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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孤风月。长明灯下,彻夜不眠。
我静寂地坐在主帐中,第三次呈在冷香木金玉镶丝锦案上的两张图纸,终于一模一样。我凝神比对过后,分毫不差,舒畅地松了口气。费了那么多周折,应该不会有假。
我屏退众人,在帐内茕茕而立。渐近寅时,晨雾熹微,东方的天际已隐隐拔白。帐内依然是煌煌灯火,锦案四角垂下的玉玲珑,轻轻摩擦玳瑁珠片而清吟。
一丛萧音如石涧中迸流而出的澄莹明泉,又如破空而下追逐着晚云淡烟而来,不染纤尘,清人耳目。我听着,觉得似曾相识,就像触动了一段沉覆在晦暗角隅的记忆,欲追索却是隐隐约约的模糊。
走到帐外,四野开阔,无限帐惋,胥于萧寓。凝心听来,令人心折,萧音超逸,却少了几分清越,多几分幽咽如遏止冰难,令人想到纯然白蝶,困在尘世淤泥的圈圄,而最终超脱不得的那种痛苦与无奈。
芳尊恐浅,正断肠处。
挽断罗衣,留不住的,一些曾经的眷恋渐行渐远。
我闭上眼,漾漾中看见漫天嫣红洁白的花雨扑面而来,幽香细细恍然误八仙境,身上笼着一层清艳柔和之色。头脑蓦然清明,这支曲子是《之子于归》!
暗云叆叇,风临烟清。烟消云散之后,我看见那人手执玉萧,如琼苞玉树,玉质剔透,残月之下,身上仿佛披着千重雪衣,皎皎出尘,凌空欲去。
萌动着破土而出的是一段被刻意尘封的记忆,龙吟台,平安符,萧音,关于颜卿的前世前生我虽欲极力忘记,可是深减的影像总会不经意被某些事物挑动。
那些少年韶华之日我与一个人度过,可是现今留存的回忆却是关乎着另一人。
丰熙十七年十月,我被赐予娉妃封号入侍东宫,旖旎的新婚之夜,我昕到的那支神秘仙人曲就是《之子于归》,当时是新嫁娘的情一阵,满心的憧憬。此生托良人,沉醉在小女人的甜蜜与幸福中,之子于归,宜室宜家。
现在孑然一身,面对着漠北的孤垒荒凉、萧索城暮,晦涩的身世,多舛的命途。时过境迁,事过境迁,现在听来只觉得撕扯得满心满腑的悲凉,凄怆,之子于归,可是室毁家破,我已无归宿与良枝可言。
我轻叹一声离去,转身的瞬间萧音中似乎也滑过叹息般的颤动。心绪像深陷愁城般,眉间心上无计相避。
绛华峰与落铁峰¨峭拔的剪影在稀薄如雾的日光中正在渐渐扩大,渐渐明晰。我驾驭着一匹青骢马,细眯双眸看着峭壁巉岩的绛华峰,墨意森然的山麓处,丝丝缕缕的雾气在游弋,深深的山谷在白雾缭绕下若隐若现。
一袭水缎般光洁的青丝以银丝尽数挽起,猎猎朔风迎面而来,吹拂起脑后一束长发如涟漪般滟滟流光。我的目光最终落在绛华峰一面长满古藤的峭壁直下三百余九丈的位置。
当下情势,胤朝与北奴以绛华峰、落铁峰为界重兵对峙,我此行且不算是深入敌军腹地但是我未与胤军达成攻守共识之前贸然孤军前往,还是极为凶险。
可是无论多凶险,就算前面是魑魅魍魉的鬼蜮。我现在都已经顾不上了,我只知道她,我此生最亲近,最依恋的人,那白衣如雪、素颜如莲的温婉女子,被封禁在重重与世隔绝的陵墓中六年,她应该就在等我去救她,结束她与耶历歌珞生前死后纠缠不尽了二十多年的孽缘,带她回到真正此生可以安栖的归宿。
绎华峰刀削斧劈的峭壁上,长满了一层墨黑黏湿的厚厚苔藓。有些向阳处的已经风干,虚虚地浮在石壁上,就像一片片被冗长的岁月侵蚀而剥离的残漆,背阴处的苔藓倒是孳孳生长,毛糙的粒粒突起上蒙了粘稠的黄绿色液体,令人联想到青面獠牙的怪兽口中流出的涎水。巨大的机枢缓缓地启动,沉重的石门后渐渐显现出…条深不见底的甬道,激起无数漂浮的飞尘侧身而入,两名侍卫持剑在前面探路,元君和刃雪警惕地一左一右护在我身边,剩下的几名侍卫断后。地面被做出微妙的坡度,使人可以接着摩擦慢慢地下去。长长的甬道就像黑魃魃的巨蟒一直逶迤地延伸向地下,尽管每走五步,石壁上就会燃着一盏松明灯,可是那一星半点的微弱光亮反而利得甬道深处愈加阴森,最可怖的事情就是根本不知道足下的路会通向哪里,直感觉自己像是闯入一片泥淖般在里面越陷越深。
陵墓里古寂无风,我却分明感到森戾的阴风剐刀般凛冽地剜在肌肤上。背脊上聚集的汗意点点浓重起来,我深吸口气,使头脑在此刻保持格外的冷静。
我手中有王陵机关的图纸,这一路小心翼翼地走下来并没有遇到什么滞碍。甬道尽头是六条通道汇集的节点,中央形成一个吲拱形的地宫,如此狭小逼仄的通道连接的竟是开敞高峻的空间,富丽堂皇,恢宏奢华,一块打磨得光滑如镜的完整玄石为顶,用金线绘制成毕丽繁复的圈腾,从地下整体看上去像振翅的鹰隼,金线的交点处细凿出孔洞,里面镶嵌着璀璨夺目的各色宝石,如星星般在幽黑玄石雕成的广大苍穹中泠泠闪耀。再细看之下这些宝石的排布并不是杂乱无章,每一颗都对应着天星走势,就连那金线绘出的轨迹也是分毫不差,这个地宫顶盖俨然就是一幅缩微的星象图。我想到北奴与胤朝一样,皆是信奉君权天授,所以陵墓中才会出现关于天星走势的标记。
一壁的夜明珠将这里笼在宁静安和的光芒中,巨幅长卷,镶金嵌玉,美饰椒兰,这里的一切都被淡淡的珠光映得美奂绝伦。
我将图纸摊开,耶座等待耶历歌珞寿终正寝的墓室应该在左手的第二条通道,我眸光清冷地瞥过离右手最近的一条通道,那里是拱卫内宫的殉室,舌尖上漫起一点清寒,直让我齿冷。要是芙娜王后逼我为耶历赫殉葬的时候,没那么侥幸地让我逃出来,恐怕那美玉为地,金石为壁的殉室中的累累白骨中,要多上我这具枉死的了。
通向歌珞墓室甬道的分支与前面并无差别,只是越往下走,越觉得阴湿之气发重,这里毕竟是陵墓,尸骨的寒气渗透了每一寸石壁,用再多的金玉祥和之气来缓解,也难以掩盖满堂流金缀玉下暗藏的一嗅沉腐气息。一对在石壁上交错的纯金单龙赤方扇后,又是数条通道汇集的节点,不过这个地宫的规模体制比入口处的要小些,正中有一方白玉砌成的辟雍石台,同样玉台上错落有致地镶嵌着金石,莹然生光。我的手指一个个扫过去,这里的通道看上去要浅些,绰约有些微白光,尽头用整块璇玉封门的墓室已经若隐若现。
我开始迟疑起来,因为工匠只可以为我指明大致的方向,具体在哪个墓室是只有北奴王室中人才会明了。
我缓步走上前去,莫名地想起在北奴时,芙娜为耶历赫的死而对我恨之入骨,那道令我殉葬的旨意还是她以王后之尊,移驾繁逝亲口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给我听。目的就是想欣赏我濒死的痛苦,好来慰藉她心中翻涌的仇恨。我想到那日她如夜枭般阴戾的眼神,曾经也是寒涧的清泉般的纯辙。爱与恨都清清楚楚地平摊在脸上的女子,我怎么会看不透她心中想的是什么。她渴望看到我痛不欲生的样子,渴望看到我伏在她脚下苦苦地哀求活命,然后她像对待敝屣一样地将我踹开,相反的是,我越是平静,也就越是能真正的激怒她。
“琅嬛,你在想什么?”元君见我沉默许久上前问道。
“想到一个又可恨又可怜的人。”灵灵水眸一挑,我说道:“忽然想起来,当年在繁逝挨得那顿辱骂竟也是有几分价值。”
“耶历赫的墓室就在那里。”我扬起手指一点正西方的通道,思量之后说道:“这样看来,他父亲的墓室就应该在这个通道的附近。”
“哧。”元君从喉底发出一声嗤笑,“两个看下去都黑洞洞的,那地该走哪里呀?绷着脚筋手筋走了那么久,真是酸也酸死了。”
她的脾性向来轻狂惯了,说话间她闲散地双臂交叉在胸前,这本是一个极寻常的动作。我站在她前面,眼角的余光瞥见她挽在臂上白绫轻轻地擦过了玉台的边缘。
“你别乱动!”我疾声喝止道,王陵越往里各种精密夺命的机关也就越多,此刻我们已深入王陵腹地,庞大的覃积山脉从绛华峰底座蔓延到甚至更北面擎帘峰一带,世代王陵的修筑使这里成为中空,然而千重基岩巧妙地移接支撑,使地宫上覆着万仞山体而不会崩塌。
“知道了。”元君扁扁嘴道,“我先往……”
她的话音未落,我圆瞪的眼睛中看到她缀在白绫上的一粒浑圆玉珠,极轻微地与玉台摩擦而过,发山琤瑽的声音。我感觉玄石地面抽搐般地颤了一下,我下意识地蹲下稳定身体,心中却闪过不妙的念头,还是碰到机关了。
“琅嫘,当心!”刃雪朝我大喊一声,正对着我的石壁上向后凹陷艮条形的一块,随即凌然簇起一丛密密的箭镞,飞蝗般地向着我射下。
这不是普通的弓箭,而是劲遵十足的伏远弩,刃雪即刻足尖点地,施展轻功,猛地抱住我侧向一滚,堪堪地避过了第一轮箭阵。那张图纸掉落在离我三尺远的地方,惊魂不定地看到末端白羽振颤,整支箭身都要几乎没入坚硬的玄石地面,心中不由惊叹:这伏远弩当真是威力无穷,射程千里。
刃雪拔出佩剑之时面若寒霜,“铛铛”格挡第二轮紧密而上箭阵,银亮的剑身与箭矢激烈相撞,竟然飞溅出道道细微的银色星芒。我看到刃雪紧咬下唇,神色似是极其痛苦,那般霸气凌厉的箭势几乎每一下都要将她手中的剑震飞。
无数流矢在地宫中密雨般地疾速穿梭,有几名侍卫已是中箭倒地。那些箭后劲十足狠厉,都是穿透人体后还能将人死死地钉在地上或壁上。我极力避开一拨拨射出来的箭,深知在这样下去我们的体力迟早会耗尽,到时候我还有姽婳都要在乱箭阵中毙命。
正苦于无对策之际,手中白绫灵蛇般地贴地蜿蜒而出,直击向落在地上的那卷陶纸,图纸的内容我早已看得烂熟于心,可还是怀着一丝希冀可以从睁微处找出玄机。当那卷图纸前刻回到我手叶,随即一支箭镞上燃着烈烈焰团朝我射来,与那些受机关控制的流矢不同,那支箭就是长着眼睛般地射向我。
惊骇之下,我霎时抽身后闪,双手紧握白绫带起数道劲风。火箭“铛”地穿透图纸将其钉在地上,箭镞上一簇高高腾起的火焰即刻吞噬了薄薄的图纸。 离地面三丈高的拱形玄色顶盖,瞬息间分离出无数削长的黑影,如同被无形无质的丝线牵引着“嗖嗖”地飞到地面上。他们就好像事前吸附在顶盖上的黑色壁虎,身上劲装黑衣与玄石顶盖天农无缝地融为一体,就这么死寂地蛰伏着,像狡猾的壁虎在伺机而动,等待着猎物上门,也就是将每一个胆敢侵扰王陵的人斩杀于利刃之下。
“黑甲士。”我嘴唇翕台,吐出三个字,他们直属北奴王御座之下,经过绝密且严酷的操练,武艺强者留弱者去,情缘断者留存者去。武艺卓越,冷面无情,历代北奴王用于巩固王权,剪除异己。这样的人,何至于是蛰伏在王座之后的那面通天落地鎏金屏风上的时刻守卫王权的壁虎,更像是君王座下一支如狴犴灵兽般骁勇剽悍的忠心死士。
“杀。”领头的黑甲士冷然下令,就像刚才一排排射下的箭阵那样,他身后待命的黑甲士如同汹涌的黑潮般涌上来,我们被迫困在中间,眼见着就像黑潮围困着吞灭土地,中间那块孤立的岛屿已经被冲击得越来越小。
黑甲士个个身形精瘦矫健,一部分人手执足有一丈长的陌刀,这种两刃大刀又重又长,锋利无比,一般的兵器根本无法同陌刀抗衡。而且常结合队形使用,更加极致地发挥了它的威力。往往十人立成修罗队,所过之处手中陌刀整齐地排头斩下,刀光林立,寒彻心肺,就像一面移动的刀墙,将阻挡在前面的一切物什绞杀成肉泥。
惨叫声不绝于耳,跟我同行的人中已有不少惨死在劈头丽来的陌刀之下,如同千刀万剐之刑倒下的人毫无生气的脸因痛苦而极度扭曲,双眼暴起,死状惨不忍睹。
“琅嬛,我们怎么办?”元君收敛了一贯散漫的神色,经历严酷训练的姽婳也被眼前惊心动魄的阵势怔住。伏眠姽婳皆是武学佼使者,凭她们臻于至境的武功面对黑甲士,就是以一敌十也尚有胜算。但是姽婳毕竟血肉之身,面对这般密不透风的天罗地网,重重凛冽的刀光剑影覆压之下,亦是束手无策。
我暗声恨恨道:“看来人真的不能做坏事,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我前几天才剐了个人,现在我的报应这么快就到了。”
“惨死在这样凶戾的陌刀之下,看来比鱼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