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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依道:“她既有十文钱,再添上些,到城里买一双便得,何苦寻你来做?”
青苗回道:“她说有个甚么‘吃’的物事要绣上去,外头买不到,这才到处求人。”
吃的?林依捧着脑袋想了好一时,走到书桌旁取了本词集来与青苗瞧,问道:“可是这样的?”
青苗认不得几个字,只大略记得形状,犹豫着点头:“大概就是这个。”
林依问道:“她要纳鞋垫与谁?”
青苗撅着嘴道:“除了大少爷,还能有谁?”她还在为没挣到十文钱懊恼,林依瞧着好笑,便道:“如玉要绣哪首词,你去要了来,我教你纳鞋垫。”
青苗惊喜道:“三娘子会?”
林依点头:“杨婶教的。赶紧去,再耽误就要掌灯了,十文钱可打不到灯油。”
青苗忙应了一声,飞奔而去,转眼带了张纸回来,递与林依瞧。林依接过来一看,上头写着两句:“脸慢笑盈盈,相看无限情。”原来是首情词,瞧上去还是张伯临的笔迹,林依一问,果然是他写来赠与如玉的。
奇青苗羡慕道:“大少爷待如玉真好,特特写‘吃’送她,她还与我念了个甚么‘书中自有颜如玉’,说那个‘如玉’就是她,真是闹不懂,她怎会进到书里去?”
书林依笑道:“不是‘吃’,是‘词’。至于书中为何有颜如玉……待得农闲,我多教你认几个字,你也读上几本书,就懂得了。”
青苗点头,认真瞧她纳鞋垫,看了一时,突然疑惑道:“我虽不懂甚么‘词’,但也晓得是好东西,可如玉为何要将它绣到鞋垫上,任大少爷的臭脚丫子踩?”
林依忍俊不禁,丢了才绣了几针的鞋垫,伏在桌上一阵大笑,青苗不明白,也跟着傻笑一气。
过了几日,鞋垫绣好,如玉付了钱,另加两文封口费,将那鞋垫以自己的名义送与了张伯临。张伯临见那上头绣了词句,直夸如玉知情识趣,又拿到张仲微面前炫耀,道:“谁叫你把个丫头送了人,不然也有人与你绣鞋垫。”
其实因他们即将远行,杨婶早就绣好了几双鞋垫送过来,但那都是些“万字格”,哪有这双“情词”鞋垫好看,张仲薇嘴上讲着不在乎,其实心里羡慕得紧,第二日就将林依堵在了麦田旁的小竹林。
此时方氏仍在装病,任婶在跟前侍候,没了这两个盯梢的,林依没像往常那般急着躲开,问道:“有事?”
张仲薇盯着地上的一根竹笋,道:“马上要过年了。”
林依不知其意,茫然点头:“是,怎么?”
张仲微仍盯着那根竹笋瞧:“过完年我就要动身去雅州了。”
林依依旧茫然,去雅州,并未出蜀,算不得远行,为何特特讲这个?她想不出答词,只得傻傻讲了一句:“一路顺风。”
张仲微一脚踢断竹笋,提高了些声量:“我要去雅州了。”
林依从没见过他这般磨磨唧唧,也不耐烦起来,道:“有话就直说,没话我可就走了。”
张仲微见她真要转身,忙道:“路远……费鞋哩……”
林依琢磨好一阵,试探问道:“你没鞋穿?这个我可不会,买双与你?”
张仲微面露欢喜,连忙道:“不必,做双鞋垫便得。”
林依哭笑不得,绕半天圈子,就为双鞋垫,为何不直截了当讲来,这可不像他的性格。
张仲微磨蹭一时,扭捏道:“如玉才给我哥哥绣了双带词的,你也与我绣一双。”
林依见惯了直愣的张仲微,头一回瞧见他害羞的模样,很觉得有趣,盯着他渐红的脸瞧了好一时,才笑着应了,问道:“你要绣哪首词?”
张仲微听了这话,竟恼起来,气鼓鼓道:“这你还来问我?”林依明明没有做错事,却莫名有了心虚感觉,不敢去看他的眼,胡乱应了一句,故作镇定重回麦田,随手捞了把锄头,开始翻地。青苗在旁惊呼:“三娘子,我们在浇冬水,你翻地作甚,把麦苗都折断了。”
林依慌忙丢了锄头,道:“我有些不舒服,先回去歇歇,你在这里多盯着点。”
青苗瞧她脸上潮红一片,真似病了,忙问:“我去请游医?”
林依连忙摇头,一路跑着回家,踏进房门,突然有疑惑,若没有张仲微这层干系,杨氏还会不会爽快租屋与她住?抬眼四顾,那床,那柜,都是张仲微雪中送炭,还有桌上昂贵的竹纸,细心装订的字帖……收摘白菘,张仲薇替她拦下偷菜人……泼皮上门,全靠张仲微相挡……她林依如今能安然住在这里,受着张家庇护,能说不是因为张仲薇?但她却一味拒绝,一味将他往外推,美若名曰长痛不如短痛——一面享受着他带来的好处,一面如此姿态,是否有忘恩负义之嫌?是否比欲迎还拒更加可耻?
林依越往深处想,越发痛恨自己。不知不觉陷入深深迷惑,取了针线来绣鞋垫,更是不晓得要绣甚么词,才能表达自己的矛盾心情,最后索性甚么也没绣,留了一片空白。
鞋垫绣好时,方才装病结束,开始出房门,四处巡视,林依不好亲自与张仲微送去,只好托了青苗代办。青苏见了那双空白鞋垫,大惑不解,道:“三娘子巧手,为何不绣朵并蒂花儿上去。”
林依白了她一眼:“诗词你不解意,花儿倒是懂得。”青苗一缩头,忙将包好的鞋垫接过来,拿去送去张仲微。张仲微接过包裹,迫不及待打开,却见一片空白,不仅无他想要的词句,甚至连朵花儿也不见,疑惑道:“三娘子不会绣?”
青苗一挺胸:“才不是,我们三娘子手巧着呢。”
张仲微将鞋垫晃了一晃:“那这是为何?”
青苗摇头:“你读书人都不晓得,我怎么知道。”
待她离去,张仲微独坐苦思,仍得不出答案,欲去问林依,又无奈方氏盯得紧,只得走到隔壁,向张伯临请教。张伯临正盯着如玉新换的花袄儿出神,想以此为题,作首好词,听了张仲微所问,心不在焉道:“满腹心思,不知如何道得,自然是空白一片。”这便是所谓旁观者清?随口之语,反无意猜中。
张仲微听了这话,再瞧门外站岗似的任婶,若有所悟,自此以后,无事再不去招惹林依,以免与她添麻烦。
麦田里浇过冬水,家家户户开始忙年,有钱的宰猪,无钱的杀鸡。地里已无甚么要紧事做,只等来年麦苗返青,林依每日便只去田边查看一遍,余下时间,忙着帮张家大房准备过年物事。
这日,张家二房杀年猪,照规矩请左邻右舍、相熟亲友吃猪血饭,方家亦在被邀之列,林依本以为他们不会来,不料张八娘却得了王氏特许,由方正伦陪着,回娘家来了。林依喜出望外,不顾方氏也在,朝堂屋坐了,听张八娘言语。原来她已有孕三个多月,王氏这才放了她回来。林依打心里替她高兴,方氏激动得跟着杨氏念起了佛,张梁则不顾重孝在身,在外与方正伦吃了个大醉,直呼闺女有指望。
方氏心情好,看谁都顺眼,与张八娘讲完话,许她去林依房里叙旧。林依小心翼翼扶了张八娘胳膊,慢慢走着,张八娘笑道:“不过怀了身子,甚么大事。”林依不听,依旧慢慢走,张八娘且嗔且笑,反搀了她胳膊,亲亲热热到房中坐下,互诉别后生活。
林依瞧张八娘脸上都是笑,便放心先发问:“方正伦如今待你可好?”张八娘成亲不算久,讲起这些,还带些羞意,只将头点了点,道:“自我有了身孕,就不曾去过勾栏,只收了个通房。”
这叫待她好些?林依张口结舌,正欲“点醒”她,忽地想起在她心中,男人纳妾是天经地义的,这想法放在大宋,确是没错,但她柔弱,又无甚心眼儿,林依很是担心她能否弹压得住,遂婉转提醒道:“你能容人,是你贤惠,但须记得妻妾有别,莫要太惯着她。”
张八娘笑道:“我自真心待她,她也定当真心待我,彼此诚心相对,自然和睦。”
林依经历太多磨难,平素的性子,不自觉带着些漠然,但一到张八娘面前,就急躁起来,恨不得跳起来敲她两下,好把她敲醒。她晓得,有些话对张八娘讲是徒然,遂忍了下来,只问她些孕期趣事,待到她辞去,才悄悄去寻方氏,将方正伦新收了通房的事讲了,又道:“八娘子说她要真心待那通房,若那通房好,倒还罢了,若是个坏的,八娘子岂不要吃亏,有些话,我说了她不听,二夫人劝着她些。”
第五十九章 任婶挨打
方氏晓得林依与张八娘相厚,所言应是真心话,她欲亲自回娘家与王氏理论,但无奈尚在孝期,不好出门,便招来任婶,面授几句,遣她代行。
任婶得令,朝方家而去,称她是代方氏来探望张八娘,王氏懒怠见她,直接叫她去了张八娘房里。张八娘才从娘家回来,就见任婶又来探望,虽惊讶,但仍欢喜,拉着她讲个不停。任婶一面搭话,一面留神立在张八娘身后的通房,只见她面儿上表情虽还算恭敬,但一双眼却不甚安分,但凡张八娘要茶要水,她服侍起来总似慢了半拍。
任婶将这情景牢记在心,回报方氏得知,方氏大怒,顾不得甚么孝期不孝期,跑回了娘家去,指责王氏道:“八娘子怀着身孕,本就辛苦,你既为婆母,又是舅娘,不体谅她些也就罢了,还塞个狐媚子到她房里去,万一惹她动了胎气,如何是好?”
王氏看在未出世的孙儿份上,让着她三分,好言辩道:“那丫头性子好,又细心,平常只在八娘身前伺候,都不大朝正房跟前去的。”
方氏家中是个有冬麦的,哪里肯信她的话,不管王氏怎么讲,她反复只有一句话:“卖了那通房。”
王氏暗骂,给你脸不要脸,气道:“八娘身子沉重,没法服侍正房,我拨个通房与他,不是正理?你既瞧不惯我挑的通房,那就请你们张家送个来。”
方氏细琢磨,觉得这主意不错,回去与张梁商议道:“反正正房是要收通房的,与其让他娘安插心腹,不如我们自己送个过去,也让八娘有个臂膀。”
张梁头一回觉得方氏还算有些头脑,赞同道:“咱们闺女性子柔弱,是该送个跋扈的过去,帮着她些。”
方氏开心笑了,将门外闲站的冬麦一指:“就是她,如何?现成的通房,不消再去花钱买。”
张梁立时黑面,但他与冬麦交情在暗,不好明说,便道:“冬麦与八娘不熟,只怕不服她管教。”
任婶也悄声提醒:“二夫人,那妮子狡诈着呢,万一反帮着舅夫人,怎办?咱们还是挑个既信得过,又与八娘子交好的人儿过去。”说完,直朝外丢眼色。
方氏不瞧,也晓得她所指何人,张梁亦是心知肚明,没有作声,来了个默认。方氏犹豫道:“她与仲微还有婚约在身,送她去通房,是否不妥?”张梁瞪她一眼,道:“哪个叫你去送?咱们怎能做出那等事体。”
“那……”方氏疑惑。
张梁骂了句“蠢货”,道:“明明是她自己要去的,她自愿悔婚,去与方家做小,与我们甚么相干,说起来还是我们吃了亏。”
方氏兴奋起来:“那我们等天黑了行事?”
张梁莫名其妙:“为何要等天黑?”
方氏一怔:“天黑才好绑了她去……”
“蠢货。”张梁终于忍不住骂出声来,“你嫂子又不是不晓得她与我们家有婚约,你硬绑了去,她会敢收?”
“那怎办?”方氏虚心求教。
张梁道:“去与她多讲些好处,再诉诉八娘子的苦,她那人,吃软不吃硬。”又提醒道:“莫要蠢头蠢脑自己跑去,遭人诟病,叫任婶去讲。”
方氏点头,吩咐任婶几句,命她把预备过年的瓜子果子等物抓了一盘子,端去林依房里。
任婶站在林依房门口,笑道:“二夫人看大夫人并未预备这些,特特叫我与你拿了些过来。”
林依才不信方氏有这般好心,但依旧笑脸相迎,将任婶让了进来。青苗接过盘子,却搁到柜顶上,另取了一只四格攒盘出来,放到桌上。林依把攒盘朝任婶那边推了推,笑道:“我也备了几样过年吃食,任婶尝尝。”
任婶一看,却只认得一样五香瓜子,另几样都没见过,经林依介绍一番才知,那一样是杏片,一样是狮子糖,还有一样是香糖果子。
任婶先前在方家,后来又到张家几十年,这两家都有些钱,因此她一向以大户人家的奶娘自称,自诩见过世面,此时却让这几样果子衬得村起来,于是很不高兴,疑道:“眉山城可没这些卖,你哪里得来的?”
林依笑道:“这是东京果子,大老爷同僚途径眉州,捎带了几样来,大夫人可怜我,便送了我些。”
任婶不信:“大夫人与二房更亲,稀罕果子怎会只送你,不送二夫人?”
林依奇道:“怎么没送,还是我陪着流霞去的,难道二夫人没端出来与你们尝尝?”
任婶不曾想到,林依也会使挑拨离间,立时中招,暗骂方氏还不如林依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