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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执意不愿留在驻颜,可是我流产后身体虚弱,耶利赫放心不下我在外面,又拗不过我的脾性。但在繁逝的日子,他几乎是寸步不离地陪在我身边,时刻提防着我会做出傻事。可是经此流产一事,我对他已经完全死心,心死如灯灭,根本不容许他再次近身。
我跟他半句话也不愿多说,我们之间唯一的话题就是,我充满怨怼地追问他,愿不愿意替我们未出生就早殇的孩子报仇。我知道,每当我这样问时,他最不敢直视的就是我的眼睛,一双曾经泠泠秋水,干涸后变得像死寂枯井般的眼睛。
在小月中熬过的一日日,一夜夜,更深人静时我拥着轻柔温暖的云衾而眠,只要一闭眼脑海里往日在繁逝中的情形就会历历在目,那时意识朦胧,我的手还是会摸索着探向小腹,好像他还在我的身体,那个小小的柔软身体还在蜷曲在我的腹中,神态安详,呼吸均匀……可是腹部平坦一片,我却是什么也摸不到。在我惊愕之际,下身传来被蝎子蛰毒般的剧痛,然后我看见一个小小的躯体,格外的小,格外的柔弱,浑身是血,小手小脚却俱全,只是面目模糊,带血的小手伸出来抓我的衣角,在我被某种声音蛊惑着将他抱起,平举在我面前,原本血肉模糊的小脸,竟一下子变成耶利赫缩小的面容,嘴唇翕合地对我说:“颜颜,我对不起你,还有我们的孩子。”我登时发狂般紧紧地抓住他,问他孩子在哪里。再一晃眼,我手中除了一滩刺目的血迹什么也没有留下,最后耶利赫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向我聚拢,“颜颜,你给我时间,我一定给你一个交代。”我哭着向虚空中扑去,喊道:“交代?交代!你不过是在敷衍我罢了。”
出了一身阴湿的冷汗,从沉沉的梦魇中醒来,我还躺在自己的床榻上,低头看去,日夜不休侍候我的侍女满满地立了一屋子,注视着床上之人的动静,一个个噤若寒蝉,生怕我出一丝的差错。
回到繁逝的几日来,我几乎天天以泪洗面,我感到我像一朵渐渐风干的花,流干了血,又流干了泪,当身体中最后的水分被榨干的时候,我的生命是不是也可以结束了。
曾经骄矜任性的颜卿,现在就像一盏质地极薄的白瓷器,脆弱到轻轻一碰就会支离破碎。
未出月子的一日,我在繁逝后庭的一棵梅树下,将为孩子准备的衣物鞋袜尽数埋了,也算是一个母亲做给衣冠冢。侍女们屏息凝神地立在我身边,在我的四周紧紧地围起兽皮的帷帐,生怕还未出月子的我受一点风吹,落下难愈的病根。
石榴葡萄樱子红底的肚兜,憨态可掬的虎头鞋,鞋头高高翘起的老虎做得栩栩如生,眼睛用的是质地优良的玄石,莹然有光,出自玉笙的手笔,那石榴葡萄的肚兜是我亲手为孩子做的,我向来懒于针黹之事,但绣的每一针都倾注了我对腹中孩子殷切的期盼,现已转眼成空。
我默然地将潮湿的泥土覆盖下去,人都已经不在,还留着这些外物做什么。
密不透风的深重悲哀中,唯一令我感到欣慰的就是绿萝未死,当日耶利赫急匆匆地赶来救我时,跟随他的侍从将奄奄一息绿萝捞了上岸,经过抢救,姑姑命大活了下来,可是那日冰冷的水冻伤了肺,怕是余生都要咳疾缠身。玉笙受了些皮外伤,好生休养几日已无大碍。
我忍受的一切折辱,痛极,悲极,都让我无比地恨一个人,绮娅。
小月的时间已过,我的身体和情绪却是不见好转,整个人对外界冷淡得就像一尊雪天里毫无生气的冰雕,唯有玉笙还可以与我说上几句话。一月的时间,足以发生许多天翻地覆的事情,相比一夕而事发,一月似乎还是长了一些。
微风薰然的午后,阳光中已经有点洋洋的暖意,我倚着放在院落中的软塌,眼神怔忡地凝视着一棵梅树下突起的土丘,衣冠冢。这时,稀疏的梅林间有一团胭红的影子风风火火地飞过,让人恍惚间以为嫣然梅花在这种时节盛开。
芙娜,我看清那个向我走来的人。
“颜卿。”她朝着我焦急得跺脚喊道,“你放过姐姐好不好?”
“我没有招惹她的意思。”我随手摘下一丛嫩绿的新叶在鼻下轻嗅,清新润泽的气息,“是她不放过我。”
“那么你为什么又非逼着耶历哥哥杀了姐姐,你才肯罢休。”芙娜指着我迫问道。
我依然轻嗅着指尖的嫩叶,悠悠说出:“令姐敢下手杀王嗣,就应该想好会有怎样的后果。”
“你!”芙娜反诘道:“你敢私通故国,泄漏军机,也应该想好会有怎样的后果。”
指尖的叶子飘然落地,我冷冷说道:“翁戌小姐,我的这条罪状可是令姐说的?口说无凭,她可有什么证据。还是她用做借口,挟嫌报复,作为妹妹,你可要当心自己的言辞,莫为你那姐姐在谋杀王嗣之外,再添一宗罪。如此,岂不辜负了你们多年的姐妹情谊。”
“更者……”我轻巧地弹弹衣服前襟,有意激怒她道:“既然你如此的喜欢你的耶历哥哥,那么令姐绮娅一死,正宫之位非翁戌家的二小姐莫属,于你岂不是好事。”
芙娜一时气结,竟说不出话来,她软下声气说道:“颜卿,你知道的,若是姐姐真的因为这件事死了,我的父兄又怎么会善罢甘休,内忧外患,你会害得耶历哥哥双面受敌。”
冷笑无声无息地涌向唇角,我目光如炬地盯着她:“我倒是为了什么,难不成今日芙娜小姐真的是为自家姐姐求情来的吗?横竖不过为了自己的耶历哥哥,而不是姐姐。我今日劝一句,你若是真心疼你的耶历哥哥,不要来求我,不如求求你的父兄。我是说万一……万一真的要到那一步,求他们可以放下杀女,杀妹的仇恨,一如既往地效忠于北奴王室,岂不更直接。”
“而我,是块冥顽不灵的石头,说什么也软化不了的。”我别过脸去不看她,眼光远远地落在绛华峰顶一带缱绻的彤云。
“颜卿。”芙娜眼神深邃地看我,极其罕见她会有这般的眼神,往日与她相处,总觉得她纯真无忧,浅黛色的瞳仁清澈剔透,而不是如绮娅那样对我百般戒备和仇视,应该说她是在北奴除耶历赫外,唯一不对我怀有敌意的人,然而现在暗灰正缓慢地爬上她清澈的眼眸。
“若是耶历哥哥的王位就此受到冲击,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她几乎要冲上来紧紧地抓住我,但是经过那次暗杀后,耶历赫在我的身边加固了重重守卫,他们一见到芙娜有什么异动,即刻挺身而出护在我面前。生怕芙娜也像其姐一样,做出伤害我的事。
被挡下后,她冷睨了我一眼,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说道,“你要看清楚你现在的身份,是他的妃子,你一生的生死荣辱都维系在他身上。你们中原人有一句话是吗,覆巢之下,复有完卵。”
“芙娜,你走吧。”刚才的那番对话大量消耗了我的精力,我道:“我很累,什么也不想听。”
颜倾天下 《颜倾天下》 第二部 红消翠减物华休3
章节字数:1673 更新时间:10…06…23 01:00
隔着碧青色绘双生并蒂莲的窗纱向外看去,白光被纱上细小的洞眼给密密地筛过一遍,射到室内淡淡光影凝结,仿佛浮在空中的一朵一朵纤弱的白花。
就连我的贴身侍女玉笙,连日来在我身边伺候也是谨小慎微,我觉察到她在刻意地回避一些东西,就是那晚韶王奕析为什么没有来,按理说那时他应该走得不远,而且阿奴的脚程较常人要快很多。玉笙曾经背着我,偷偷地问阿奴究竟怎么回事,但是阿奴想来痴傻,根本就说不清那晚的事情,几次追问无果之后也就渐渐搁下了。
我也不愿过多的纠葛往事,更何况现在说这些已经无用了。
我亲自去探视尚在病榻的绿萝姑姑,当时姑姑血色全无的斜靠在床头,从脖颈处微微敞开的衣襟看去,肩膀缠着雪白的绷带。
我喑哑地问了声安好,却是忍不住清泪数行,自问道:姑姑先是箭伤,后又在冰冷的水中浸泡了那么久,怎么可能会好。
经过那次事后,繁逝中摆放历代公主灵位的祭祀堂,愈加成了所有人眼中的禁地,不祥之地,以前除了我和绿萝,还有寥寥几位看管烛火的侍女,就人迹罕至。现在,绿萝重伤未愈,除了我,再也没有人敢再踏足一步,堂中也就渐渐荒芜冷寂下来。
我站在堂中,抬头看着那盏足有四百斤中的铁质悬灯,那晚,就在我现在站立的地方,异常惨烈地死过一个人,那个绮娅用过试探我的替身。
玉笙现在连远远地看见祭祀堂的檐角也会心生畏惧,回想那天的事她后怕不已,听与她邻屋的侍女说,隔着一面墙,夜间有时也能清晰地听见玉笙在迷梦中惊恐地说胡话。以她柔弱的性格,是断断担不起一条人命的罪孽。然而于我,却是无所谓,杀一个将我逼上绝境的人,颜卿绝不会下不了手。
身子养得略略复原后,我依然日日在祭祀堂消磨过很多时间,因着无人看管,桁架上的几盏莲花灯已是油尽灯枯,洁净的纯白花盏中蒙了一层灰色的尘垢,我娴熟地将研细的檀香末掺入桐油中,然后将干涸的莲花灯一盏盏地注满。
我面容清素地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默默恳求这里的缔造者嘉瑞,还有历代公主亡灵的原谅,是我,用血腥弄脏了她们在尘世中退守的最后一方净土,我若是有罪孽,那么我的罪孽就在这里。
我翻开繁逝中珍藏的《妙法莲华经》,佛经扉页上漫金莲花祥云纹理,仿佛渐伸渐远地绵延进每一寸尘埃中,去深切体味众生的疾苦。
世尊甚稀有,令我念过去,
无量诸佛法,如今日所闻。
……
我念佛经除赎罪之外,也是为了魇镇在胸臆间心魔。
……
无量亿千万功德不可数,
安住于佛法,以求无上道。
……
就算如此,如何才能修得心无平澜的宁静。
……
咸以诸神通、度十方众生,
名闻普周遍,渐入于涅槃。
……
佛,远在西天净土潜心修习至纯至精的心法,虽然不像无情无欲又高高在上的神,但是他们能给众生的又是什么,是一句因果循环、报应不爽的宽慰,还是慈悲。
……
世尊慧灯明,我闻授记音,
心欢喜充满,如甘露见灌。
……
我纤瘦苍白的腕间缠绕着一串浅黄色的檀木佛珠,幽香淡雅,衬得**下黛青色的血管更加明显,我比的确以前是瘦多了,一串檀木佛珠在腕上缠了两道,还是松松垮垮的,我垂下素白广袖时就滑落了手臂。
繁逝中有人石破天惊地嘶喊道:“王后自尽了!”就在这个当口,我还未缓过神来,滑下的佛珠就坠落在地上,澄泥金石坚硬,珠串一落地就挣断了牵着的丝线,四溅跳落开去,浅黄色的珠子“骨碌”地滚了一地。
一阵疾风将手中佛经匆匆地翻阅过去,沙沙的声音如同波涛暗涌,像是无数女子飘忽的亡灵在齐声念道:
微妙净法身,具相三十二,
以八十种好、用庄严法身。
天人所戴仰,龙神咸恭敬,
一切众生类,无不宗奉者。
又闻成菩提,唯佛当证知,
我阐大乘教,度脱苦众生。
……
她死了,于我并不意味着解脱。
颜倾天下 《颜倾天下》 第二部 红消翠减物华休4
章节字数:3507 更新时间:10…06…23 16:38
我在绿萝那里,姑姑气色尚好,已经可以下床缓慢行走。房中挑着只小银药炉,下面一丛火苗滋滋地燃烧着,满室皆是草药清苦的气息。我轻嗅一下,回想我在繁逝的日子,好像每天都是浸泡在这样苦涩的中药气息,绵延不绝。
“姑姑。”我从玉笙手中接过药,用瓷匙一下下舀着浓稠的药汁。
“老奴不敢让公主亲手喂药。”绿萝惶恐地推辞道。
我将瓷匙送到她干裂的唇边,低声说道:“当日姑姑舍身相救,怎么会担不起我喂的一碗药。”
“公主……”绿萝咽下一口药,忍不住皱眉,许是药太苦良久木讷地说道:“她死了。”
她,心照不宣。
我淡淡说道:“与我无关。”
绿萝悠悠地叹声气,看着我说道:“怎么死的当然与你无关,只是,她死后牵连出来的事情怕是与你有关。”
我颔首去搅动浓黑的药汁,心绪像碧碗中的漾漾墨汤般起伏,却是默然无言。绮娅是自刭而死的,我没有能力杀她,耶历赫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