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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霞接过借条,递与杨氏,杨氏并没有接住,只就着流霞的手看了一眼,暗恨,方氏果然是有备而来,不然 怎会把一张借条随身带着。流霞到底跟随杨氏多年,十分 通晓她心意,待她看过借条,没急着撕毁,而是转手又递与张仲微;这是请他验真假的意思。
张仲微自然不好意思仔细查看,但林依就在他旁边,微微探头,见纸上的笔迹确是出自张仲微;便冲流霞轻轻点头。
流霞遂走到温酒的炉子前,将借条丢进去,烧了个一干二净。
方氏惦记着回家后的那顿打,已是乱了心智,安安静静坐着,言语寡少,笑不露齿,倒显露出几分大家出身的模样来。
事情已了结,杨氏招呼大家入席,道:“对面厅里也摆了一桌,男人们若嫌我们呱嗓,就上那边吃去罢。”
张梁乐得不与方氏同席,忙带着张伯临兄弟到斜对面的上等房去了。张梁一走,方氏直觉得浑身轻松,敢放开笑了,也敢大声讲话了。她朝桌上看了看,想挑出些毛病,扳回一局,但满桌森森的鱼肉,也不乏清淡的小菜,搭配得恰到好处,实在让人挑不出甚么来。
如此这般,方氏更为生气,心想若不是杨氏白捡她一儿子,怎会过得如此舒心。
林依瞥见方氏的脸色变了,但只当没看见,今日她有保护伞在,甚么也不怕。
方氏紧捏着筷子,桌上的菜挑不出毛病,就打起桌边人的主意,杨氏是长嫂,她不敢轻易挑衅,便把目光投入林依,道:“我身为长辈,却不见人来斟酒,真是没规矩。”
林依朝她面前的酒杯看了一眼,明明是满的,需要斟哪门子的酒,分明是故意找茬。
杨氏与她使了个眼色,叫她忍耐。林依不知杨氏有甚么后招,只好站起身来,拎起酒壶,假意朝方氏杯中点了一点。
杨氏得意洋洋,正准备继续支使林依为她布菜,就看见对面厅中侍候的小坠子慌慌张张地奔进来,扑倒在杨氏面前,哭道:“大夫人,二老爷欺负我。”
杨氏斥道:“胡说,二老爷甚么身份,怎会欺负你,定是你没伺候好。”
小坠子捂着脸道:“我并不敢,谨道大夫人嘱咐,一直小心伺候,在桌上,二老爷还夸我来着,可我领他去茅厕的路上,他就,就……”
小坠子泣不成声,讲不下去,但她身上的领口开了,腰间的带子也散了,明眼人一看就明白发生了甚么事,定是张梁趁着如厕,借机调戏于她。
方氏的脸,刷地一下就绿了。林依暗暗奇怪,张梁与张栋不同,他虽好色,却知晓分寸,李舒房里那许多美貌的丫头,都没见他拖一个到房里去,怎会趁着做客,调戏起大嫂的丫头来?
小坠子还在哭诉:“大夫人,我虽只是个丫头,却是清清白白,二老爷这样对我,叫我今后有何面目示人……”
杨氏面色铁青,转向方氏,问道:“弟妹,你说这事儿该怎么办?”
方氏强作镇定,装出满不在乎的模样,道:“不过是个丫头,多大点事。”
杨氏将桌子猛地一拍,怒道:“堂堂知州家的丫头,比你都高贵几分,岂能容你调戏?”
方氏的酒杯一个没端住,叫几点酒水浸湿了衣襟,慌道:“又不是我调戏的,你只问那调戏的人去。”
杨氏扭头唤流霞:“二夫人的话,你听见了?”
流霞应了一声,就欲拉着小坠子朝对面去。方氏心想,张梁向来敬着张栋与杨氏,若叫他作答,要么是花大价钱把小坠子买下来,要么是付一笔赔偿费。而钱从哪里来?方氏瞧了一眼脚下的钱箱子,慌手慌脚站起身来,扑向流霞,想去拦她,但今日流云转了性子,十分配合流霞,飞快地伸出一只脚,绊了方氏一下。
方氏一个踉跄,正好跌在杨婶怀里,杨婶忙将她搀回座位,一个劲儿地劲:“二夫人,你可得当心身子,可虽跌坏了。”
方氏眼睁睁地看着流霞与小坠子走进斜对面的上等房,直觉得脚下的十贯钱,都长了翅膀,马上就要嗖嗖地飞回杨氏房里去。她可不是坐以待毙的主儿,越急越有主意,与杨氏商量道:“大嫂,咱们妯娌好容易见面,别让一个丫头伤了和气,既然二老爷喜爱她,我就拿我家的丫头,与你换一换,如何?”
杨氏只觉得好笑,望着她不讲话。方氏自顾自继续唠叨:“说起来还是我亏,我家那个丫头,已然十七八,生 得好,手脚又勤快,而你这这个,最多不过十三四,眉眼没长开,做事也笨拙……”
林依见她讲得天花乱坠,忍不住插嘴问了一句:“婶娘想拿谁与我娘换小坠子,不会是冬麦罢?”
方氏丝毫不觉得尴尬,点了点头,道:“正是她,她可……”
众人哄堂大笑,淹没了方氏的后半截话,在这屋里的,除了新来的流云,谁人不知冬麦是怎样的人,一想起她那满脸的斑斑点点,还有那懒得出奇的性子,再结合方氏夸她的话,都忍不住笑了又笑。
方氏自然明白她们为何发笑,腆着脸皮道:“冬麦生得好容貌,只是后来得了场病,才有了些许瑕疵,但只要扑些粉,就看不见了。她以前是不爱动,不过自从病好后,比谁都勤快。”
青苗见她信口胡诌,实在忍不住,嗤道:“是挺勤快,都被打发去做洗衣裳的粗使活计了。”
杨氏一直没作声,只命人取来小坠子的卖身契,递与方氏看,道:“弟妹讲的对,不能因为一个丫头,伤了我们妯娌间的和气,弟妹既然想要小坠子,那我就原价转卖与你好了,若你想拿别的丫头来换,也没问题,只要卖身契上的价格相当即可,若是你家丫头价低,也不要紧,差额可以拿现钱来补。”
杨氏接连几个“若是”、“不要紧”,让方氏听晕了头,再一看小坠子的卖身钱竟有一百贯,就只晓得嘀咕“我没钱。”
杨氏十分善解人意,道:“没钱也不要紧,打个欠条慢慢还,都是自家亲戚,我不收你利息。”
方氏有点发懵,不知自己怎么就被杨氏给绕了进去,她决定,从现在起,一句话也不讲,只坐等张梁那边的消息。
第两百零七章 暗藏心机
杨氏见方氏保持沉默,也不再开口,一时间,桌上安静下来。
不多时,流霞回来了,但却不见小坠子的身影,她凑到杨氏耳边,欲小声讲话,杨氏却道:“有甚么不敢让大家听见的,就站在那里讲。”
流霞只好退回中间,大声道:“二老爷说,小坠子只不过是个下等丫头,算不得大夫人跟前的人,他买下她做妾,倒也不算违了规矩。”
张梁讲的是规矩,听在方氏耳里,就全变作了“钱”,她耳边轰得一声炸开,再听不见旁的话。
杨氏道:“小坠子的确只是个下等丫头,不然也不会只一百贯,二老爷既然瞧得上她, 那是她的福气,叫她去收拾包袱罢,待会儿就跟二老爷回去。”
流霞道:“二老爷还向大夫人讨要小坠子的卖身契。”
杨氏捏着卖身契,却不递出去,只看着流霞。流霞会意,忙道:“二老爷说了,二夫人那里有十贯,先付给大夫人,算是个定钱,至于剩下的九十贯,让二夫人给大夫人打个欠条。”
杨氏点头,一面命人却取笔墨纸砚,一面向方氏道歉:“照说二老爷喜欢,我这做嫂子的,就该送给他,只是小坠子那丫头,大老爷也是要中意的,若不收你们几个钱,我怕他怪罪于我。”
方氏一想到张梁竟然收了个妾,心头的恨意上来,就把九十贯钱的事挤到了一边去,流霞替她把笔蘸好墨,塞到她手里,半劝半胁迫逼着她写下了欠条,按下了手印。
流云在一旁嘀咕:“小坠子卖亏了,大夫人养她这几个月,个头都长了不少,若交与牙侩去卖,肯定能卖一百五十贯不止。”
杨氏斥道:“都是自家人,亏了就亏了,我还能赚二夫人的钱不成?”
方氏气得满脸通红,浑身打颤,几欲坐不稳,她一想到自己每回进城来,都是搅得别人家鸡犬不宁,今日却是她自己吃了大亏,这口气,怎么也咽不下去,于是双手一撑,就想站起来撒泼。
但杨氏身后站着两个眼生的媳妇子,假意上来与她斟酒,一手就捏碎了一酒杯。方氏目瞪口呆,那媳妇子还抱怨是这酒杯太薄,不经捏。
杨氏责备道:“看你们惊吓了二夫人,还不与她赔罪。”
两名媳妇子福身行礼,待得她们回位时,方氏已悄悄坐了回去,不敢再起闹事的心。
杨氏心情颇好,频频举杯,邀方氏同饮。又将些衢州风俗来讲,时不时还问问方氏二房如今的境况。
方氏明明是怀着讨债的心思来的,结果到了最后,变成了她倒欠杨氏九十贯,这让她方寸大乱,前言不搭后语,坐了没会子,觉得浑身不对劲,便站起身来,想去问问张梁,是否一同归家。
杨氏见她没带下人来,忙叫她坐下,让小扣子去问。张梁这会儿喝得正高兴,才不愿回去,方氏气呼呼地把筷子一摔,也不告辞,独自先走了。
杨氏不满道:“目无长嫂,没得规矩。”
流霞把方氏座位底下的那箱子钱拖出来,笑道:“二夫人心里正窝火呢,大夫人原谅则个。”
杨氏道:“她窝火,我还窝火呢,好好一个丫头,亏着本与她了。”
流云不满流霞独自站在钱箱前,忙道:“大夫人,我帮你把箱子搬进去。”
杨氏看了林依一眼,道:“交与二少夫人,入账罢。”
林依忙道:“买小坠子的钱,并不是从公帐走的,这钱还是娘自己收着的好。”
杨氏想了想道:“也罢,还有张欠条呢,等二夫人把钱还齐,咱们再商量入账的事。”她说完,便命流霞与流云二人把钱箱子抬到她卧房去,又许她们从中取出五百文平分。
好端端的,杨氏为何要赏这两人,是因为她们今日在方氏面前表现“良好?”林依越看越觉得今日这事儿有蹊跷,不过不管真相如何,都与她没有妨碍,因此坐得定定的,十分安稳。
流霞与流云欢天喜地地谢过杨氏,合力抬起钱箱,朝斜对面去了。桌上只剩了杨氏和林依。前者吃了口酒,嫌店大人少太空旷,便吩咐道:“把我和二少夫人爱吃的菜拣几盘子,送到里间去,剩下的,你们撤下去吃罢,不用伺候了。”
杨婶几人照着她的吩咐做了,在里间另设一张小圆桌,摆上两副碗筷,然后退了出去。
林依猜想杨氏是有话要对她单独讲,于是斟上两杯酒,安静不语。杨氏却只慢慢吃着,过了好一会子才突然冒出一句:“二老爷没有调戏小坠子,是小坠子主动勾引的他。我没有提前告诉你,不是对你不信任,只是还没来得及。”
这话证实了林依的猜想,不过她认为这两者间,没有太大的差别:“若二老爷自己不动心,小坠子勾引也无用。”
杨氏笑了起来,大感欣慰:“正是这个理。”
张梁一把年纪,得了个水灵的小丫头伺候,在林依看来,怎么都是他占便宜,因此一点也不替他心疼那一百贯,只是疑惑:“小坠子愿意去给二老爷做妾室?”
杨氏淡淡道:“这是她的福分。”
林依黯然。
杨氏又道:“自然是事先问过她的,若她心有抵触,怎么替我办事。她这样的丫头,容貌不算上乘,空有机灵也无用,本来只是配穷小厮的命,如今能有机会做个妾室,一辈子衣食无忧,有甚么不乐意的。”
林依本以为小坠子是被迫的,这时听说她自己也乐意,放心之余,又不禁感叹,原来并不是谁都把做妾视为洪水猛兽,对于很多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女人来说,那是她们改变命运的一条捷径。
杨氏话中,称小坠子不要替她办事,甚么事?是想在二房安放一双眼睛和一双耳朵?林依懒怠朝深处去猜想,只不自主地替小坠子担心,方氏在许多事上缺根弦,但对付妾室,却极有一套,小坠子未来的日子,恐怕不太好过。
杨氏却完全没有这方面的顾虑,似乎对小坠子十分有信心。
婆媳二人没有再出声交流,一直到吃完饭,杨氏才重新开口:“往后二夫人那里,就交给我了,你只管经营好酒楼,多与各位官宦夫人走动走动,这男人在官场上的升迁,还少不得要你协助呢。”
林依很高兴杨氏帮她分担一些事情,真心诚意谢过她,送她到对面去。对面厅中的三个男人,都已吃醉了,其中尤以张梁为最,起身与杨氏行礼时,差点站不稳。
张伯临担心张梁再喝下去,连家都回不了了,便趁着杨氏过来,向她告辞。杨氏吩咐小坠子将张梁扶了,又叫流云雇来两乘轿子,将他们送上了轿。
流霞在里间听见动静,奔出来问道:“大夫人,你准备送小坠子的首饰钱物,是现在叫她自己带过去,还是怎地?”
杨氏道:“既是与她做脸,就做到十分,将那些物事用红绸子扎了,挑个吉日送到二房去,叫二老爷与她摆酒席正式开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