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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盯着他好看的脸,说,好。然后就闭上眼睛,等待那柄闪耀着白光的刀子落下来。
他的声音柔得像一阵风,掠过我的耳际。他说珏你看,山茶花开了,红色的。
直到现在我的眼前还是会浮现出那些后山的山茶花,妖冶的红,铺天盖地。
珏,这次的事就要麻烦你了。
村长盘腿坐在蒲团上,抽着劣质的水烟,那样子像极了一只趴在海岸上苟延残喘的老乌龟。
年轻的驱魔师没有说话,只是微微地欠了欠身,一头栗色的短发从肩膀上滑落下来。
好久没提,这事也有些年头了。
村长点着了桌上的麝香,在袅袅的清烟中叹了口气。
时间发生了一瞬间的停顿,驱魔师的声音透过模糊的雾气,清晰而坚定地传了过来。
在下洗耳恭听。
村长端起清苦的茶,轻轻地咳了一声。
村子后面的那座山,你看见了吧。
那就是受诅咒的茶园。
驱魔师的眉头皱了起来,听说过这事,最后一次茶花祭遗留的产物。
没错。村长慢慢地点了下头,可是,可是他不该啊,他不该诅咒这个村子,牺牲的人已经太多了。
驱魔师很轻地哼了一声,声音里满是不屑。
村长又吸了口旱烟,桌上轻烟袅袅,仿佛阻隔了两个世界。
当时,长年以贩卖茶花为生的村子为了解除茶花本身嗜血的诅咒,决定每年祭奉一个孩子,以求上天眷顾。
那年被选中的孩子,叫末良。
村民们说他们看见末良在神圣的茶花田内肆意践踏,站在一片猩红当中笑得宛如是一个妖孽。他们无法理解这个孩子为什么会如此喜欢常人又敬又畏的神明,于是,又一年的茶花祭找到了流血的对象,不可避免地扬起了死亡的钢刀。
将祭品的手脚用丝线系好,悬吊在祭台上。无辜的少年颤抖着嘴唇,表情却坚硬而决绝。
祭台下的人们叫嚣着:
快,敲碎他的骨头!
把他的内脏掏出来!
从他的头开始敲起!
没有人会知道末良在等待他视若神明的父亲,也没有人会知道此刻他的父亲正捧着赏钱站在人群中高喊“杀了他!”,那个可怜的男孩最终被敲碎了全身上下的骨头,硬生生地被掏出了温热的心脏。
把一个孩子活活制成人偶,本来就是极不人道的事情。
村长停下话头,看了驱魔师一眼,说,可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他却到现在,仍然不肯放过这座村子。
那次茶花祭过后的第二天,大祭司和末良的父亲就都死了,连个全尸也没能留下。
对了,就好比末良当时那样——被敲碎了所有的骨头,掏出了全部的内脏。
原本应该已经被销毁的人偶不知为何,被遗落在茶花园的仓库里,每每有人想要靠近,便必死无疑。
而那片绚烂的茶花园也在一夜之间尽数枯萎,不留半点痕迹。
原来这个村子还保持了古老的活人祭祀,怪不得那座后山上,怨气冲天。
我紧了紧身上的黄符,抬头望天,那些云慵懒地散着,隐隐地透出一股戾气。
这次的事,还真是麻烦呢。
人偶(2)
傍晚黄昏的街道上已逐渐显出萧条之色,我冷出一头的汗,加紧了步子追上前方的一个少年。
啊抱歉打扰一下,请问……
话到嘴边我又把它硬生生地给咽了回去,张着双唇活像一个傻子。
蓝白色长衫的少年回过头,好看的眉毛打成了一个双结。
有什么事么?
他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轻得仿佛是空荡的街道上刮过的凉风。
我努力不让自己显出令人怀疑的神色,躲开他直视过来的空洞的目光,说,我只是想问一下,后山怎么走。
少年白皙的脖颈微微偏了一下,问,你去后山干什么?
我一时找不到一个令人信服的理由,少年见我语塞,又加了一句,那里是被诅咒的茶园,很危险。
心里咯噔一声,我就像是一只偷腥后被发现的猫,躲避着少年的目光,说,只是——好奇,想去看看而已。
少年略微皱了一下眉头,扭头说了句,跟我来。
我背在后面的手指开始结印,因为我在少年转身之际看见了他嘴角上用来操控人偶的丝线。
猜的没错的话,这个就是末良了吧。
看来很快就可以结束了。
黄泉的灵火在我的手心里蓄势待发,少年突然回过头,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仓皇地将手藏了起来,说我叫珏。你呢?
少年犹豫了一会儿,垂下头,说,大概是,末良吧。
时间太久,我都忘了。
末良冲着太阳下落的方向举起手臂,那些陈年的伤口就这样轻易地在光线下方一点点溃烂,张牙舞爪地印进我的眼帘。
我突然就起了怜悯之心,不知道为什么。
末良迈开了步子,我远远地跟在后面,看着他单薄削弱的背影,心里一阵阵地疼。
这个忧伤的少年,到底都经历了一些什么样的噩梦啊。
就这样胡思乱想地跟在末良身后,抬起头来时眼前已是另一番光景。
贫瘠的黄土地,灰色的崖际,随时改变着方向的风从我的面前呼啸而过,像是灵魂哭泣的声音。
嘎吱。
末良推开那扇败落的篱门,只剩丝丝竹绳连接的门框上面没有灰尘。
经常来吗?
我盯着那些大片大片丛生的杂草,无法想象这就是媚惑了末良一生的绚烂。
末良的眼神突然就迷离起来,他踉跄着步子冲进一堆灰色的丛杂,我看着他捧起一片黑黄色的草根,上面还沾满了令人作呕的焦泥。他就那样虔诚地捧着它们,放到鼻翼前陶醉地嗅着,他说珏你看,这些就是我最喜欢的山茶花,红色的。
我掩饰不住内心的恐惧,那感觉就像是在街上碰到了一个手持菜刀的杀人狂魔。末良冲着那个我看不见的空间微笑,他说爸你答应过要带我来看山茶花的,你知道我喜欢它们。爸你看,那些花多美啊,红色的,在冲我笑呢。
那些他所说的香气当真就从枯败的草根间弥散出来,包围了他整个的身体。伤口就如同显影药水下的照片,慢慢浮出水面。
一点一点,向外渗着看不见的透明的血液。
那一瞬间末良仿佛变成了一只支离破碎的娃娃,被时光的刀子打磨出深刻的印痕,破败地坐在那里,不知是被谁所遗弃。
身上的伤痕,有深有浅,都诉说着曾经的痛。
我皱着眉头看着末良逐渐低垂下去的头颅,空气中有风滑了过来,这个悲哀的孩子终于不可抑制地哭出声来。
小心翼翼地哭着,低沉的哽咽宛若是秋天里野兔奔过田野时发出的脚步声。
压抑的痛苦,化作不存在的泪水,在触及地面的同时飘散离去。
我走过去小心地按住末良颤抖的肩膀,我看着他绝望地把脸埋进臂弯,那些冰冷的泪水沾湿了我的手掌,愤怒的仇恨在末良黑色的瞳仁里逐渐成型,我已无法在那双悲伤的眼睛里看见自己的影子。
人偶(3) 。 。。 想看书来
那双白皙修长的手上沾满了黑泥,在一片沉寂的土地上搜寻着,毫无方向地摸索着,仿佛陷入沼泽的旅者抓不到救命的浮萍。
而后他突然抬起头,望着我的脸,一双落寞的黑瞳吸进了世间所有的光,将我定在原地,一瞬间内关掉了全世界的灯。我站在一片黑暗中听见他哀怨的声音,他说,珏,你看见我的山茶花了吗?
我找不到它们了。
直到我离开之前末良仍然在那里寻找着,年轻的容颜仿佛一下子苍老萎缩下去,他说怎么办,我把我的山茶花弄丢了,我把我自己也弄丢了。
然后我从末良的口中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名字:桦叶。
他说桦叶你在哪里,为什么每次在这个时候,我的身边都没有一个可以陪我的人。这么大的世界,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
我捏紧了自己的手,默念着这个名字:桦叶。
原来这个人偶,还有太多我看不懂,看不透的东西。
再等等吧。我告诉自己。我知道这只是个借口,用来拖延时间的借口,用来留住末良的借口。
地面上传来唏唏簌簌的声音,无数的冤灵正向末良包围过来,露出贪婪的舌唇。我默不作声地看着,看着那些被末良的怨气所吸引过来的魂灵匍匐着爬上他的身体,却伤不着他半分,最后被末良黑色的气焰吞噬。末良满脸都是那些无法落地的泪水,蔓延进他宽大的领口,我甚至都可以看见他精致的锁骨上留下被灼伤的痕迹,伴着他低哑的呜咽声,我只觉得自己内心中最柔软的某个部位被他无情地剥开,折磨得什么都不剩。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里那些死在末良手下的人偶向我靠拢过来,嘴角上露出诡异的笑容,转动着他们灰色的眼珠。亡灵们笑着,那些鲜血就从他们咧开的嘴角里渗出来。末良就站在亡灵们围成的圈子里,干净的笑容在一片灰暗的色调中格外明显。然后人偶们开始跳舞,从线头上渗出来的血珠在空气中旋转着,形成一道血雾。末良脸上的微笑开始变得僵硬,最后惊恐地张大了嘴巴。就在这个时候我被疯狂的人偶们拉进了跳舞的圈子,正当我不知所措的时候我的手臂好像缠上了什么东西,那些银色的丝线紧紧地捆住了我的身子,人偶们笑着,指挥着我的动作,我的手指开始不受控制地结印,然后将那致命的灵火对向了末良。我恐惧地睁大了眼睛,努力想把手缩回来。人偶们叫嚣着,杀了他,杀了他!我说不要,不要。可是我却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大脑,颤抖的嗓子发不出半点声音。末良站在一片绝望中悲哀地摇着头,抬起空洞的黑眼睛,他说珏,你为什么要骗我?
然后我就醒了,两鬓的头发被我的汗水粘在了一起。我躺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末良紧皱的眉角仿佛是一个装了水的塑料瓶在我的眼前左右晃动,发出一声声啪啪的撞击声。我突然害怕起来,因为我意识到我不可能送走末良,永远都不可能。
第二天早上我去了后山。草叶上渗透出来的水露跟着朝阳下的风扬了起来,折射出灰白色的光,照在这片毫无生气的土地上。那间破旧的仓库就坐落在一堆丛杂的后面,苍老得如同一只失去生命力的豹子。
我轻轻地用手掌盖住了布满灰尘的门板,印下一个清晰的痕迹。末良就端坐在仓库的正中央,无数的丝线从天花板上垂下来,锁住了他周身的每一个关节。他的头微微偏向一边,黑色的眼睛睁着,纯粹得像是一只无法透光的玻璃球。
人偶(4) 。 。。 想看书来
我在门外站了很久,末良一直都没有动。我几乎没有办法将他和昨天那个忧伤的孩子联系在一起,直到这一刻我才真正意识到末良已经死了,不管他能够如何地快乐如何地寂寞,他始终都只是一个人偶。
这是一个机会。我告诉自己,在这样的情况下,偷袭道行再深的怨灵,也都有###分的把握。
我强迫自己捏起字诀,就在那一长串的咒语即将结束的时候,我感到一只冰冷的手搭上了我的肩膀。
珏,你怎么来了?
我回过头,末良干净的眉眼间一片澄净,恍若世间最纯粹的孩子。
我眯起眼睛,末良的身上散发出一阵阵微细的光,一切明了。
一个怨灵拥有的最基本的幻术,制造出一个假体。
我用眼角的余光扫向那个坐在仓库里真正的末良,他依然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耷拉着脑袋。
接下来,该是转换术了吧。
我只觉得耳边突然刮起了一阵莫名的风,轻轻地拂了过去,却带不起我一缕发丝。
再看,站在我面前的,已经是那个刚才还与我相隔一道大门的人偶了。
这两个最简易的术,根本瞒不过我的眼睛。
我随口应付了末良几句,仓皇地逃离下山。我只是想知道,他这样做的理由。他完全没有必要在我一个陌生人身上浪费时间,对他来说,我只是一个外乡来的旅客,几乎没有杀与不杀的价值,而他却费尽心思向我隐瞒他的身份,究竟是为了什么?
心里面的不安犹如一只冬眠后醒过来的毒蛇,嚣张地扭动着冰冷的身体在我的身体里穿行着,我突然萌生出一种想法,也许很久以后,我会发现原来末良早已在我的身上刻下了无数道伤口,而我顶着遍体鳞伤的身子游离在这个失控的世界,独自收拾着内心一发不可收拾的想念。
原来我们都只是在互相欺骗。
然而就在那天,我见到了桦叶。
和末良分开后我又一次折回了仓库,末良依旧保持着他涣散的姿势,头偏向一边倒着,无数的丝线从横梁上垂下来,若有若无地牵引着他的身体。
直到我走近时我才发现那里早已多了一个人。
很清秀的一张脸,樱色的刘海下一双碧绿的眼睛正不住地失神。我走上前去,她甚至没有察觉到我近在咫尺的气息。突然间有一种直觉告诉我,这就是那个叫桦叶的女子,末良口中的桦叶。
然后桦叶转身,向我绽放出一个模糊的微笑,我还记得她当时痴痴的声音,她说你看那个男孩子,漂亮得就像个娃娃。
末良的影子已经迷蒙了她的眼睛,我几乎可以看见她内心的那一股躁动,直想冲破这道隔离生死的木门。
我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