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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家安静的小宾馆,明黄色的招牌,红色的砖墙,吱吱作响的木楼梯。
他住在206。
他打开门的一瞬,我发现他瘦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生病的缘故,他的下巴比上次我见到他时尖了许多,再加上有些泛青色的胡渣,像一颗还没熟透就被人摘下的青涩果实。
我的心紧了一下,从没这么近的看过他。近看他却如此憔悴。
难道紫薇说的是真的?他病情加重了吗?
侧身,把我让进去,我感觉他有千言万语要跟我说,但是他却一直没有开口,只是低着头坐在床边。
我走近他。他伸出手轻轻揽过我。然后,他哭了。
我淋了雨,全身湿答答,但他一点儿都不介意。
他周身散发着要命美好的薰衣草气味,早就等待好一般的包围我。
我的眼泪忽然莫名其妙的涌上来,我好似用尽全力的做了一个动作——摸了摸他的头。他的发丝间依稀弥漫着一股酒味,这是任薰衣草气味再迷蒙雨水的潮气再重也掩盖不了的。
可是环顾四周,找不到任何酒瓶。那么,他是和谁共醉又是谁让他伤心?
紫薇吗?
或是某一个前前前前女友?
他的手揽在我的腰间,头抵在我的胸前,呜呜地哭着,像个丢失了一切的孩子,令我浑然不知所措。
要知道,在我所有做足准备的戏码里,没有安慰他的这一出。
“龙四,”他终于说,“你可不可以帮帮我?”
我,帮他?
我勉强将手够到身后,握住他的两只手说:“如果我可以……”
“你可以!”他抬起来头,急迫地看着我说,“只有你可以!”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张光定,着急,慌乱,绝望。像一个被风忽然吹起来的塑料袋,在半空中停顿,失去方向。
是需要钱吗?不像。
是需要我的鼓励和陪伴?我还没这个资格吧。
我牵着他的手,把他拉到我身边,他挪近了一点,长长的睫毛,褐色的瞳孔,闪烁着晶莹的亮光。我伸出手想要触摸那对眼睛时,他一把抓住了我的手,用力捏着,好像要捏碎我一般:
他说:“龙四,如果我邀请你和我一起去做一次长途旅行,不告诉你的妈妈,你愿意吗?”
“长途,有多长?”我始料未及。
“也许一个月,也许两个月,也许更长。”他看着我说。
“可是,我就要开学了。”我下意识的说。说完,我才感觉到空气里凝重的气息。
他脸上的表情,是那么那么的失望,失望到一把松开我的手,坐到离我很远的地方。他第一次流露任性,我却心疼的无以复加。从随身小包里找了一袋纸巾,抽出一张来递给他,他有些不耐烦地推开了我。
到底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今天的张光定,完全不是我以前认识的那一个?
“你走吧。”他说。
“对不起。”我被他的态度吓到,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我让你走啊!”他对着我大喊。
我鼓足勇气,伸长手臂,扑过去主动抱住了他,紧紧的,不放手。我的本意真的不是要拒绝张光定的。其实,如果给我足够的时间来考虑,我也许,应该,多半,或者说完全会同意他。
他很不耐烦地说:“龙四,你不必再管我了。”
“那怎么行?”我温和地说。
他看着我,渴望地问:“那你答应吗?”
答应,不答应。
我的心里有一个钟摆,兀自滴滴答答,其余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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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35
暴风雨终于来了。
雷声大作,我去关了窗,拉上窗帘。房间里很黑,只开着一盏小小的台灯。
张光定颓唐地靠在那张小床的床头,两只脚扭在一起,双手耷拉在身体旁边。
我们沉默很久。
我最善于应付两人谈话的沉默,只是这沉默存在于我和张光定之间,我便只是觉得窒息。
就在我酝酿多时,终于下定决心,想告诉他我可以答应他一切要求的时候,他却双手捂脸,沉痛地问我:“龙四,你知道失去最亲爱的人是什么样的滋味吗?
我看着他,千言万语抵在喉咙。
“你不知道的。”他叹息说,“你太小了,怎么会明白?”
“我知道的。”我不需要思考,就脱口而出,“那时候我在幼儿园上小班,每天晚上他都来接我。那段时间,幼儿园对面的居民小区那天不知道是拆迁还是干什么,人总是很多。他为了让我找到他,每天都是骑在自行车上面,一只脚踩着地,对我打铃。每次都是打一声长长的铃,再打三声短的,我就很容易分辨得出他在哪个位置。那天第三个短铃刚刚打完,我刚刚捕捉到他的身影,但不过一秒钟,就看到一个莫名其妙的大铁箱从天而降,我只能看到那辆自行车的一个轮胎,从铁箱子下面忽然蹦出来,他就这么消失了。”
“他是谁?”
“我爸爸。”我说:“他那天还给我买了油饼。我喜欢吃糖油饼,前一天他答应给我买,结果忘记买了,我很不高兴。他说第二天他一定买给我。他说过的话,都算话。但是他不在了。从他走后,我没一天快乐过。我没一天安全过。我怕这个世界,怕得要命,我每天睁开眼睛,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我居然还活着,我还没有死。可是说不定某一刻遇到某种事,我就会不见了,我只希望不要那么痛啊,我爸爸一定痛死了直到我——”
他终于肯抬脸看我,像看着一个陌生人。我读懂他眼神里的心疼,全身颤抖。
这是我不能忘怀的一幕,永远的,黑暗的一幕。多少个夜晚,那个车轮在我面前不停的旋转旋转旋转。如果说眼睁睁的看着亲人死掉,就足以致一个人永远生病的话,那我或许早就无药可医了。这就是我为什么从不屑于将它告诉给任何一个人,包括那个想要医好我的医生。
我坚强的壁垒,只因一个人而倒塌。
那就是张光定。
我终于哭了,当着我的爱人。
爱人。
这个词真优美。不管他承认不承认,独自回味已经足够。
“龙四。”我感觉他反过身抱住了我,我感觉他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然后我听见他说:“放心吧,龙四,你不会再失去。”
这是他给我的誓言吗?
一定是的,不然我为什么会如此兴奋,兴奋到失去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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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36
我终究还是失去了。
谁也想不到的是,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张光定。
我曾不止一次地想:在那个灯光昏暗的小房间,他拥抱过我的温度,渗透进我的肌肤,是我这辈子最温暖的记忆。
犹记得分手的时候,他一直送我到离小区不远的地方,我跟他倒再见。他伸出手,像是要抚摸我一下,但又止住了那个动作,然后他说:“我要去趟深圳,可能要好几天,也不能上网,回来再联系你。”
我点了点头。
“再见,龙四。”他说。
而我只是点了点头,忘了说再见。只是看着他的身影,慢慢消失在夜色里。
但自那天之后,张光定便再也没联系过我。
日子从“几天”变成了“十几天”。
我完全找不到他,手机关机,QQ不在,我甚至后悔当时没有跟紫薇要一个号码了。像她那样时时刻刻盯着她的人,应该会完全了解他的动向才对的吧。
对他的担心搅在空气里,乱糟糟的,无时无刻都让我透不过气。
我开始每天挂在网上,一贯隐身登陆的QQ也开始成日地在线。我给了他一大堆的留言,从一开始的假装矜持到最后的不管不顾,只是那个灰色的头像,一直没有亮起来。
我想了无数的可能,业务拖延了时间,工作发生了状况,而我最最担心的,只怕他的身体有了不好的改变。
直到他QQ头像晃起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个星期的星期四。我临开学的前一天——而我已接近半疯的状态。
我差不多是扑到电脑前,看到那条消息的内容是:我是紫薇,张光定出事了。
我脑子里立刻跳出那个把自己打扮得乱七八糟的嚣张姑娘的形像,拼命反应和想像“出事了”到底是什么意思。
可单是想象,便让我全身上下所有的毛孔都不断扩张,让我不寒而栗。
“小龙女,告诉我地址,”对方说,“我把你的丑大头寄给你。”
“你在哪里?”我问她。
“在他家,替他收拾一些东西。”紫薇说,“他应该没告诉过你吧,他的病是遗传的,她妈和她姐都是死于这个病,他爸去年中风,也去世了。他一个亲人都没有了。一周前他被送进医院,到现在没醒过来,医院又下了病危通知,就在刚才。我拿了他的钥匙,回来替他收拾点东西,然后就去替他送行——”
她说得那么轻巧,仿佛只是送他去上班。但我已经闻到绝望汹涌的气息,像海啸,漫天卷过我的身体。
我挂了电话。
我捏着我妈给我的近一万块钱报名费,在小区门口打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天津。
求求你,不要有事。
求求你,等我来。
你说过,我再也不会失去。不许你说话不算话,不允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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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37
敲开他家的门,开门的人是紫薇。
我差点认不出她,她一定是哭了三天三夜,脸像是在辣椒水里泡过,肿胀了一圈多。
“他呢?”我傻傻地问。
“傻X,不是告诉你没了!”她嗓门依旧很大。
“带我去看他。”我求她。
她眯起眼睛,没理我。
“我要去看他,你带我去看他!”
她跳起来,指着我的鼻子说,“傻X,他插着管子就他妈躺在那儿,谁也看不到!ICU你知道吗?看看看,你他妈看个屁!”
我被她嘈杂的声音和劈头盖脸的脏话击退了。
她是唯一一个能带我找到张光定的人。
我不能招惹她。
我只是走到沙发前,抱住久违的哆啦A梦,全身禁不住瑟瑟发抖。
他不在这儿,我来了但是他却不在这儿。这种句式让我压抑得要命。
在我还在想的时候,紫薇走过来,靠着墙跟我说,“你知不知道他是个同性恋?”
这句话的冲击力之剧烈,让我一下子回不过神。
看到我这种狼狈的蠢样子,她哈哈笑起来,“你和我俩傻X,死心塌地喜欢着一个Gay啊!”
然后她拍拍屁股上的灰,跟我说,“来吧,我把秘密全都告诉你。这个笨蛋,QQ不可以设成自动登录的嘛,一点秘密都没有了嘛。”
随着紫薇手指的移动,张光定的QQ空间,在我面前打开。
他有零星的几篇日志和一个私人相册。
最新一条日志是在前天。
里面只有一句话:不能再拖累,你已经付出太多了。
这个“你”,是谁?
我转头看向紫薇,她只是抬了抬下巴。
像是得到了某种指示一样,我点开了那个相册。
里面有十几张照片,都拍了同一个男人。
背影,侧脸,甚至握紧的手。
种种迹象都验证了紫薇说的话。
当我翻到第二页——那里面只有一张照片,是两个人的合影。
张光定以极亲昵的姿势用脸贴着另外一个人,是我从来没见过的那种迎合的、有些陌生的笑容。
是的,那是个男人。
而除此之外,更重要的是,那个男人,我想我认识。
不,我肯定认识。
像是本就狂风骤雨的夜晚,我的心里又突然震裂了一道巨大的口子。
一个能够把一切都吞下去的黑洞,重重地吸进你所有的力气,又瞬间涌出。
那个人,是他。
9414,该死的人,是他。
Chapter 38
“你必须得当他死了。”紫薇说,“我早就告诉过你,早晚会出事,会出事。那个男的跟有钱的女人走了后,我每天都跟着他。他出门,我就在他后面走。他到哪里,我就在楼下等。可是这个笨蛋,明明心脏有问题,却在家里开了重型摇滚乐听,这不是自杀,是什么呢?我早料到,我早该撞开他的门。”
说到这里,她推了推我的胳膊,“喂,在听吗?”
我早就心聋目盲,还能听得进去什么呢。
他死了,他该死!他该死?
其实我是不相信的。或者说,宁愿不相信。
“你他妈爱信不信!张光定真的是个GAY,很多年前,我去北京找他的那一晚,他就亲口对我承认了。我以为他骗我,他不喜欢我不想跟我在一起才这么说。可是后来,他居然带我见他的男朋友,那晚回到家里,我就一直吐一直吐,可是我还是喜欢他,像着了魔。那天晚上,我以为你们那个了,我真他妈开心啊,我以为他正常了,他不喜欢我不要紧,但他喜欢女人了。只要他喜欢女人,我就有希望对不对?可惜,只是美梦一场呢。不过话又说回来,男人之间的爱也许也是真爱吧,听说那个男的为了给他凑治病的钱,宁愿去和一个有钱的女人结婚。张光定不想他牺牲,所以做出这种选择,听上去是不是很不可信啊,其实我也不信,但这就是事实,事实。”
字字句句,我比紫薇明白得更多。
我从包里掏出耳机塞进耳朵。但我并没有按下播放键。
我只想把全世界的声音阻隔在外。
原来所有的一切,早有预谋。
从某一天起,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