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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后面看去,只见那是个中年男子,面庞长而白净,唇边两撇长须,很是精神。
那男子也望过来,目光在我身上扫过。他跟在美人身后,道:“洛阳来书,说梁王那边来了人,请夫人速归。”
美人颔首,登阶上堂去,边走边道:“备下车马,明朝启程就是。”
承文应承了一声,见美人在胡床坐下,忙将案上的琉璃盏斟上茶水,递上前去。
“花君寻到了么?”美人接过水盏,问他。
“还未曾,”男子恭敬地立在一旁,答道:“小人今日在这邑中寻访了一圈,未见着合意之人。”说着,他叹口气:“我等南下一遍来回,多少名城胜地寻遍,皆无所获。这小小县邑,想来也无甚盼头。
美人道:“花君乃十五六岁的女子,长相姣好又气韵端庄,乡野之人自然演不得,优伶中人又脂粉太重,最好是良家女儿,偏偏最是难寻。”她喝口水,笑笑:“也不忙,梁王宴还有三月,将钱加至每月五百,总归寻得着。”
我在一旁听着他们的话,有些出神。
十五六岁女子才能演的“花君”我知道,乃是大曲“宝霓天”里的女花神。
而说起“宝霓天”,那也颇是神奇。
这大曲中最美的一段叫“白露”,传说是某位神君所作。十年前,大乐正王蟠得到此曲,将之与原有乐府歌舞汇编,成为大曲“宝霓天”。此曲问世之后红极,无论宫廷民间,优伶乐伎争相排演,多年来长盛不衰。
我和母亲都没看过“宝霓天”,这些事都是阿芙告诉我的,她有个姊姊在青州太守府中帮佣,有一次那太守请了乐伎伶人到家中演“宝霓天”,阿芙的姊姊将这事炫耀了一整年。听这美人和男子说的话,他们也许就是做伎馆的营生。
每月五百钱呢。我心里道。阿芙曾告诉我,她家十口人,每月花费是两百钱……
“光顾着说话,忘了小郎君。”这时候,美人忽而转过来。
我回神,忙摆出笑脸揖了揖。
“阿絮,去将阿沁她们都唤来吧。”美人对身后的女子吩咐道。
女子应下一声,瞅瞅我,转身离开。
“看小郎君相貌,不是本地人士?”美人让我在旁边一席坐下,看着我,声音和缓道
我干笑两声,道:“娘子何以见得?”
美人微笑,将纨扇轻摇:“一方水土一方人,妾虽孤陋,这些还是看得出来。”
那个叫承文的男子也看着我,笑了笑,道:“这位小郎君若是女儿,夫人定要收作徒儿呢。”
心里一惊。
我装着憨态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说:“足下说的哪里话,呵呵……”
脸上虽笑着,心里却一阵不舒服。我感到他们似乎在窥探什么,不自觉地避开目光。
“夫人。”这时,唤作阿絮的女子走出来,向美人一礼,道:“阿沁她们不在屋内,想是出去了。”
“哦?”美人面上一讶,与承文相视一眼:“倒是不巧。”
她转向我,笑笑:“小郎君,我等姊妹如今都不在,明朝又要上路,只怕这买卖不成。”
我睁大眼睛,只觉方才的满怀兴奋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美人红唇轻抿,目光柔媚,继续道:“实在对不住小郎君一番辛苦,买卖不成仁义在,小郎君若不嫌弃,可记下我柳青娘之名,际遇奇妙,说不定将来我等还可再见。”
我心中虽失望之极,对这一脸温软却实在说不出什么恶言,只得勉强牵牵嘴角,一揖道:“娘子此言甚是,愿后会有期。”
从柳青娘的宅院里出来,已是傍晚时分。
市集上的人们已经散去,只有些零零落落收拾摊点的商贩。
我抬头望望天边泛红的云彩,听到肚子“咕”地响了一下。
包袱里,衣物首饰原原本本,糗粮只剩下半个巴掌大的一块。我四处望了望,找到一处屋背的青石板做下来,将糗粮掰开,一点一点地放到嘴里。
心里苦恼着晚上投宿的事,没有换到钱,今晚说不定就要露宿呢……
远处有些蹄声春来,在行人稀少的街道上吗,显得尤其响亮。我望去,只见两匹马正在一处宅前停下,马背上的人下来,似乎在与宅前的人说着什么。
那些身影很是熟悉,我突然警觉起来,忙起身躲到旁边的一棵柳树背后。
偷眼望去,愈加清楚。没错,那二人正是宅中的家人。
心砰砰地跳将起来,我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赶过来了。
须赶紧找个落脚之处才好,还要尽快离开这里。
我望向身后的街道,心一横,朝着方才过来的方向发足奔去。
晚风带着炊烟呃味道拂在面上,乌鸦似乎被什么惊起,“呀呀”地飞过头顶。
那扇大门紧闭着,我用力将门板敲响。
没过多久,里面传来开闩的声音。大门开启,柳青娘出现在面前。
“我说过什么来着。”她看着我,夕阳的光辉将脸颊染得笑意闪烁:“小娘子,你我又见面了。”
第五章
一个月之后,一桩笑料在街坊间流传开来。
左相褚温为母亲操办寿筵,从各处田庄运来鲜物与鸟兽珍味。不料,一夜狂风大作,鸟兽们的笼子被掀翻,全跑了出来,将左相府闹得翻天。
据说当时情景甚是狼狈,诸如左相衣冠被猴子穿着跳到了树上,女眷们的闺房里进了长虫,明堂上的神像被穿山甲钻崩等等事情,被人们在茶余饭后津津乐道。而最令人匪夷的是,左相府出动了所有家人,最后居然什么也没抓着。最后,左相府上花了大力气建造的珍苑空空如也,而太夫人寿筵上的美味也不过是些寻常菜色。
听到这些事情的时候,我在洛阳。
“左相么。”阿沁一边将琵琶缓缓调着弦,一边说:“我记得他年前还来请过我们演南山乐呢,可不也是为了这寿筵?”
“正是。”阿絮对着镜子,将新描的斜红看了看,道:“说来他那时的价出到了五万钱,也够阔气,可夫人偏偏不肯。”
阿沁笑笑:“夫人自然不肯,有梁王呢。”
这话出来,二人皆抿唇轻笑。
“说起左相,倒还有一桩事。”阿絮道:“听说北海王曾与左相府上定亲,却又罢了。”
“定亲?”阿沁杏目圆睁:“北海王呢!怎么回事?”
阿絮道:“也不过是些传言。今上为北海王选妃的事不是拖了许久?据说今上终于烦了,干脆就让太常去卜,结果卜得左相家中一女,生辰甚是吻合。今上一喜,就令太常卿与左相将婚事定下。”
“那怎又罢了?”阿沁问。
“我也不知。”阿絮道,挑了点朱脂,继续对镜描画:“若此事当真,左相可算走了大背运。”
阿沁想了想,嘻嘻一笑:“我看不可信。北海王那等人物,选了许多年也不见有合适的,可见今上有多宠他,又怎会随便让太常指个人了事。”
我在一旁听着她们的言语,稍一走神,头顶上的瓷碗就动了动,里面的水漾出来湿了头发。
“啧啧,这可不行呢。”阿絮转过头来说:“再溅出来,你今日也要挨饿。”
我忙摆正姿势,继续一动不动地扮着花君。
阿沁将琵琶放在一旁,看着我,好一会,道:“阿芍生得确实好,记得香棠当年也想演花君来着,但夫人不愿意。”
阿絮不以为然:“她?站出来就是一脸媚相,怎演得花君?”说着,她朝我道:“阿芍你可记着,以后要是遇着香棠须小心些,她看演花君的人都不顺眼哩。”
我不能点头,只弯弯嘴角。
柳青娘真的是做伎馆,名曰栖桃。馆中乐师优伶两百余人,是洛阳城中首屈一指的大伎馆。
我严重怀疑那时在县邑中,柳青娘早已看中了我,然后故意把我带到宅子里,再与承文聊那一番话给我听。
这个想法,我曾向阿絮求证。
她听了,只看着我笑笑:“你须知晓,夫人向来不爱求人。”
这话算是默认,可是疑点又起,她如何笃定我一定会回头找她呢?
阿絮说不知道。于是这一点我始终想不明白,只觉柳青娘着实深不可测。
就这样,我随着柳青娘离开县邑,一直向东到了洛阳,再也没有那宅中的任何消息。
柳青娘当真让我演花君。
与馆中其他乐伎优伶不同,我不卖身,若是演得花君,就要在这伎馆中待上两年,期满之后,柳青娘将所有月钱一并给我;可若是演不得,我就立刻走人,一个钱也不会有。
还有两三个月就得出场,柳青娘将我抓得很紧,每日从早到晚,乐师舞师课业无数,习完还须她亲自检查,点头之后才能歇息用膳。这个月以来,我每日练得精疲力竭,时而饿着肚子,睡着了还觉得全身骨头在疼。
“阿芍,说来你还真是吃得苦呢。”阿絮将镜台收拾好,对我说:“去年冬时夫人寻了三名女子来演花君,她们捱不过,还不到十日就全走了。”
我笑笑,依旧没有说话。
“体态是有了三分,神色还太钝。”傍晚,柳青娘将我练的“拈花”看了一遍,说着,将手中的细荆条往我腿上猛地一抽,我来不及痛呼出声,皮肤上已传来钻心的疼。
“可知‘拈花’由来?”她悠悠道。
我忍着变得火辣的疼痛,答道:“知晓。说的是花君在水边拈花伫立之态。”
柳青娘问:“而后呢?”
我想了想,道:“而后,神君下界,见到了花君。”
柳青娘颔首,道:“你可想过,神君恣意风流,花君虽为神女,却何以吸引神君注目?”
我愣了愣,一时想不出说辞。
“今夜不忙用膳,三更我再来看。”柳青娘红唇微翘,施施然离去。
夜里,梦境反反复复,总是能看到母亲。
“……唯有如此,才好保你不致挨饿受冻……”她目光似含着深深地忧郁。
我使劲摇头,道:“阿芍不留在那里,也不会挨饿受冻。”说着,我手里捧起一把铜钱,落在地上叮叮地响,高兴地说:“阿芍每月有五百钱,两年之后就是一万两千钱。我可以不用变卖母亲的首饰,将来说不定还能买一所宅院再置些土地呢。”
母亲没有看那些钱,却只盯着我,双眼深邃。
我张张嘴,想对她说,我如今有了这番前景,无论这两个月柳青娘怎样折磨我,也一定会咬牙扛着。可是心里想着,嘴里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阿芍……阿芍!”
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响着,我睁开眼,是阿絮。
她皱着眉头看我:“总说胡话,做噩梦么?”
我揉揉眼睛,支起身来。只见窗纸上已经透着微光,快天亮了。
“无事。”我笑笑,披衣下榻。
虽然柳青娘仍不认可,我却从做事严厉的舞师娘子那里得到了表扬。她说我颇有根骨,身段柔软且灵活,丝毫也看不出是个才练了月余的新手。
这话多少是个安慰。
这样的话母亲也说过。宅院里实在穷极无聊,我以前经常玩的一个小游戏就是不经意地靠近母亲,将她身上的东西瞬间取走,等她发现不见的时候,我才笑嘻嘻地拿出来还给她。这些东西,时而是她袖子里的针线包,时而是她头发上的一支小簪,不一而足。母亲每到这时总是又好气又好笑,唤我“小贼”,脸颊泛着好看的红润,平日里的沉郁仿佛顷刻间烟消云散。
离开练习的阁楼,我才发现身上的汗衫已经湿了,风吹来,一阵发凉。
我打了个喷嚏,想去换衣服,又觉得肚子更要紧,踌躇片刻,向庖厨走去。
“咦,这不是新来的花君么?”才走几步,一个拖得长长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我回头,却见香棠身着一件紫色罗裙立在廊下,将一双脉脉的眼睛瞅着我。
“是呢,这湿贴贴的衣裳可不就是练花君才能穿的。”这时,几名舞伎走过来,笑着搭腔道。
她们将去路堵住了,我只得停下脚步,张起笑脸向她们一礼:“原来是几位姊姊。”
“这声姊姊可不敢当。”香棠慢条斯理地捋着手里的一只拂尘,笑容微挑:“夫人找来的花君,不是出身破落的大户就是没落贵族,不知这位娘子出身是何门第?”
“这位娘子姓白,说不定是那被先帝满门斩首的河东白氏?”有人接着话道。
话音落下,她们吃吃地笑了起来。
我抬起头,也对她们笑了笑,道“这话夫人也同阿芍说过,那时阿芍就寻思,这般破落身世就只好演花君,那演不得花君的人,想来是出身太高?”
笑声消失,香棠的脸登时拉了下来。
“尔等不好好操练,在此处做甚!”这时,不远处的阁楼上,舞师娘子厉声向这边喝道。舞伎们皆一惊,忙各自散去。
香棠望望那阁楼,冷冷地白我一眼,拂袖离开。
“阿芍,今日可是顶了香棠?”晚上,阿絮问我。
我有些不好意思:“你怎知道?”
阿絮笑道:“馆中可都传开了,说香棠本想拿言语数落你,却给你顶了回去。”说着,她一脸肯定:“你做得好,不然她总以为舞得好些长得媚些便高人一等,还成天拿个拂尘装名门做派。哼,就该让她时时记着演不得花君的事!”
我讪讪,没有接话。众弟子的是是非非与我无关,只是香棠那般出言不善,我也断然不会忍气吞声的。
“说来,阿芍识字又通经典,的确看着是大户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