滑进眼睛里,又酸又涩,也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