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园子一隅好静,只有洁心脚下丝履轻快地踩在石阶上的跫音,间或夹杂风儿撩动树丛响起的沙沙声,除此之外,这里只有两字形容——沉寂。
洁心停驻于门扉前,问道:“雨柔姐,我可以进来吗?”
“可以,我替伊人小姐拭净身子了,刚穿好衣裳。”屋里传来回应。
洁心以手肘顶开两扇门扉,进入房里,武罗站在门外,没跨过门槛,毕竟是姑娘家的闺房,虽然秋水与他曾经如此贴近彼此,他分享过她的芬芳,她进占过他的胸膛,但那已经是往事,此世的她,不属于他。
不,应该说……她永远都不再属于他。他已从七情六欲的轮回中,完全超脱,再也无法刻骨铭心去独爱谁。
“小姐,用膳。”
武罗没听到第三个女孩应话的声音,只有洁心和雨柔彼此交谈,他的视线被屏风挡住。
“米汤要记得吹凉些。”雨柔交代洁心。
“洁心知道。”洁心大口大口地吹气,“小姐,来。”
“小姐的发又变长了,晚一些雨柔替小姐修齐,好吗?”雨柔嗓音轻软。
“小姐,好吃吗?”洁心又朝着调羹猛吹凉。
“当心,别让米汤弄脏小姐的衣领。”
“好。”
断断续续传来的,始终是洁心和雨柔的交谈,她们好似在自言自语,无论她们问了什么,“伊人小姐”都不曾应对半句,连最基本的“嗯”、“哦”、“好”也没有。
武罗心里生疑,一方面也是想见她的念头未曾消减,他终于默默踏进童伊人的闺房,穿越绣有寒梅的丝屏,来到闺房深隅。
雨柔正在替人拭发,木梳轻柔小心地穿梭在失去亮泽的黑色长发间。
洁心正一小匙一小匙舀起煮至糊烂浓稠的肉末米汤,耐心地将调羹抵至毫无血色的唇间,再缓缓灌进微启小嘴中,米汤沿着唇角溢出,洁心动作熟练地以绢子按住,擦云米汤残汁。
床上,躺着一个女孩。
面黄肌瘦,了无生气,犹如一朵离水的花,正在凋零死去。
武罗箭步向前,冲至床边,将“童伊人”看得更仔细。
这一世,她姓童,闺名伊人,目前芳龄十九,时时让人侍候着,亲喂茶水,全然不用自己动手,连沐浴这回事也都由侍女在做,西京七巷富商人家的千全哪……
时时让人侍候?
亲喂茶水,全然不用自己动手?
连沐浴这回事也都由侍女在做?
文判官所言的情况,就是这样吗?
受尽侍候呵护,富商人家的千金,就是这样吗?
一具枯骨似的细瘦身躯,双眸合紧,连进食也得靠人哺喂,一碗糊烂米汤,就是她的一顿膳食,无法自己咀嚼食物,无法自行起身,无法自己更衣梳发——
她身上根本嗅不到生气!
躺在那里的,只是一具肉体,没有魂魄!
怎会如此?
怎会如此!
武罗愤然转身就走,一声长哨,开明兽如风般疾速奔来,他跨上坐骑,直捣黄泉地府,找文判官问清楚!
“再忍忍,马上就好。”
连秋水细声安抚着哭泣的小男孩,他的手腕与手掌仅连着一层薄薄皮肤,近乎分离,他是因盗贼闯进住家见人便砍,令他一家四口全数罹难,致命伤是捅在心窝的那一刀,她已替他补好,此时正在缝合他的手腕,让他小小的魂体恢复完整。
“你好勇敢。”连秋水剪断线头,一道整齐漂亮的缝线婉蜒在小男孩手腕上,她抚摸他的额心,夸奖他,虽然豆大的泪珠不断从他稚气的眼眸落下,可他一声疼都没喊过。
“谢谢姐姐。”
“不客气。跟着鬼差大哥一块儿去吧。”
“我不知道他们要带我去哪里……而且他们都长得好可怕……”缝合过程始终没哭出声的孩子,却被面目狰狞的鬼差吓得哽咽。
“不怕不怕,鬼差大哥面恶心善,虽然外貌吓人,一个个全有柔软心肠,你放心,他们不会伤害你,他们会陪着你,往你该去的地方。”连秋水对这小男孩有股亲切感,因为他与她记忆中的四弟年纪相仿。
“……真的?”小男孩还是有些担心。
“真的。”
得到她的保证,小男孩用力点头,乖乖随着旁侧的青脸鬼差去了。
“阿连姑娘,谢谢你。”另一名红脸鬼差因为天生的肤色而教人看不出他脸颊被夸得涨红。
“谢我什么?”她不明白。
“谢谢你说我们有柔软心肠,我当鬼这么久,从没听人说过。”害他好感动,都快哭了……
“我只是就我所见的事实陈述罢了,你们是我遇过心肠最软、最好的人……的鬼,你们总是看着生与死,领着魂魄来,送着魂魄走,上回我不小心瞧见青脸哥是含着眼泪送魂魄去投胎,而你,红脸哥,刚才送那孩子来我这儿时,不也是心急如焚吗?”连秋水在地府待了相当漫长的岁月,与众鬼差相处的时日也不只短短几年,知道他们平时待魂魄总是恶颜相向,为的无非是让所有魂魄都能乖乖听话,按照地府的规矩接受奖惩,每一条魂魄皆是依其业障或因果而决定接下来的去处,鬼差们不能拥有私心,不能偷懒,更不能犯错,否则极可能造成人世混乱。
像她,就是人世混乱的一种例子。
早该转世成为“童伊人”的她,仍不愿抛下“连秋水”的一切,坚持待在幽冥森冷的黄泉里徘徊。她不知道自己的来世会变成怎生的情况,在“童伊人”之前的那两世,她同样没有进入她们体内,任由肉体默默死去。
这在阴间是不可能容许之事,但她为何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抗拒轮回?那便是鬼差们对她的通融与慈悲。
“也只有你这条怪魂魄会认为我们所做的一切是善事。”红脸鬼差这声怪魂魄喊得理所当然。
关于她的故事,在地府里众所皆知。明明就是个极有福报的女孩,进入轮回只会去享受荣华富贵,偏偏她不愿人世,宁可待在这里,成天面对着断头断腿的亡灵,为其补魂缝魄,说她怪,还真是名副其实。
“不打扰你了,我还得赶着去拘魂,耽误时辰就不好了。”
红脸鬼差说完,立即变成烟雾,消失于她面前,连让她叮嘱路上小心的机会也没给。
鬼差的工作量真大,半点时辰也不能拖延。
“秋水。”
今儿个她也颇忙,每只鬼差都来找她,不过会唤她“秋水”的鬼差没几位。
“魇魅大哥。”她浅笑回首。
“喏,帮我补吧。”魇魅抛给她一团小白球,她双手一沉,仔细看,竟是一只可爱的小狗,吐舌摇尾的模样好生讨喜,可惜它的身躯从中央断成两截,魂体破损。
“怎么这般严重……”她惊呼,替它心疼。
“傻呼呼地追着某样东西跑出府,被疾驶而来的马车辗过。但也不用替它可惜啦,命嘛。”魇魅摘下脸上戴的银面具,往桌上随手搁,自己斟些地泉水来喝。
魇魅是当初拘提她魂魄至黄泉的鬼差,算算两人也称得上老友,魇魅平时不会在人前解下银面具,却愿意大方地将面具出借给她——或许是曾经有一回,魇魅捧着一只白兔状的魂体,脸上堆满焦急来找她,那白兔应是遇上野兽,被撕裂得体无完肤,魇魅拜托她替白兔缝合,又请求她把白兔缝美一点,再央求她放轻力道,别让白兔觉得疼……从那一回之后,她与魇魅就真正成为朋友。
“是在追什么重要的东西呢?害自己连命都丢了……”她揉着雪白的狗毛轻声问,白绵绵的小犬伸舌舔她脸颊,她呵呵轻笑,从绣台上取来针线,准备替它缝补魂体。
“我老觉得你缝补魂魄的样子好像在绣花,看起来赏心悦目。”魇魅夸她。
“我本来也只会绣花……”若不是为了武罗,她永远不会以为自己会有拈着针线、缝紧肤肉的一天。从第一次的反胃作呕、双手发颤,甚至连眼睛也不敢直视血淋淋的伤口,到现在她已能把血肉当成绣布,稳稳当当地下针,如同此时缝着小白狗的身躯,她的手,不会再抖。
她专注地缝好小白狗,它的小尾巴摇得更勤快,小却清亮的叫声,以及咧开开好似在笑的狗脸,使她忆起另外一只巨大、高壮,却同样可爱的狗儿……
苍猊犬,大东。
那一天,本该被处死的它,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连老爷气炸了,打不着狗,便打负责看管狗儿的下人出气,其中也包括了武罗。即使皮肤再厚实的男人,也被打到皮开肉绽。
只有她和武罗知道大东的下落。
武罗将它藏匿在他搭建于山腰上的小茅屋里。
是她百般央求想看看大东是否平安,他才趁入夜后悄悄带她到小茅屋。
“汪!”大东飞扑过来,眼看就要推倒娇小的她。
武罗迅速闪入一人一犬中间,以健壮身躯挡下大东的“攻势”,大东无法扑倒他,丰沛的唾液全舔洗在他脸上,被他护在身后的她,安全无虞。
“你没骗我,大东真的活得好好的!”她好开心,也在心中为自己那时对他的不信任小小致歉,她真的差点以为他牵走大东,是要执行她爹下达的击毙命令。
她等到大东冷静下来,只猛摇尾巴在哈哈哈吐气时才探出头,欢喜地圈抱住它的颈子磨蹭,小小螓首深埋在蓬松的黑毛问。
“你已亲眼确定它没死,可以回连府了吧。”武罗像要拆散情侣的恶徒,来匆匆去匆匆,就要带她离开小茅屋。
“再等等嘛。”
“凹呜。”它有同感,它一只狗单独待在小茅屋这儿,没人陪它玩,好寂寞。
武罗很想叹气。她不知道一个好人家的姑娘,是不会三更半夜跟着男人偷溜出府吗?他想尽快将她带回去,催促她回房睡觉,也阻止自己……产生逦思。但此时只能努力屏息不去嗅闻她身上芬芳的香气。
“大东,你有吃饭吗?”连秋水关心它。
“凹呜。”吃饱饱。
女人与狗,偎在一块儿好久,说的全是些毫无意义的句子,她问它答,还真的把它当人类对待。
“再待下去就要天亮了。”他仍是必须扮演坏人的角色,逼她与大东从彼此身上分开。
“你要乖,不可以再胡乱伤人,我明天再来看你。”她一脸很不想走的遗恒。
“汪汪!”它不要她走。
“明天?”武罗皱眉。她还打算天天都来玩狗吗?
她看出他的为难。
“……不可以吗?”她怯怯地问。
“……凹呜?”它也问。不可以吗?
“你不应该这样做。”武罗心一横,决定板起脸孔责备她的单纯、天真和无知。“你与这只狗有何干系?它咬断你弟弟的腿,你对它这般好又何必?再者,你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吗?月黑风高的,你毫无危险的自觉,傻傻地跟着男人四处跑,就不怕我把你这个娇滴滴的干金小姐给卖掉吗?”
她的脑子长哪儿去了?
对他就这般信任吗?
她瞠着黑亮圆眸觑他,表情无辜至极。
他一咬牙,把话说得更狠,“你不知道我可能会伤害你、欺负你,教你后悔跟在我后头胡乱奔跑吗?又或者我根本心存不轨——”
“……你讨厌我,是不?”她微微仰头,将身形高出她许多的武罗看个仔细,微微抿着的红唇,嗫嚅得可怜兮兮。
他愣了会儿,没想到她会这样问他。
这与讨不讨厌根本无关,他不想让她露出如此信赖他的模样,她应该要防着他,就像她爹待他的冷淡无情一般,离他远远的,对他表现出既高傲又骄态的千金小姐态度,教他死心。
“我自己隐约有察觉到……你好似很不喜欢我,是我做了什么惹怒你的事吗?还是我说了什么让你不开心的话?若有,我可以向你道歉……”果然,他讨厌她,所以他才总是一发觉她盯着他瞧时,便会迅速将脸转向另一方。她还自己安慰过自己,说他不是讨厌她,说他不是不高兴看见她,但他此时严肃的口吻与表情,让她不得不感到失望……失望于他是真的讨厌她!
她朝他沉沉一鞠躬,纤腰折得极弯,长发覆盖住小脸上所有表情,只剩声音透露出她微微哽咽的情绪。
“请你不要生我的气,如果你不想带我来看大东……我、我也可以不麻烦你,你不要生气……”
他不喜欢她卑躬的姿态!
非常不喜欢!
她应该仰起脸,鄙夷地看他,冷哼着鼻息,不屑与他这种身分低贱的下人交谈,这样才对!
他以强劲的臂力将她拉起,要她挺直腰杆。
“你到底有没有弄懂情况?谁是主、谁是仆你分辨不出来吗?谁讨厌谁、谁不喜欢谁是由谁来决定?是我吗?”
她没听懂他的意思,但纤细的双臂被他捉得好疼好疼,他吼着,十指紧扫在她膀问,她看出他没有伤害她的意思,他在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