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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我话结,湛露眉间郁结了一层薄薄的愁色,良久,趁着为我整理衣襟的罅隙,在我的耳边低低道:“颜颜,小心,小心……”
我颔首,闭眼只觉得纠葛的阴霾朝心中沉重地覆压下来,却是密云不雨。小心,小心,过分压抑的凤仪宫中,以湛露独特的敏感是不是察觉到什么,所以在提醒我小心,小心。
采蓝与撷红两人亦是愔愔无言,谨慎地侍候着引我往皇后那里去。我驻足,望着含芳殿的方向,然后,转身,撇下众人,向含芳殿走去。
“主子。”采蓝惊叫了一声,急忙追上来低声劝阻道:“万万去不得,那里宜睦公主刚刚才殁了,而主子有喜事在身,万不可去……”她的声音小了下去,“那里晦气……万一……冲撞到主子……”
含芳殿中传出的恸哭声声萦绕在我的耳畔,那样的哭声像一双粗糙的手反复在我的心上摩擦。
我眯缝了眼,冷冷道:“让开。”
采蓝被我那时的气势一震,整个人几乎要软下去,她从未见我如此凛冽地说话。
我兀自径直走进含芳殿,原本悬挂在横梁门楣上喜庆的茜红连珠缣丝红绸,金线鸳鸯五彩攒金绕绒花球,万福万寿赤红横幅皆被卸下,触目满满地充溢着飘飘忽忽的白绫,任穿堂而过的风肆意地吹起又甩下。
几位守在含芳殿中的宫女对于我的突兀出现,甚是惊愕。尽管我身上披着颜色浅淡的外裳,但是一段绮艳的红茜纱裙角依然从丝缎掐花对襟外裳下流泻而出,宛若灿灿霞光。
我身上嫣红,与这里的苍白,格格不入。
采蓝与撷红低眉顺眼地跟在我身后,见到这般的情景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她死了。
心中有个声音默默道。我看着悬在中堂横梁上那段白绫,伶仃飘动,恍若一抹没有归宿的灵魂。她是穿着红茜纱的嫁衣上吊自尽的,那样的红色与我身上的一模一样,红到刺人眼。
可是她死了。
可是,她为什么要偏偏选在我与奕槿的成婚之夜自尽。她难道是以这种决裂的方式在在抗议?还是她想证明什么?
我有些恍惚地向灯火幽明的内室走去,零星地点了几根白烛,连那烛光也是颓然萎靡的,婉吟的遗体现在还停置在含芳殿中。
“颜颜。”湛露一步上前挡下我,神色严肃地对我摇头。我回过神来,我这样贸然进来已是忌讳,是万万不可再接近灵堂了。
“姑姑。”含芳殿中逼仄的气息压迫得我难受,“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她……”
湛露的眼神深郁又内敛,黑得仿佛不见底的漩涡般,“那就什么也不用说了,这里不可久留。”
当我要走出内室的时候,眼睛的余光瞥见隐藏在幽暗中的一件物什,只是一眼,震惊夹着恐惧就隆隆地翻涌上来。
我几乎是冲出来,用力地扯下挂在横木的一幅画像,尽管刻意克制,紧紧抓住画轴的指尖还是不住地振颤。
“颜颜!”湛露不由失声低低叫道。
婉吟生前的贴身侍女佩儿,两只眼睛哭得像肿肿的红桃子,不住地抽噎,肩膀因痛哭一抖一抖的。
心间不断地涌现种种令我不寒而栗的猜测,我问得有些哑然,“这幅画是谁送来的?”
佩儿泪光涟涟地看着我,啜泣道:“是林尚宫。”
我倒抽一口冷气,简直是要冰到了心肺,其实我心中是清楚的,这幅画,婉吟的画像,我绝对不会看错,就是在林府中看到的一幅,紫嫣说要将它拿给婉吟……
见到我的神色渐渐凝重,阴翳集聚。湛露是何等聪明的人,她颤颤地抓住我的一只手,惊骇道:“难道你认为……”后面的话被生生地咽了下去。
含芳殿中人多嘴杂,何况我们的面前还站着婉吟的心腹佩儿。就算心中如何的惊涛骇浪,也不可说出一个字。
长长的染了娇妍豆蔻花汁的指甲,几乎要沁进洁白的画纸中,我屏息道:“这么说,林尚宫来过了?”
佩儿含泪点头,“是的。”
我的声音透出一线冷寂,宛如沉郁的夜色,“除了她,还有谁来过吗?”
“没有。”佩儿的声音却是低低的,泣不成声。
“那么。”我此时的目光清清泠泠的,她被我看得悚然,“她在含芳殿中留了多久,有谁知道她来过了吗?”
佩儿惴惴不安地瞅着我此刻的神情,回忆道:“不久,与郡主说了一会话就走了。而且尚宫来得也低调,当时只有我与郡主两人。”
“咝”,佩儿瞪大眼睛看着我,爆发到喉头的惊叫声被硬生生掐断,惊惧到极致的神情竟是如此扭曲。
“咝”,这般优质的纸张撕起来犹如裂帛一般,画中女子的容貌在我的十根色泽娇妍的彤管之下,摧折得支离破碎。
我面无表情地连着画轴一起,抛进了房中取暖火炉中,那些碎片被火舌舔得旋舞成无数细小的火星,然后死寂般的熄灭了,同着画中人一起,熄灭了。
做完一切,我从火炉前转过身,跳跃的暖暖火光映入我的眼眸,却是如寒星般极清冷的颜色。
“娉妃……”佩儿一时间震得呆住在那里。
我唇角含着一抹清浅的笑意,踩着细碎的步子走近,我每走近一步,跪在地上的佩儿就极惊恐地向后挪一点,直到她的背已直直地抵住了墙壁,退无可退。
“佩儿。”我轻轻咬着下唇,话从齿缝中溢出,“关于林尚宫,还有这幅画……”一字一顿道:“一个字也不要向别人提起。”
佩儿沾满泪污的脸颊抽搐地抖着,所有的恐惧都化作撕裂喉咙的痛哭,爆发出来。
这样的哭声让我听得眉心跳动,我伸手按住眉心,连着神情也被笼盖在掌心的阴影下。快要来不及了,很快就会有人来的。宜睦公主虽是因心结而自尽,却是死得离奇。而佩儿作为宜睦贴身侍女,一定会受到严厉的盘查。
冷冷,冷得像是含了一枚冰凌,我霍然一甩衣袖,那件粉霞色的外裳悄然从我的肩膀滑落,“公主一人在路上,很孤单的,是吗?”
“总要有个人去给公主作伴,这样才不算是太冷清了。”我像是在对着虚空说道,“而且有的是忠仆殉主而亡,你说呢?佩儿。”
“娉妃!娉妃!”佩儿“哇”地一声扑倒在我的脚下,几乎是以头抢地,双手死命地来拉扯我嫣红的嫁衣裙角。
她哭得泪人一般,“奴婢一定管好自己的嘴巴……绝……绝不向别人……透露一个字……不……半个字……不不……奴婢什么也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的……”佩儿中了魔障一般地狂乱反复呓语着“不知道”。
我有些心悸,想回避双足却像是钉死在地上,那般绮艳光鲜的红色印在她褪尽血色的脸上,显得狰狞。
湛露默然地拾起那件衣裳,再次披在我的肩上,轻声道:“夜里凉,这里更凉。”
何止于凉,是冷。
我拢紧领口,向外面走去。湛露在我的身侧良久无言,待到远离含芳殿后,她才背对我,声音缥缈,“颜颜所做,还是在保护她的……”尾音被揉碎在平地而起的风中,了无踪迹。
孤身立在空旷的凤仪宫中,那无数明明灭灭灯火下的忙碌慌乱、人声鼎沸皆与我无关。瞬间觉得冷到彻骨的孤独向我汹涌地侵袭而来。
我苦笑,逼问自己:就算再离奇的绮梦幻状,可曾想到我的新婚之夜,原本美好旖旎,温情脉脉的新婚之夜,竟是如此的孤独冷寂,孑然一身。真的唯有清影还是不离不弃。有生以来第一次彻头彻尾的没有安全感,不是因为境界险恶,而是因为从内心滋生出来冷冽的孤独与失落。
他,我交托终生的他,现在在哪里?
他在哪里?可否在现在给我一丝心安与温暖。
颜倾天下 《颜倾天下》 第一部 昨昔碧落云如雪5
章节字数:3278 更新时间:10…06…27 14:51
正在这时,一个小宫女匆匆地寻着我的方向而来,恭顺禀报道:“皇后请娉妃过去。”
我收敛心绪,默然跟着那宫女向正殿走去。
“颜颜。”湛露的声音像是揉皱了一般的喑哑,“我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可是我说不清楚。我总感觉今日的事,不会就宜睦公主的自尽而到此为止……可是……我也不明白会如此不安。”
“姑姑。”我轻轻地握了握她的手,宽慰的话却是无从说起。
我踏着夜间的凉风走进正殿后,所有的人皆是噤若寒蝉地竦立着,谨声曰“诺”后屏退。余了坐在正中金凤座中的皇后,还有我,还有其心腹高嬷嬷。
皇后神色悲戚,我进去时她正以丝帕揾泪,尽管如此神伤,往日的端庄优雅却是未折损几分。
“颜颜,你来了。”皇后神色哀婉地叹息道,她示意我走近,“真是难为你了,原本今夜……”
我婉娩地在皇后膝旁蹲下,如恭顺的后辈在长辈面前一般,我垂眸缓缓道:“国事要紧,颜颜自然是识大体,懂分寸,不在这里计较。”
“本宫知道,你向来是懂事的孩子。”皇后拂过我缀满珠玉流苏的高髻,音色深沉地叹道:“可是……婉吟……真想不到这孩子这般的倔强……”
“她……”皇后带着一丝哽咽的颤音,她轻轻抚着我的手背,“本宫已命人出宫通知嘉叶长公主,可怜她就一个女儿,一朝没了,真不知道让她如何挨得过……”
皇后她是在自责,可是她又能如何,奉旨行事罢了。我根本无法说什么,唯有沉默地低头,看着金丝平履翘头凤鞋,鞋尖上坠着的硕大南海明珠,莹洁纯净,光华润泽,玲珑流转。不管主人心情如何黯淡,它依然兀自明艳。
见皇后不住地落泪,高嬷嬷上前踌躇着劝道:“娘娘,个人有个人的命数,还是节哀吧,您自个身子也不太好的。”
皇后一双秀美的丹凤眼微微红肿,泪痕莹然。此刻她看上去较平日苍老疲惫许多,眼角细密的纹理,两靥因年岁而松乏的**,在今夜明亮的灯光下,纤毫可见。
“也不全然是她。”皇后抹去一滴已在腮边摇摇欲坠的清泪,“只是……我……想到了嘉瑞……”
嘉瑞公主,我感觉心尖微颤一下,皇后提到嘉瑞时,用的是“我”,而不是高贵疏离的“本宫”。
皇后本是王氏女子,王氏是帝都中显赫的名门贵族。据老宫人说,皇后尚在闺中时,与嘉瑞公主甚为交好,情同姐妹。公主远嫁北奴时,那时已为丰熙帝妃子的皇后悲痛欲绝,亲自为公主送行时,落泪千行,悲痛此生再相见,遥遥无期。由此看来,宫人闲暇时的所言不虚。
高嬷嬷应是最明白皇后心事,亦是老泪纵横,叹道:“娘娘又想到公主了……”
皇后像是触动了情肠,她一双盈满濛濛泪水的眼眸像是在看我,但更像透过我在看另一个人,良久,望着正殿中鹤顶蟠花的冉冉火光的烛台,空茫地叹出一句:“身处乱世中,女人是最容易被牺牲的,嘉瑞如此,婉吟也如此……”
“公主她……”
我当时温驯乖巧地伏在皇后膝上,抑制不住地感到一惊,不曾想过最为温和识礼、沉静典雅的皇后,竟会说出这般的话,声音中隐隐透出勘破尘世的疲惫。
“她临走时口占一绝,妾身肠断日,孤老看归鸿。”皇后眼中点点泪光盈睫,“她还未等到孤老就……”再往下她已是泣不成声,在喉间哽咽下的话语尽数化作悲婉哀恸的泪滴,零落地浸湿了手中的素白丝帕。
妾身肠断日,孤老看归鸿。我本是无泪,但是整个凤仪宫中压抑低沉的气氛,不禁令我也渐渐从心底氤氲升起悲凉。皇后的悲恸,是为曾经的金兰之交嘉瑞,并不是全因为婉吟。
“红颜早逝是悲,孤老塞外亦是悲。”我抬头看着皇后,由衷道,“但是……后者……至少是一种解脱。”
皇后凝视着我的眼眸,唇角浅浅一抹笑意绽如风中玉兰亭亭,“本宫就是这样虚假地安慰了自己多年……解脱……的确是解脱。但是……她若是活着,本宫心中就始终可以存着一丝希冀,此生因缘际会,说不定还能一见。”
“可是现在天人永诀,就是想凭吊,却连个孤坟也没有。”尽管竭力克制,皇后眼中依稀可见内心剧烈的情感翻涌,“你知道吗?在皇陵中也不过是她的衣冠冢而已!”
其妹嘉瑞公主的遗骸不能归葬皇陵,于丰熙帝而言,亦是此生大憾。
我依然只能是沉默,婷婷袅袅的烟气从狻猊熏炉中徐徐喷出,苍白的烟气将室内熏绕得恍然不真实。在正殿半空萦回不散,仿佛郁积了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