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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姐谦虚道:“甚么教不教的,我也就只会那几下子。”
林依夹了一筷子白菘给张八娘,问道:“你怎地晓得银姨娘绣工好?”张八娘还未开口,银姐先笑道:“八娘子就要出阁,我来瞧瞧她,见她正托着绣绷子发愁,就帮她绣了几针。”
林依见张八娘使劲点头,便只轻轻一笑,不再作声。她们三个饭量都不大,很快就吃完,银姐主动要收碗,林依忙拦开她的手,叫张八娘请她去旁边吃茶,暗自诧异,她何时变勤快了。
等她把盘碗送去厨房再回来时,银姐已离去,张八娘独自坐在照台前,拿着支簪子在头上比划,左照右照。林依接了簪子替她插好,问道:“你何时与银姨娘这般熟了?”
张八娘自取了靶镜照着发髻,道:“难道她与你不熟?方才问了好些你的事呢。”
“问我?问了甚么?”林依诧异道。
张八娘道:“也没甚么,不过是问你是我家甚么亲戚,同我娘是否亲近之类,大概是她要讨好我娘,想从你这里下手罢。”
林依笑道:“那她可寻错人了。”
银姐想要讨好方氏?大概也只有心思单纯的张八娘会这般想。毕竟事关自己,若放在平日,林依定要问个究竟,但今儿是张八娘的好日子,她不想破坏了喜庆气氛,于是将疑惑压下,先收拾张八娘明日成亲要用的物事。林依平日做活儿做惯了,归置首饰,整理衣物,手脚极为麻利,根本不消张八娘插手。
待得收拾完毕,张八娘将她的手一握,道:“我与娘讲过了,叫她待你好些……我这一走,家里就剩你一个女孩儿了,你要保重……”她讲着讲着,眼里有了泪,林依回握住她的手,道:“你也一样,婆家不比娘家,凡事多个心眼儿……”
二人抹着泪讲了会子悄悄话,张八娘突然起身,开了首饰盒,取出个白玉环塞到林依手中,道:“我瞧着银姨娘的‘玉环绶’好看,找我娘要了两个,这个与你,留着压裙摆罢。”她说完,又指了床下的两只箱子与林依瞧,道:“我的旧衣都在里头,留给你穿。”
林依见她的眼角又开始泛红,忙安慰她道:“你是嫁去舅舅家,咱们再见面的时候多着哩,不像有些小娘子嫁得远,婆家又严厉,一年到头见不了几回。”嫁人是喜事,张八娘心里,到底还是喜悦大过伤感,叫她这一说,马上又高兴起来,脸上重新带了笑。
外头酒席散去,方氏送完客人,来教张八娘明日成亲的程序步骤,林依作为未嫁女孩儿,主动避了出去,到厨下帮杨婶洗碗。厨房里没得旁人,只有杨婶在刷锅,见她过来,抱怨道:“一个二个吃得醉醺醺,连帮忙洗碗的人都无。”
林依取过干丝瓜瓤,开始洗碗,笑道:“我不是人么,我来帮你洗。”
二人正说笑,银姐走了过来,站在门口道:“二老爷醉了,煮碗醒酒汤来。”她见林依挽着袖子在洗碗,眼里闪过一丝诧异,但并未作声。
杨婶忙不迭送地重新开炉子,道:“厨房烟大,银姨娘且先回去,煮好了,我与你送过去。”
银姐点头,道了声谢,转身离去。杨婶装了一罐子水,加了醋在炉上煮着,又拿了把扇子一下一下地扇,感叹道:“银姨娘真真是个大方人,一个月下来,赏的钱比二夫人给的月钱还多。”
林依奇道:“这般用法,她不怕转眼就花光了?”
杨婶叹道:“她一个妾,存再多的钱又有甚么用,只要大妇开口,就得交出去,还不如有一个花一个,图个快活。”
林依道:“并不曾听见二夫人寻她要,她也太过多虑。”
杨婶笑道:“八娘子就要出阁,这节骨眼上,若娘家闹出些甚么事体来,传出去可不好听,所以二夫人要妆贤惠。咱们这位二夫人,可不是省油的灯,你且等着瞧戏罢。”
醒酒汤熬好,杨婶用一只葵口高足碗装了,放到托盘里,递给林依道:“你给银姨娘送去罢,也叫你拿一回赏钱。”
林依坚决地摇头,继续洗碗,不接托盘,杨婶只得自己去了。
来吃酒的宾客很多,碗盘也很多,且都是油腻腻,林依一边怀念洗涤净,一边使劲洗。等到她洗完,将碗盘收进了碗柜,杨婶才一脸喜气地回来,称:“银姨娘今日心情好,格外多给了我一份赏钱。”说着将了一把铁钱出来,朝林依手里塞,说分她一半。
林依自然不肯收,杨婶却道:“这也是托你的福,要不是银姨娘拉着我打听你的事儿,耽误了我的工,也不会多与我钱。”
林依心内诧异,面儿却装作不在意,淡淡笑着:“我有甚么好打听的。”
杨婶取了抹布,开始擦灶台,道:“谁晓得,横竖她要对付的人不是你,无甚好担心。”
这话林依是赞同的,点头道:“极是。”
厨房的活儿忙完,方氏也出来了,她大概是晓得张梁在银姐屋里,脚步匆匆地朝那边去了。林依回到房里,同张八娘两个候了一时,见并无吵闹声响起,料得无事,便早早儿地上床睡了。
第二日,天还未亮,张八娘就被杨婶唤醒,揩了牙,洗过脸,由方氏亲自帮她上妆。林依将粉盒打开,捧到方氏手边,方氏取了里头的雪丹粉,匀匀抹到张八娘脸上。待她与张八娘抹完粉,自己手上也沾了些,林依忙递过一块湿帕子,道:“二夫人且先擦擦手。”
方氏接过帕子,将手擦净,接着取了螺子黛,与张八娘画了个柳叶眉。林依见她搁了螺子黛又去拿梳子,忙取了润发的香膏递过去。
张八娘叫道:“银姨娘才来咱们家时,梳的那个流苏髻真真是好看,娘也与我梳一个罢。”
方氏的脸色沉了一沉,又不好在这样的日子里教训她,便搁了梳子道:“叫银姐来与八娘子梳头。”
任婶与杨婶也真是被银姐的钱糊住了心,竟齐齐应了一声儿,准备转身。林依忙道:“她是甚么身份,能与八娘子梳头?我看二夫人上回梳的云髻就很好。”方氏到底念及今日是闺女成亲,就接这个台阶下了,道:“照你说的,就是云髻罢。”
任、杨二位回过味来,双双惊出一身冷汗,不出一刻钟,各寻了理由到外头忙去了,生怕方氏揪住她们出气。张八娘也晓得自己惹了娘亲不快,紧闭着嘴不敢再开口,直到临上檐子时,才扑到方氏怀中大哭起来。
北宋风俗,新郎不亲迎,只有媒人来接,那媒人拿足了利市钱,便开始叫乐官作乐催妆。方氏听得外头在催促新妇登轿,忙拿帕子拭去张八娘脸上的泪,叫林依扶她出去。
林依极想同其他亲送客一起,送张八娘去方家,吃了走送酒再回来,可惜她算不得正经女家亲戚,方氏又不愿放她出去见人,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檐子在一群迎亲人的簇拥下远去了。
'正文 第九章方氏发难'
张八娘出阁第二日,林依头一回没有人陪伴,独自一人去堂屋吃早饭,其他几人也因为家里少了人口不习惯,饭桌上的气氛颇有些沉闷。各人都只埋头吃饭,很快,张伯临张仲微兄弟先吃完,起身上学去了,随后其他人也陆续搁了筷子,准备离去。
方氏突然道:“且慢,先来算算这几日的账目。杨婶,收拾桌子,任婶,去搬账本。”她算账,一向不都是背着人么,今日怎地要当着人面算,众人皆不知她葫芦里卖的甚么药,只好重新坐下,瞧她动作。
待得杨婶收好桌子,任婶捧上账本,方氏铺开一页纸,提笔开始算账。林依从未瞧过她算账的模样,竟不知她是这般算法,不禁悄声问杨婶:“我看城里那些掌柜的,使的都是算盘,二夫人为何用笔算?”
杨婶凑到她耳边道:“二夫人书香门第出身,哪里会使那个,就是用笔算账,还是嫁来张家后学会的呢。”
用笔算账,且使的不是阿拉伯数字,自然慢得很,一干人在旁等得昏昏欲睡,好半天,方氏才将账目理清,唤过林依,叫她当着众人的面念出来。林依接过纸一瞧,原来是张八娘的嫁妆单子,只不过每样细目后,添上了价格,她照着单子,一项一项念来,最后报出总账目,却是个亏帐,尚欠方氏娘家一位亲戚整整十贯钱。
张老太爷听完,脸色立时就变了,抱怨道:“家里少钱,你找乡亲们借些也就罢了,怎地向娘家伸手,没得叫人说我们张家嫁不起闺女。”
方氏起身回话,委屈道:“整个村子就咱们家还算过得,别人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不找咱们借钱就算好事,哪里还有钱来借与我们,媳妇实在是无计可施,才出了如此下策。”
她讲的乃是实情,张老太爷吸吧着青铜烟袋锅子,不再吭声。
张梁最是孝顺,见不得老父亲不高兴,忙催促方氏道:“不拘哪里挪一点子,先把你娘家的帐还清,咱们再想办法。”
方氏瞄了银姐一眼,慢悠悠道:“法子倒是有,只不知你肯不肯。”
张老太爷最是操心张家脸面,忙道:“甚么法子,你尽管说来,我替他作主。”
方氏把银姐一指,道:“她房里那些摆设儿卖了,就能换不少钱。”
张梁正欲开口相驳,张老太爷已然点头:“甚好,就是这样,她也是我们家的人,该当出把力。”
方氏得了这话,根本不去问银姐意见,带了任婶杨婶,径直朝猪圈旁的偏房去了。林依瞧着匆匆跟去的银姐,暗自感叹,再厉害的妾室,只要大妇认真计较起来,根本无计可施,连插话的权力都没有。张梁心里是偏着银姐的,却无奈张老太爷点了头,万事孝为先,他只得收起想跟过去的心,取了一本书在胳膊下夹着,陪老父亲上山去放牛作耍。
任婶杨婶都跟着方氏去了银姐房里,原本该她们干的活儿,就全落在了林依身上。林依去杂物间取了扫帚,开始扫地,先扫堂屋,后扫院子,待得四处都干净,再去厨房后头提了泔水,到猪圈喂猪。
猪圈与银姐的屋子,仅隔着一堵不厚的土墙,那边任婶责问的声音,清晰传了过来:“银姨娘,你在外替二老爷管了足有一年的钱,怎会只剩了这点子,赶紧交代到底把钱藏在何处了。”
银姐答话的声音十分平静:“确是都在这里,并不曾说谎,二位奶娘若是不信,尽管来搜。”
隔壁一阵翻箱倒柜,动静极大,林依暗道,怕是要折腾半日了,她将最后一点儿泔水倒进食槽,关好猪圈门,去厨房舂米。
上午时间过半,方氏还未搜出钱,待在银姐屋里舍不得出来,她自持是书香门第出身,不愿正面与银姐冲突,只坐在椅子上吃茶,看着任、杨二位闹腾。她这里离不得任婶杨婶,可就把林依累着了,洗了一大家子人的衣裳,还要做七个人的饭菜,待到她炒完最后一个菜,已累得直不起腰,而这时,银姐的房门,还紧紧关着,方氏三人没有任何想要出来的迹象。
张老太爷和张梁照例是在外面吃了,中午不回来,但书院里的张伯临张仲微总要人去送饭,林依想了想,走去银姐房门口,隔着门问道:“二夫人,该去书院送饭了。”
这话很是奏效,房门立时就打开了,方氏吩咐杨婶去送饭,又道:“咱们也先吃点子。”
林依应了一声,转身去摆饭,方氏她们心中有事,飞快吃完,又去了银姐房里。林依洗完碗筷,收拾干净厨房,终于得了片刻闲暇,回房半躺在床上,边缓气儿,边打络子。
各式络子装满一盒子的时候,杨婶回来了,她钻进林依的屋子,指着侧左面的偏房问道:“还没出来?”
林依摇了摇头,道:“中午匆忙吃了点儿饭,又进去了,也不知何时能完事儿。”
杨婶搬了个凳儿在床前坐了,挑了彩绳帮她一起打络子。林依问道:“你不去帮忙?”杨婶连连摇头,低声笑道:“搜不出来才好哩。”
林依道:“银姐来家也没几日,总不会挖个坑把钱埋了。”
杨婶笑了起来,道:“她千里迢迢随着二老爷回来,怎会带许多铁钱,定是进家门前就换作了交子,指不定贴身藏在何处呢。”
林依恍然,忽又想到,这样的道道,杨婶晓得,方氏定然也能想到,那为何到现在还未寻到钱?她使劲想了想,还是不得其解,只得继续编她的络子。
天色暗下来,杨婶去做晚饭,林依将满满一盒络子藏进床下,估算了一下价钱,满意笑了起来。突然左边偏房传来惊呼,随即是慌乱的脚步声,她正要出门去瞧,杨婶脚步匆匆地过来,道:“银姨娘晕过去了,我去瞧瞧,你再帮我做顿饭,可好?”
林依诧异道:“好端端地,怎地就晕了?”
杨婶叹气道:“中午没许她吃饭,又跪了这些时,不晕才怪。”
林依跟着叹了口气,动身朝厨房去,心道,谁叫银姐才进门就那般招摇,不然也不会遭这样的罪。
'正文 第十章八娘拜门'
到得厨房,林依打开橱柜瞧了瞧,中午的饭菜还剩下许多,再炒两个菜,打个汤便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