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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药味熏到了。”我微笑,将瓷勺送到他的嘴边,“已经不烫了,请皇上服药罢。”
奕槿却是恍若未闻,没有一点铺挚地,径直问道.“如果朕死了,你会哭吗?”
我忽然听得他这样说,心底一震,但脸面上却是不能表现出来。奕槿没有要喝药的意思,我收回手接着搅动那碗药汁,道:“皇上在胡说什么……”
“胡说?”我尚未说完,奕槿已是遽然厉声打断我的活, 掌击在黑檀木的床沿上,他怫然而怒道 “你究竟是什么意思,到底是朕会死是‘胡说’,还是朕死后,你会为朕流眼泪是‘胡说’!”
他前一刻还是心平气和,这一刻却发作得毫无预兆,如同安澜无波的湛蓝海而骤地卷起看风暴。尽管这样的场面我已见过不下数次,但是他骤然朝我所声大吼叫,我还是惊了好大的一跳。
眼前的这个人,虚弱地躺在龙榻上,一双睁大的眼睛却是阴鸷如鹰,透出森森的寒意,他现在比谁都敏感,比谁都易怒。原先他是这般风云不惊、处世泰然的男了,但如今,哪怕是一句话,一个字,都可以强烈地激怒到他。
见到这样的场面,刚才那个端药的内侍,早已吓得哆哆嗦嗦地退了出出,唯恐逃得慢些,就会波及到他。去取薄荷油的凝玉一听到这里的响动,心知情况不妙,匆忙忙地折了回来,她低着头瞅了我眼,急忙劝道 “皇上,您大概是误会姐姐了。
“滚开!”奕槿朝凝玉怒吼声,“朕在问皇后,哪里轮得到你来插嘴!”
奕槿当叫声色惧严,凝玉怎受得住这样的气势,手心一抖,那只错金缕银的小钵子就“砰然”落在地上。
“臣妾并不是这个意思。”我朝凝玉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莫再说活,而我依然微笑着道,“皇上龙体向来安康,眼下不过偶染小恙,很快就会过去。皇上乃是天于,承命于天,福泽深厚,哪能轻易随这种晦气的话。”
“承命于天,福泽深厚?”奕槿脸色憔悴,唇角斜斜地往上挑,似是在玩味着这两句话。他的眼中腾起两团阴郁的乌云,沉沉地压向我,“这样冠冕堂皇的活朕听过不少,但是从皇后嘴中随出,为什么就让朕觉得耶么寒心?”
“承命于天,受制于人!你想说的是这个么?”奕槿骤然朝我怒吼,我还未来得及反应,他就猛然挥落锦被,从榻上坐起身了,他五指蜷曲如爪,一把就向我的手腕抓来,那般的力道大得简直不像是卧病之人。
药碗被清脆地打碎,里面浓稠如墨的药汁尽数翻了出来。我被他揪住手腕,巨力地前往一拽,险些就噩噩地跪倒在面前摊满碎片的地上。
“姐姐!”凝玉见状惊呼一声,忙不迭跑上来。她也不顾被割伤,赤手将那些尖锐地碎片都拂走。
奕槿寒着张脸,毫无动容之色,阴阴地字字咬牙,眼底汹涌地冷意屡层地逼上身来,他咄咄地问道:“朕的皇后,你说,你是不是很希望朕死?”
“臣妾没有。”我面容微白,极力地维持着平静。
然而,奕槿眼中的怒意愈燃愈盛,他两只手掌同时一张,箍住我的肩膀,让我靠得更近些,他死死地盯着我近在咫尺的脸,闷热而浑浊的气息直接喷到肌肤上,“你有,你一定有。颜卿!其实你心里巴不得看到朕死,明日就死,现在就死!”
我看着面前这个近乎失去理智的人,从心底涌起股寒意,极熟悉又是极陌生的眉目。却被强大的心魔所控制,面孔隐隐泛青,狰狞地扭曲着。
我此时的沉默,对于他的盛怒更无异于火上浇油,他使劲地扳住我的肩膀,似乎要将我的肩骨生生拗折过来再捏碎般,从他口中说出的那些戾气蓬蓬的话,如司毒蛇獠牙间淌出的汁涎,顺着那些碎目的缝隙注进去,“颜颜,你在咒朕死么?如果朕死了,你就又可以跟他在起了!朕告诉你,不可能,永远都不可能!”
奕槿的神色暴虐异常,突起的限睛盯着我,像是厌恶极了,陡然一松手,将我狠狠地推了出去。我被那股力道带着,朝后踉跄地退了好几步,跌倒时避闪不及,一侧的限角就重重地撞在花架上,椴木花架质地坚密,像是被人劈头盖脸地抽了一记耳光,整个脑中顿时“嗡嗡”作响.接着就觉得眼角碰伤的一处,疼得像是被迸溅的火星燎到一样。
“姐姐!”凝玉失声大喊,她冲过来要将我扶起,倏然看到我半例脸,霎时震惊,“姐姐,你的眼睛……”她紧紧地捂住唇,硬是将后半截话扼在了喉咙口。
被她这样一喊,我觉得眼角的位置火辣排地痛起来,连轻眨眼睛这种微小的动作都费力无比。我清楚地记得奕槿刚刚将我一把推开时的眼神,满满是憎恨和嫌恶,是的,他恨我,他现在对我我恨已多过了爱,他恨我带给他,那些他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承认却偏偏存在的事实,韶王,更或者樱若。
但是,眼角的痛灼感点点地明晰起来,不管我是颜卿,还是琅嬛,从来都没有人,像他这样一次一次地给我难堪。是他用强将我册封为皇后,但是他现在把我当成什么,是毫无自我意识的玩偶?是肆意任他发泄的玩物?
细长若兰叶的指甲嵌入掌心的皮肉,我最终还是忍耐住了,攥着凝玉的手从地上站起,慢慢地将背脊挺得笔直,我面朝着奕槿,昂首而视,纤薄如纸的身体被一脉桀骜与倔强牢牢地支撑着,我的声音平静得山人意料,阴冷了舌尖,一字一顿道:“若是皇上龙御归天,臣妾定当殉葬。生是皇后,死后亦要同入皇陵共寝,陪伴皇上千秋万世。”
奕槿看着我,微微苍黄的脸上渐渐地浮起一层愕然之色。
“皇上不相信?可要据此拟一道圣旨么?”我唇际漫出一缕漠漠的笑意,如一抹袱露横江的绝决,毅然就朝着外殿的金龙大案走去,上面摆着未经书写的圣旨,明黄色的缎面,长长地展开一幅,亮晃晃地要刺瞎人的眼睛,上面密密地绣着无数张牙舞爪的龙,金黄粲然的鳞,鲜红如血的角,看不山龙的数目,直觉得无数瞠目欲裂的龙首,鳞片,爪子都密匝匝、紧簇簇地团聚在一起。
我此时的容色皓白如雪,执笔的瞬间无悲无喜,像是过滤掉了全部的感情,在空白的缎面上落字,一管紫毫游龙走蛇,连我就都不曾看清自己写了什么,越写越觉得心底的寒意愈重,从肺腑渗出,再化成纤丝一重重适入四肢百骸。自始至终,奕槿都仅是冷冷地看着我,丝毫都没有要阻止的意思。
“皇上,现在可以相信臣妾了么?”当我将那道拟好的圣旨拿到他面前时,他漫意地扫过一眼,然后斜乜着眠看向凝玉,“替朕将玉玺取来。”
凝玉愣愣地看着眼前这样幕,早已惊骇得六神无主,木头般柞在原处一动都不动。我主动请旨殉莽,奕槿非但准了,而且冷静得连半句挽留都无。
“快去!”奕槿余光横扫了一眼不肯挪动的凝玉,不耐烦地呵斥道,“连你都要违逆朕吗!”
“不……皇上……不……”凝玉被他的喝声一惊,双膝发软,已是“噗通”跪倒在地上,断断续续地醣不出…句完整的话。我看着凝玉,已是入冬的时令,但她那张秀若白琼的脸庞上冒山冷汗涔涔,十根细瘦的手指交叠放在锦裙上,颤抖不已。
我冷眠看着,默默地将那道圣旨放下,恭谨屈膝道:“皇上留心保养着,臣妾就先行告退了。”当走过凝玉身边时,我目光一软,将跪在地上的凝玉温柔地扶起,轻声道:“姐姐先走了,你且留着,仔细伺候皇上将今日的药服下。”
凝玉一点贝齿咬着朱唇,一双明眸中满是惴惴的惊惶之色,我见了不由心生惋惜。这些日子来,一直都是凝玉陪侍在奕槿身边,后宫中那些被冷遇的妃子,不知因此有多羡煞红了眼,嫉妒得要死,但她们谁又晓得,陪伴圣驾是如此一件提心吊胆、看尽脸色的苦事,倒是可怜了凝玉,但也幸好她的性子婉静柔顺,再多的委屈和苛责都默然地忍受着。
“凝玉送送姐姐罢。”凝玉握住我的手,她的手心柔绵温热,眼底却亮着些微晶莹,低低的声音中仿佛有些不舍。
我闻言不动声色,凝玉执意要送我,甫一动身,但身后就传来一个威赫阴沉的声音,“不许去!”
我轻拍一下凝玉的手背,就松开她的手,一人孤然地朝着外面走去。
“姐姐。”听到身后响起阵短促细碎的脚步声,凝玉好像要追上来,但即刻被厉声喝住。
通天落地的龙纬风幔一重又一重,飞金镶玉的殿门将一室晕黄的暖光都隔断。我未走得太远,隐约听到身后有说话的声音传来。
“皇上,药洒了,臣妾让人再端一碗来。”
“不用。”
“皇上……”凝玉似乎还想劝。
“朕说了不用!”奕槿地暴怒地打断,后面的低语就听不清楚了。
“皇上……可是……可是现在不好……”
男子声声粗重的喘息,纠缠着女子喉底发出的低微的颤音,紧接着就在重重帷幔中隐没了春意漾然的声息。我已到了太极宫的外殿,因主上染病不得受风,窗户都紧闭着。天色发沉发暗,漾漾的微光“六合同春”吉祥雕花翔案,在地砖上投射下一大块夸张而庞大的暗影,将一切都严严实实地罩住。
我孑然而立,突然间觉得心肺处如被锥刺,呼吸一滞,一时如是喘不过气来。单薄的身形一摇,落叶般缓缓地跌落在地上。我低头不住猛咳,口腔中弥漫开腥甜之息,血丝溢出唇角。我不由苦笑,想是眩血的旧症在这时发作了。此处正好在太极宫的外殿,而这个时候一些侍人在里间伺候,余下的在宫殿四周巡逻守卫,就这里空空落落地最无人。
高峻飞拔的大殿唯有我一人,我坐在地上,仰首看着头顶描绘着煌煌朱藻翠萝的屋脊,恍恍惚惚地想着,如果我今日病发死在这里,是不是也不会有人知道,就这样冰冷的身体,躺在冰冷的地砖整整一夜。我咳得愈发厉害起来,意识忽地一涣散,心神竟是一时支持不住。我想起扶乩的话,她果然不是危言耸听,当真是发作得愈来愈频繁,愈来愈严重,直至最后无可医治。
我咬一咬唇,匆忙地摸出扶乩留给我的药,也不管倒出几颗,未看数目就统统咽了下去。
颜倾天下 一枝清艳照清绝8
凤仪宫中,我坐在螺钿旋花梨木妆镜前,缓缓地撩开鬓角的发丝,眼角处赫然露出一小块血印,指甲盖般大小,淤凝着暗沉的紫色,四周漫着一圈红肿,衬着莹白柔腻的肤质,愈加天红分明,即使仅用指腹轻轻一触,亦是极痛。
三、四位侍女围在身边为我卸妆更衣,有一人正在取下我发髻上的金缕风流苏簪,细密的垂珠穗子擦着额角一晃,湛露眼尖,急忙道:“仔细些,莫碰到娘娘眼角的伤。”
说话间,她拿着浸过冷水的帕子递给我,道:“娘娘,您敷一敷,省得明晨起来,这半边脸都肿起来。”
我默然不语,将冷帕子按在眼角的位置。湛露忧心忡忡地看着始终不发一言的我,诺诺地问道:“娘娘,好端端地怎么会弄成这样?虽说未蹭破皮,但这血印儿却是得留好几天,而且伤在眼眶这里,因顾忌刺激到眼睛,也不好敷什么药。”
“小事而已,姑姑不必担心。”我摆摆手,看着镜中映出一张素白的脸庞,唯有眼角的一剔血红,宛若一点湿意犹润的鲜妍朱砂,带着一种怵目惊心的凄艳色泽。
湛露看着我,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未说什么。
自上回的事后,我从此很少再踏足太极宫,一直都是凝玉陪伴在奕槿身边,倒也相安无事。我时而想着,奕槿有了那道圣旨,总算是能安心了罢,能安心地养病了罢。他若生,他为帝,我为后;他若死,我就是第一个要殉葬的人,生生世世地陪着他长眠在无尽黑暗的皇陵。还真是应了那句话,生同裳死同穴,但这话历来是形容夫妻的鹣鲽情深,生死相随。然而,我跟奕槿现在这样算什么,夫妻是夫妻,但说起这所谓的“生死相随”,简直就是可悲又可其,虚假空无得不堪一击。
想到这里,我不禁要唏嘘,他确实很爱我,爱到恨不得能操控我的一切,我生是属于他,死亦是属于他,这一世无论生而人,还是死后为鬼,都注定了逃不出他带给我的阴影。
我屏退众人,孤身独处时,笼在袖中的指尖触到一个温润而坚硬的物什。它是医婉姬扶乩出宫前,最后留给我的东西,象征着凤祗至高权力的玉牌。同时,也正是凭借它,才让我能在那个冷风凄迷的雨夜,彻底地震慑住了紫嫣。我想起紫嫣出宫的那晚,她周身都淋在雨中的狂颠之状,堇色的薄衫如涸湿后软较的蛱蝶翅膀。她笑声不止,笑得气息急促地伏在我的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