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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你。”
“那么‘宝贝儿’?”
“季米。”
“什么?”
“四时为‘季’,五谷为‘米’。”他颇为不耐烦地哼唧一声,“季米。”
第 5 章
五
1
“这名字”我皱了皱眉,眼见季米神色有恙,赶忙换上嬉皮笑脸的神情拍起马屁。“四时和顺,五谷丰登。这名字当真好的紧。”
季米这人克勤克俭,大约觉得露一个笑容都很奢侈,所以一直摆着一张冷眼横眉的面瘫脸。其实他蓝眸如星,红颜动人,奇白的肤色更是好比全身都细细裹了一层冰糖外衣,绝对是个天上少有地上难寻的美少年。我们原本走的是宽敞的官道,然而前行数日,便不得不改道幽僻的山路。原因是树大招风,长得太过偶像的二人并行一路,仰慕者纷至沓来,确凿不堪其扰。
当日我与季米在一家沿途必经的客栈落脚。天黑得早,申时未至,薄暮的光线已是片甲不留。客栈内不及赶路的行人不多,见有人进店,匆促一瞥后又都垂下目光,形同一柄铁犁正襟危坐不苟言笑,各怀心事的小样儿。更让人不解的是,有人点单竹叶青,我闻香辨识上桌的酒坛里分明盛着女儿红,可主客二人均没意识到出了纰漏。一方傻了吧唧地满脸堆笑说着“客官慢用”,另一方则面无表情地自斟自饮,似一头蠢牛卧在河边,更傻。
后堂不时传来一阵一阵浅浅的血腥气,一像暗红的纱丽绕梁不绝,又像卵形老砖垒在我们头顶那般叫人败坏胃口。
“方才厨子正在杀猪备宴,这腥味儿难免重了些。还望客官见谅。”店小二反应奇慢,手笨脚拙。将美酒佳肴悉数端上桌后,对我们咧嘴一笑,齿垢菜叶无遮无拦,显得敦厚非凡,农民气质的不行。季米闻言轻轻点头,忽而看似无心地伸腿绊他一下。岂料这人一个箭步跃出几米,抛出的茶盘稳稳当当托回手中,摆明了是个能动两下的练家子。
“简森。”他看我一眼,欲言又止。只是伸手轻轻握住了搁在桌上的长剑。
季米是个酒虫。一见杯中的琼浆玉液,百匹骡子也拉不回那炯炯有神能流出口水的目光。亏他先前还出声提醒我,这回自己的谨慎小心倒全都不见了。最可气的是这小子外强中干,灌不了几杯便脸颊通红,弥漫一脸昏昏沉沉的雾霭,嘟嘟囔囔地伏向桌子,垂目要睡。我刚想唤他醒来,突然也觉得双眼泛花,头大如斗,乏力的四肢如何也动弹不得。
以手扶额强行支撑,迷糊不清的视线里出现几名从后堂跑了出来的大汉,听他们叨叨什么“药效这么快?也好,砍了他的脑袋好速速回去领赏。”一股染着腥臭血气的刀风朝我劈来的刹那,伏桌一旁的季米忽而惊醒坐起。只见他一掌轻拍木桌,长剑须臾在手。寒光一现的同时,鸣声乍响。那些人刚够发出一声宰猪的惨嚎便倒于地上,喉间似有细线缠绕,已然断了气。
“那酒”瞠目结舌的小二哆哆嗦嗦地张口,一句话也问不完整。
“我一滴未沾。”
眼见情势不妙,唯一的活口作势欲逃。季少侠冷面如镜,不依不饶,白衫飘飘飞舞如同脱枷,长锋挥削而出。一发千钧之际,不知何来的一只酒瓶不偏不倚地砸于他的手腕之上——剑气稍歪,那小二身边的一张木桌便代他受过被一劈为二。
我走上前,伸出一手轻轻按住季米的肩膀,对那惊魂未定的小二笑道,“这客栈的酒到底还是太烈了些,不比街角那铺子卖的糯米酿香甜入喉。劳烦兄台为我们去打一些如何?”
一脸活见阎罗的惊惶万状,见得持剑的人似乎为人所制难以行动自如,如同得了大赦一般,立马屁滚尿流地逃往门外。样子难看得要命,像个腰椎间盘突出的患者正撒腿狂奔。不待前脚迈过门槛,就听得身后一声冷飕飕、阴沉沉的“慢着”。小二听得这样一声催命符,早已两腿颤如筛糠,汗珠跟蒸桑拿似的哗啦哗啦掉下来,一步也不敢多迈。他疙瘩疙瘩扭过头来,可怜巴巴地望着我们。
两指轻弹,一文碎银在空中划过一支狭长寒栗的光,打向那人的肩头,将他连带一扇木门一同摔飞出去。
“你的银子忘记拿了。”季米唇角微微一启,淡淡说道。
2
“少侠又何必吓他?”瞧见门口一滩洇湿的水迹,不由哑然失笑。
“你方才出手相拦,根本多此一举。”季米冷冷扫了我一个“狗拿耗子”的白眼,又道,“我若真想杀他,你以为你便能拦得住?我本就打算留此人一条性命回去通传他幕后的主子:知止不殆,毋要再不自量力自讨苦吃。”
本想弄些类似于“上天有好生之德”的名言来向季米说教,转念又嫌弃这类型的词句磨磨唧唧婆婆妈妈,活像苍蝇嗡嗡扰扰,没准度化不了这小子还落得一个适得其反。比如少林方丈本衍大师,他最喜欢在上茅房的时候研读论语。他是一个很有情趣的人,而且肠道通畅,屁''眼奇大。换作我是万万不敢的,如厕的时候读多了这些罗里吧嗦的句子十分容易便秘。何况他的这个癖好在寺内传开后,至少让三个人产生了相当严重的心理阴影——每当本衍大师谈经论道普度众生,他们就觉得他满嘴喷粪,臭不可闻。那三个人便是小戴、小克和我。我想我不说你也知道。
鉴于季米虽然出手凌厉凶狠不留退路,倒也不全是个丧心病狂草菅人命的二愣子。所以我及时住口,一笑置此于脑后。说话太瓷实很容易得罪人。这小子蛮可爱的,我不想得罪他。
“你明明喝下了酒,为何没有身中他们的迷''药?”
“我百毒不侵。”
“哦我试试。”
“喂!我是百毒不侵,可不是刀枪不入啊!!!”
3
改行山路后,我问季米,“你的剑什么来头?”通体鳞黑的刃身如一段蟒皮,幽寒之光不灭闪熠。剑上花纹疏密相间古怪诡魅,怎么看也不可能普通。
“当吟。”
“淫''荡?”
“名剑当吟,自然是久仰其名。”眼见季米脸色一沉,拔剑便要将我剁成肉馅,忙不迭地改口,“只是我听闻传说,知道它的主人是那位名震江湖的剑神舒迩鹤,如今怎么到了你的手里?”
并非贪生怕死拿话诓他,这剑我的确是久仰大名。不仅久仰它的大名,连同它背后的一段武林传说也知道得一清二楚。
话得从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武林决战开始说起。比剑的双方是中原剑神舒迩鹤和来自塞外的剑帅糜伽。因为说书需要如此这般“针尖对麦芒”的冲突美感,所以“剑帅”这个名号其实是我信口胡诌的,尚未得到人民群众的检验与认可。这场大战还未开打已轰动了整个武林,哪怕决战地点定于某个鸟不拉屎的穷乡僻壤,排队围观的人仍然很多。头几日大家的确看得津津有味兴致盎然,可由于二人的剑术半斤八两伯仲之间,连战几日也不见分晓,于是观战起哄者们的热情便虎头蛇尾了起来。时值盛夏,火伞高张,酷暑难当。田里的庄稼一日不浇水便要打焉,三日不浇水今年的收成恐怕就全得泡汤。要知道务农工作者靠天吃饭,没有收成不仅没饭吃,老婆还容易跟别人跑。打戏是很好看,回家后一个人睡冷炕头就不好了。不知是谁起了个头,观众们呼啦一声齐作鸟兽散,没多少功夫便撤退得干干净净剩不下一个第三者。
这场旷世大战因此留下了无数凄艳迷离的版本和一个众说纷纭的结局——剑神舒迩鹤回归跃马山庄,自此金盆洗手;而剑帅糜伽浪迹天涯,再无音讯。
以审度一般兵刃的眼光来衡量,这柄剑当然很是特别。可如果以上古神兵的标准来挑剔,当吟除了外形拉风削铁如泥,且在杀人时会发出一点闹哄哄的噪音以外,也没别的什么值得鼓吹得瑟的地方。我发自肺腑地嘀咕了一声,然后在季米听见前赶紧住嘴。
姹紫嫣红的雉鸡在山里自由自在地跑来跑去,羽毛如披锦戴帛,煞是好看。盯着它们出神了好一会儿,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与之颇为相像的在玉王府里可劲养膘的孔雀。那些死鸟被惯得很坏,骄奢淫逸好吃懒做的脾性十足,怎么把它们当大爷哄着供着也照旧死样怪气,不太热衷于晒尾巴。唯独一见倪珂就此起彼伏地开屏,异彩流光令人眼花缭乱,拦都拦不住。世人对孔雀开屏的理解无外乎两种,一是比美,二是求爱。不过无论哪种,我想倪珂都不会高兴。倘如不是觉着那些死鸟点缀点缀花园还算养眼,定然早已嘱咐厨子烹煮了佐茶。
可是,那个总是不见高兴的小子,现在又在哪里呢?
就在我浑然忘我独自放空的时候,季米不知何时坐在了我的身边。他默不作声坐了很久,最后神色认真地对我说,假使小王爷真是被我师父带走,我以项上人头担保,他必然一路周全毫发无伤。不出几日你们便能相见,大可宽心以待。
侧头对他展齿而笑,伸手摸摸他光洁的脸蛋,说,我怎么觉得你有点恋师情结呢?
“这话不对。”经过了千锤百炼,季米对我的调戏已经逐渐产生了一种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淡定,他同样把手伸向了我的脸,用手指轻轻勾起了我的下巴,浅浅一笑道:“因为你又没有教过我。”
这个举动十分轻佻,眼神更是暧昧得不像话。可见季米如今对“骚扰者”与“被骚扰者”的角色转换已经驾轻就熟。当吟三缄其口,他拔剑相向的虚张声势向来吓不到我。反倒是这般温存体贴叫我浑身冷颤,吃他不消了。
一来二去间耳鬓厮磨卿卿我我的时间一长,我们便有了情分。
“手艺还不错。”季米咬了一口我递给他的烤鸡,闷声不响片刻后突然像觉悟什么似的说,“这荒山野岭无物可炊,你是用的什么开它的膛破它的肚?”
用眼角睨了睨他搁置在脚边的长剑,“你这剑太长,使起来一点也不舒服。”
“你是说你用我的剑杀了一只鸡?”
“是啊,你不正吃着么。”
“我,我杀了你!”他扔下手里皮脆肉嫩的美味,屁股遭了戈刃猥''亵似地猛然站起,抄起当吟便朝我扑来。
这小子哪儿都好,就是脾气太燥,动不动就要谋杀亲夫,真该判个斩立决!
万幸的是他并未想到问我怎么升得火。钻木取火那么老土那么费劲的方法早就不适用了。我发现当吟精纯锋利得完全可以当打火石使,而且吧,用它劈砍山中那些屹立千年的巨岩效果最佳。
第 6 章
六
1
我们本欲以天为盖以地为席地二人世界,结果发现了不速之客——母子一对。男孩长得很返祖。我在脑袋里冒出了这个念头,再仔细端详了一番他的脸,细细咀嚼过后觉得自己刚才那个说法比较过分,说实在的,太侮辱我们祖先了。那当妈的又明显属于“漂亮”的一类,蛇妖能生出一只猩猩,我是不太相信的。猜她其实已易过了容,只可惜改造的水平不高。瑕难掩玉是件好事,但身为一个刺客就是个实打实的悲剧。
“吃吃吃,就知道吃!奶''子都给你吃瘪了,还要吃。”刚被自己的娘骂了个满腚臊的男孩又猛挨了一记耳光,咧开满牙的嘴便哀嚎起来。哭得中气十足声情并茂,百分百投入,不禁引得我和季米连连侧目。
男孩看见我们投去的目光宛如见了救星,蹬鼻子上脸哭得更加铿锵,嚷着“哥哥嫂嫂救救我”飞扑而来。没跑几步便五官朝下摔了个满嘴烂泥,好好一张小脸变成个乌不溜秋的煤饼。他爬起身,跌跌撞撞锲而不舍地一头扎向季米,牢牢抱住他的腿,闷哼了几声“嫂嫂”之后,抽抽泣泣下说的话便再听不清了。不仅手脚并用活像只螃蟹,还把那一脸稀泥和鼻涕使劲往季米那身白得泛出银光的衣衫上蹭。全不怕用力过猛导致蜕皮,很懂得物尽其用,脑袋灵光得该用铁锹砸一下以示嘉奖。反正从他只扑季米不扑我来看,肯定是只讨厌的小色胚无疑。
便是连觥也不醉的季米刷的红了脸,看看我又看看身前黏糊糊的小东西,露出了一个堪称“束手无策”的表情。这个表情让我觉得他可爱透顶。
把脸蛋涨成关公的胞弟,窘迫无措了半晌,最后他轻推开男孩指了指我,吐出一个很别扭的声音,“我是哥哥,嫂嫂在那里。”
当妈的女人见了这个场面,脸色暗青七窍生烟,撒蹄子朝我们奔来。一只手伸进了袖口,嘴里还咧咧骂着“吃里爬外活该千刀万剐的小货,看我不找个东西伺候伺候你那沾屎的腚!”
芳华一刹我和季米同时推了对方一把,居然谁也没有躲开。
“你怎么识穿我的?”女人把双唇拧出一个微笑,虽然面露失望,仍能相当淡定地开口问话。我说你们这样一对奇怪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