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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定要去。”
自从封后以来,我对奕槿说话时一直自称“臣妾”,对他则是恭敬的一声“皇上”,这两个词昭示着我们身份上的尊卑有别,还有立场上的泾渭分明,我从未有过一次的僭越。但今天,我第一次对他没有尊称,而且用的还是直截了当的我。
“真倔强,你这说话的口气还是跟当年一样。”奕槿看着我,眼角蚕丝般的细纹,在浅笑时微微露出明显的轮廓,似是感慨道 “你当年也是这样倔强的脾气,认定的事就一定要去做。”
奕槿今日是难得的心平气和,落落的话语间,依稀还是往日气质雍雅温润的男子,令人恍然觉得,这些日子来暴戾无常都是错觉罢了。
“当年是怎样,现在还是怎样。”我听他说起当年,笑意疏疏,眸光泠然流转,连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这一刻作何想,一句话就忽然脱口而出,道:“我没有变,变的是你。”
“是么?”奕槿闻言眉尖微挑,他并没有如想象中那般怫然动怒,依然还是淡然的口气,喃喃地重复了一遍我的话,“你没变,变的是我?”
我的面庞如波澜不惊的平湖,朝着他点了点头。
满室清冽氤氲的熏香,一丝一丝地拨着脑仁,那些舒适安神的气息浓烈过了头,就令人感到意志疲软。奕槿似乎是极倦怠的样子,他仰头靠在软枕上,朝着我露出脖颈,喉结一动一动,如是在数度哽咽,我们之间一时安静得可怕,他霍地就坐直了身体,眼光定定地看向我,张嘴时哑着噪音道:“颜颜……”
他很久未叫过我“颜颜”,若是我没听错,他此时的声音中竟透着一丝紧张,我略略敛息,凝心听着他说下面的话。
“颜颜,你一定要凭着你的心来回答我,如果当年没有耶历赫夺婚一事,我们会怎么样?”奕槿看向我的眼神是毫不遮掩的诚挚与热烈,“我们还会走到今日这一步么?”
如果没有耶历赫夺婚一事,我们会怎样?十二年了,整整十二年了,这件事让奕槿一直耿耿于怀,一直放不下。要是真的有这个如果,我们之间还会走到今日这一日么?
我霎时怔忪,记得曾经在宁州,奕析也曾问过我这个问题,然而我又是怎么回答他的呢?
“一定要说?”我低垂的眸光摇曳着。
“是的,颜颜,请你一定要回答,这对我很重要。”奕槿看着我,他此时的眼神已然不是高高在上的帝王,而是在请求我,甚至在恳求着我给他一个答案。
我凄恻而笑,声音如斯平淡地说着,像是在说起一个与自己全然无关的旁人,“十二年前,如果没有耶历赫的横身插入,颜卿进宫之事就已是定局,她会成为皇上最钟爱的娉妃。如果颜卿不曾经历后来的那些事,她会心安理得地接受皇上对她的宠爱……”
说刭这里,奕槿两个干涸的眼眶中抑制不住的燃起欣悦之色,仿佛是沉浸在某个美好而绚丽的想象中,一簇一簇明明跃跃的光芒想要呼之欲出。
“但是她终有一日会发现,皇上对她是宠多于爱,强势的占有多于真心的珍视。”密不透风的室内,漾起的幽微余香冉冉在衣,我对他所有表情都视若不见,顾自将话说完,将一口气息缓缓地吐尽,“所以到那一日,她就会后悔。”
听我说完这一句,他希冀的眼神如是被浇了一瓢冷水,“咝咝”地倏然一黯。我安然阖上眼眸,原以为这些话会激怒他,没想到他的嘴唇嚅动几下,竟是异常地沉默着。
我说的是实话,如果命运以另一种方式展开,我当年会嫁给他,但终有一日,我也会后悔。这些日子来,我仔细地想过了,在我与奕槿的生命中,无论有这个如果,还是没有这个如果,我们两人最终要踏上还是各自的殊途,不可能是同归。
“是啊,是啊……”他呓语般地重复着,深敛的眼中透出苍凉之意。
我眸色悠远,宛若深袱的荼靡蒹葭上凝结着一痕白霜,幽幽道:“那么,今日我也想问你一个问题。”
他眸底涌起的感情深湛如海,声音沉沉地应允道:“你问。”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像是要将脑海中的千思万绪都滤空,将一颗灵魂追溯到最初的澄静无瑕,说道:“奕槿,也请你一定要凭着你的心来回答我,如果当年在青阳寺,那张象征祥瑞的凤签并不是属于我的,你还会像后来这样喜欢我么?”
“凤签?”奕槿轻念着这两个字,他盯着我,唇畔溢出一丝玩味的笑意,他不急着回答,而是反问我道:“这个答案对你来说重要么?”
我抬首,坦坦然地正视他的目光,说道:“对我来说不重要,但是对你很重要。”
“是吗?”奕槿料不到我会这样说,略略讶异。
凤凰去已久,正当今日回,自天衔瑞图,飞下十二楼。凤签上二十字的祝辞,字字清晰。当年在青阳寺,最初的相遇,是源自于凤签。后来在帝都,彻底的决裂,亦是源自凤签。这凤签看似微不足道,却如同细细的丝弦,始终贯穿着我们之间那一场错位的情缘。
我朝她浅浅笑,苍白的双靥因这一笑而绽开如雪清新。在那一瞬,我感到如释重负的快感,这一句话在心中埋藏了多少年,时至今日,终于可以说出口。
“你扪心自问,你爱的究竟是我,还是那一张凤签?”
奕槿眼神大震,看着我目眦欲裂,失声叫道:“颜颜!”
我的目光宁静如恒,在四目对视之时将平和融淡一直渡到他的眼中,说道:“你真的爱这个名为颜卿的女子么?还是因为,她是相师预言能为你命中衔来祥瑞的女子?退一步讲,如果那日手执凤签出现的是紫嫣呢?我们两人的容虢所差无几,你是否会因此而移情于她?”
“奕槿。”我淡然无惧,就这样直呼了帝王的名字,“你仔细想过么?我们之间从一开始就是错了。你错了,你最初的倾心,是因为那张凤签;后来的喜欢,是因为曾经的失之交臂,或者颜卿年轻娇妩的容貌;最终强烈的爱,是因为耶历赫夺走了原本要成为你妃子的我,思而求之,求而不得,越是得不到越是弥足珍贵。”
“颜颜,不是这样的……”奕槿的神色惶恐而痛苦,我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的样子,像是迷惘失措的幼童,在浓雾中四处碰撞着找不到路,他双臂死死地抱住头,想要辩解,但声音却渐渐变得低哑而微弱。
我看着他,那样的眼神显得高远而澹清,而消磨尽了任何尘世的感情,“或许,你一直以来爱的并不是我,而是自己心中想象出来的美好幻影。他们说紫嫣的相貌长得像我,也说已故的颖妃性情生得像我,外人大概都这样觉得,颜卿是本尊,紫嫣因相貌而做了我的影子,颖妃因性情而做了我的影子。可是他们哪里知道,我却是做了你想象中的那个人的影子。”
“颜颜,不是这样的,不是……”奕槿如是深受刺激,他想要将我拉近身边,我朝后轻轻一避,躲开了他摸索的手。他刚刚伸手来抓我时,心神受激之下用劲过猛,眼下捉了个空,近日来消瘦不少的身体险些从榻上跌落。他心知我在抵触他碰我,也不再勉强我,顾自嗓音嘶哑着喊道:“什么本尊?什么影子?你就是本尊,其他人统统是影子。我爱的人是你,是你。”
我看着他,声音中亦是激起一阵涩然,道:“我并不是本尊,你想象中的那个人才是本尊!若你是真的爱我,何来一个貌似至极的慧妃,何来一个神似至极的颖妃。现在又宠信着灵犀和静妃,凝玉的确长得有一分像我,那灵犀的性格与我又有多少相似?你这何尝不是退而求其次,再求其次?”
奕槿此时震愕地看着我,仿佛在看一个全然陌生的人。
我一字一字郑重无比地说道:“你现在明白了么?我先时问你的问题,这个答案对我来说已不重要,但对你却是至关重要。”
我没有说错,这个答案对我来说不重要,但对奕槿却是至关重要。奕槿加诸在我身上的爱,究竟是真还是掺有杂质,我丝毫都不在乎,如同拂去衣袖轻邈无力的飞尘,因为这尘世间最纯粹最无瑕的完好爱情,我已在另一个人那里得到了。但对于奕槿,这个答案却是牢牢地缠绕了他半生的心魔,若得解,对他是一种解脱;若不解,他后半生依然还是要沉沦在,痛苦中,难以自拔。
“不是!”奕槿骤然高唱一声,痴痴地盯着我的脸道;“颜卿是你,我当年在青阳寺遇到手执凤签的少女也是你,无论我爱的是颜卿,还是那个手执凤签的少女,都是你啊,既然是同一个人,怎么会有区别。颜颜你在胡说,我心中根本就没有什么想象出来的幻影,都是你,都是你……”
他脸上扬起狂颠之态,近乎是语无伦次地,眼中霎时流露出来的卑微如同在乞求般,“慧妃,颖妃,灵犀,还有静妃,你要是不喜欢,朕可以让她们统统都出宫……然后宫中就只有我们两人,朕是帝王,而你是朕独一无二的皇后。”
我漠然看着他此刻惊惶而错乱的样子,泠然说道;“我们从一开始就是错了,我错了,我当年不该凭着一时的年轻气盛,想要借助你的实力来为颜家翻案。最后我确实做到了让家族洗刷冤屈,但同时,也因此误了自己一生。”
“不是,不是,颜颜你一定在骗我。”奕槿的疯狂之意愈盛,一连串得喊道;“你当年怎么可能会不爱我?你怎么可能仅仅为了家族而来到我身边?你怎么可能像慧妃……”
那个“妃”字尚未落音,他就遽然噤声,好像再也说不下去,因为说下去的代价就是要将往日温存而美好的表象亲手撕碎。
“我和紫嫣根本就是一样的人。”我却是从从容容地将他未尽的话说完,说道:“奕槿,请你再次扪心自问,相识那么多年,你是否真正地了解我。也许在你眼中,颜卿水远都应该是那个聪颖灵透的美丽少女,你能容忍她偶尔有一点狡黠的小心思,却容忍不了她有城府和心机。”
我将唇角一勾,徐徐地绽开一个无奈而意味深长的笑容,叹道:“你不是觉得紫嫣性情狠绝么?其实我与她相比又能好到哪里,紫嫣因娉婷之事逼死了薛昱女卓,又施以毒计谋算其妹薛昱茉。可是我在北奴时,何尝不是为了失子一事而逼死绮娅王后,后间接害死了她的妹妹芙娜?紫嫣为报家门之仇而杀了薛冕,我何尝不是为了报仇而亲手杀了耶历歌珞?”
“什么?你……”奕槿猛地一怔,颤抖着抬起手指着我,话全部冻结在舌尖。
我却是缓缓地抬起手,质地轻软的衣袖无声地滑落,露出一截如雪藕般欺霜胜雪的手臂,肌肤莹白如玉,五指纤纤若葱,完美到无一丝的瑕疵,我看着自己的手,语意清冽,“你想不到吧,紫嫣好歹还是用杀手去杀人,而我却是用这只手斩下了耶历歌珞的头颅。你震惊么?当亲眼看到我在雪芙殿上接连手刃两名刺客的时候。”
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当他见到雪芙殿上血溅当场的一幕时,眼中的那种错愕,那种惊骇,那种难以置信。
“这就是我,真正的我,并非你想象中那个温婉善良的少女。”
我的目光凝成一线,如一枚尖尖的楔子般径直掷中了他最后的犹豫不决。我默然阖上眼,不去看他此刻的表情,但还是似乎听见有什么东西清脆地破碎的声音,带着无比的绝望,淅淅沥沥地洒落了一地,再也不会完整了。
奕槿如同被魔咒魇住,他的语调时而高扬时而低沉,尖利和喑哑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诡异地搅混在一起,面目始终木然,他重复道;“错了?原来一开始就错了?我错了?你也错了?我们都错了?”
忽然间,他倏然从榻上弹起,整个人变得莫名亢奋,他紧紧地抓住我的手,生怕我逃脱一般,原本黯渡无光的眼神,也在这时就熠熠生辉起来,带着某种无可救药的痴狂,朝我喊道;“颜颜!颜颜!既然都已经过去了,就不要再理会这些了,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不管你是什么样子,有没有凤签也罢,善良也罢狠毒也罢,我都会爱你,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我忍不住想笑,奕槿你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件事上这么执着,这么天真?我们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还会有重新开始的可能吗?心已灰,意已冷,你居然还口口声声地跟我说着重新来过。
我神情冷淡,将手从他的掌心中抽出,硬下心肠说道:“不可能了。”
当我的手脱离他的手掌时,他的脸色霎时变作灰黯,颓败如深秋的太液池凋尽的一拢残荷。
我静静地等着,过了片刻,他如是恢复到平日的样子,面朝里坐着,留给我一个孤峭消瘦的背影,声音冷漠而空洞地撂下一句话,“你想去看皓儿,就去罢。”
颜倾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