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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色的百叶窗边,站着一个人,背朝着她。听到她的急喘,这才回转过身来。
水青立刻捂住嘴,将到口边的呼叫堵严了,又费劲咽了咽,“你想吓死我吗?”
市区的灯光彻夜不眠,因此照亮了那影子的半边脸。
那凤眸藏金的男子,只有云天蓝,再没有别人。
“来了怎么不出声?”即便如此,黑漆漆他杵在那儿,跟鬼影似的,能不吓人?
“你在睡觉。”听不出心情的语调,仿佛拢着篾细的青竹条,筛过了的粉饰太平。
“我在睡觉,你也可以叫醒我,总比吓死我要好。而且,灯都不开。”睡不踏实,又做恶梦惊醒的人,说话有些不合逻辑,有些不讲道理,那都是正常的。
“没有要叫醒你的理由,我只是来探病的。”也就是说,看到她才是最重要的。
水青压压下巴,这样看到他的视线更清晰。
她和他已经一年多没见。去年年中他回来过,一星期就走了。之后,他就不知道在忙什么,根本抽不出时间回来。还好他的手机一直开着,有事一打就通。她猜他的事业越做越大,时间当然也越来越少。
可他现在出现了,还又是她有事的时候。
他是天使吧?不管她有没有祈祷,总第一时间来到她身边。
“云天蓝。”她的嗓音据说受到太多烟熏火燎,暂时处于鸭子期。
“嗯?”令人有安全感的那道影子,走到她床边,坐了下来,动作特意轻柔。
她想说,她以前把他当成妖怪,那是不对的。可出口的话却是这么说的——
“探视时间都过了,你怎么进来的?”
“这不难。”他的手掌放上她的手腕,只有这一段没有缠纱布,露出洁白的皮肤。
他的手很凉,带着夜露的寒气,沁入包裹她周身的烧灼之中,仿佛就涌出了清泉,那般舒服。
水青禁不住舒口气,但她没有忘记之前的问题,“到底怎么进来的?这是十二楼,本事再大,你也不可能爬上来吧?”她从一楼爬到二楼都累得不行,他可千万别在这当口打击她。
“我跟护士说,我老婆火灾送医院时,我在国外出差。一知道,就马上赶了回来。不过,下飞机到这儿,过了探视时间。可我实在想看她一眼,因为我们新婚,而我爱她爱得死去活来。无论如何,请通融一次。只要确认她安然无恙,把这次出国的礼物放在她枕边,我就立刻离开。”他低垂着眼睑,语气四平八稳。
从两人对话开始到现在,他的语气语调,高深莫测。
“你这么说的?”她的眼睛撑得老大。
“我这么说的。”依旧透不出情绪来。
那张俊美得连女人都会嫉妒的脸,只给她看到与黑暗融合的侧面。
“云天蓝,这个谎言未免太扯。”他的沉静,她也能表现,“别人不会相信的,又不是傻瓜白痴没大脑。”
腕间,他的手染上她身体的灼热,已经变暖了。暖的酥酥麻麻,要融化成水的感觉。她突然有想要抽回来的冲动。事实上,她也动了。
可是,他的动作更快,由放到捉,力道恰恰好,就是不肯松手。
“扯的效果相当不错,护士还说我能陪你过夜。”暧昧出来了,妖气也藏不住了,他勾起嘴角,笑容是冷的。
他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她完全看不懂啊。
正琢磨,就见他突然一翻身,双腿,不,整个人都上了床。上身一斜,右手一撑,成了侧卧在她身边的姿势。
她之前在那儿贪恋这间奢华病房的时候,有没有提到病床是席梦思的那种,而且有皇后尺寸大小?
她的眼睛已经没法再撑得更大了,随时要脱窗的状态。
“你你干吗?”兄妹归兄妹,练功归练功,这样两人躺一床的行为绝对不是干兄妹,或者师兄妹,能做出来的。
“真是越来越惨烈。”他吐气如兰,凤眸轻飞,唇色在黑暗中还能显出妖媚。
他的心就从上飞机后一直在油锅里炸,酥脆酥脆的火候。所以一进来,看到包成半个木乃伊的她,妖不起来,气不起来,炸过的心就此捞起,冷藏。
深更半夜,听她痛苦梦呓,他也痛苦难当,恨不能将她身上所有的伤处全转移到自己身上来。他发过誓的,倾命一生要保护她。可是,一次次,那誓言成为嘲讽自己的笑柄。
她小狐狸的眼睛圆亮在他的视线里,才感觉心能跳动,才放任胸臆呼吸。
她还活着,伤得很惨很痛,但还跟他在一个世界里。小心翼翼,对待她,仿佛是刚拼好的瓷娃娃。他不敢大声,不敢激动,不敢生气,只能压抑着那份强烈的情感。他怕,她突然会碎,碎满他的掌心。
直到这一刻,她几乎谈笑风生了,他才能松懈。而松懈下来之后,压抑着的心情是,他很生气。
气她不够珍惜她自己,气她明明痛得要死却还在撑胖子脸,气她一副哦我很好我很健康的表情,还能跟他闲扯。
“撇开饿昏那次,到现在,一次断手,一次断脚。”他恍若念着令人着迷的魔咒,“韩水青,你该去申请残障人士专用轮椅。”每次气她,就最气自己。
她错了,内火太旺导致视力不清。他怎么能是天使?他是妖,是绝对的大妖强怪,黑心黑肺黑肚肠
“我坐轮椅,你要推。”这场大火,要昏迷得是他的话,她才不管那么多,一定拿他当垫背的。
“好,你坐我一定推。天亮我就帮你向医院申请。”他愿意推一辈子,只要她别再遇到这样的事,别再受让他也疼的苦。
“云天蓝”真是无话可说。
突然冷场,都在等对方的声音。
“你大老远跑回来,到底干吗来?”就是来化身成妖的吗?
“我来,掐你的脖子。”握着她手腕的大掌移了上来,真抚上了她的细颈,“让你以后还要强出头,把自己的命当儿戏。”怎么舍得真掐,装腔作势而已。
换作以前,她必定伸手去打,包着粽子也打。
但,今夜,她没动。因为那张妖俊的面相实在太近的缘故,她清晰得望见了他的担忧和痛苦。这么大老远来,其实是担心她。这么冷言冷语,其实是体贴她。
相处这么多年,她还会像小孩子一样,跟他斗气争嘴吗?
不会了,而且她看到他,不知怎么就很安心。
“云天蓝,我又困了。”身体的每一个处于健康的细胞正在和坏死细胞打仗,英勇而费力。所以,眼皮撑不住。
“那就睡吧。”大掌轻轻磨擦了一下雪白的颈子。
“你说,你是在我梦里吗?”闭上眼睛,感觉他的掌心很温暖舒服,奇妙得没有催高她烧热的体温。如果是梦的话,她可以享受吧?
“明天醒来你就知道了。”他的声音一下子有些远。
“如果不是梦的话,待会儿你要到沙发上去睡。”她的意识开始缥缈,梦中的梦来得很快?
轻音的笑声,听不真切。
“还有,礼物放在床头柜就好,放在枕头边会掉下去的。”她选择性记忆,他瞎扯的理由中,不是提到了礼物吗?至于其他的,不可考。
一切寂静。
只有床,微微,颤了颤。
第296章梦里人梦外人
第二天醒来。
枕头边没有东西,床头柜上也没有东西。
窗前没人,沙发上也没人。
是梦
是梦?
水青看着吹满暖气的落寞空间,突然发现还是大病房好。三四个人一间,热闹。生病本来就是很凄凉的一件事,有人陪着一起生病,心里就会平衡。
她老是做奇奇怪怪的梦。好好的,又怎么会梦到云天蓝?都说梦里不会有五感,可她的感觉,冷热温度,心跳,统统逼真。看来就算有依据的话,也不能尽信。
门开了。
抱了一丝云天蓝突然出现的希望,却是护士,来给她换盐水瓶,测体温,换药。
终于,笑自己被无聊的梦境所影响,水青开始同护士随聊起来。她必须要不断找事情来做,才不会感觉烧伤和断骨的疼痛。
白子西进来的时候,她正专注得看护士解开粽子包,还笑说这下成了粉蒸肉,一点没有痛苦皱眉伤心的样子,也似乎真没有疤痕之忧。
虽然几年未见,但他听自己的好兄弟莫默说起过她很多次。他怎么也想不到,韩水青居然是一个相当成功的商人,早在大学里就创办了公司。而莫默在她的公司里如鱼得水,事业发展很顺利,动不动就说他老板的成就。当他听得越多,就发现距离这个女子越远。
如今,他看到她,会有一种怀念,也会有一种感慨。曾经偷偷喜欢过她。还喜欢她吗?他不知道。但他知道,她对他并没有任何想法。这是她亲口跟他说过的。此认知能让他保持安全的距离,半步不会多跨。他从不会冒险,循规蹈矩的生活和处世,享受纯粹和宁静。
因此,韩水青现在就只是他的病人,一个让他颇有感触的病人。
不过,她好像无论在何时何地,总能有与众不同的表现,攫取他的全副心神。
从火场里救出昏迷的老人,自己浑身是伤。一点不抱怨疼痛,与人笑容满面。看到可怖的伤口,不歇斯底里,不紧张忧愁,照样谈天说地。
要是换了麦恬和他的表妹,估计哭天抢地还差不多,而且会极其担心皮肤会留疤,又怎么会有如此闲适的神情?
女人,像水青那样的,少;像麦恬那样的,多。
想到和麦恬前两天的争吵,是从针尖般的小事开始被她无理取闹,不由皱紧眉头。两人恋爱这些年,吵吵好好,三五天一波新闹旧腾,他早习惯了。
“白医生,我的恢复情况不好吗?”水青看到他纠结的眉头,还以为自己病情变化。
昨天,院长伯伯就宣布,由白子西接管她这单病例。
她没有太多不乐意,说到底,白子西已经被她处理出去。再见面,就是公事公办。他是医生,她是病人,就能这么平平静静,清清楚楚。
白子西回神,“不,挺好的。重度烧伤处没有恶化,已经进入稳定恢复中。你的健康底子看来不错。”
水青和善笑了笑,“那我什么时候能出院?”
“十天半个月。具体看恢复情况,还有手术的安排日期。”白子西翻看病例卡,写了今天的检查报告。
水青一听,脸皱起来,“要住那么久?”
“十天半个月不够,那就住上一个月,直到把人养美了养胖了,才行。”
这话不是白子西说的,而是从门外传进来的。
水青不用看表就知道,八点。早餐时间,老爷子一定踩准秒数来。
不见其人,先闻其声,她的声音也扬,“爷爷,我住一个月,您也住一个月吗?”但凡倒霉事,总要拉上一个最亲近的好人陪着才行。
云爷爷摸着雪白胡子,笑呵呵走进门里,“在医院住一个月,不知道的,以为我老头子不行了呢。今天,我就要出院了。”他前两天就能出院,可他担心孙女,又不想孤伶伶住酒店。
“爷爷,永春馆后面不能住了吧?”炸飞了,都。
“我还怕没地方住?”云爷爷又开始测试孙女的机敏程度。
“您有很多地方住,不过哪里也不如家里顺心。”水青早替老人家想好了,“您住我家,我爸妈把房间都准备好了。”多说无益,最主要实心实意。
其实不用测试,云老爷子就知道她会那么说,他认的这个孙女,对自己人可以舍命相护。自己人的定义,不是狭义的父母,亲爷爷干爷爷,还有老邻居,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为了这些人,她都能抛弃自己。
“青青,我本来也这么想。老脸老皮,上你家住,也不怕麻烦你爸妈。”顺便加强横向联系。到今天,他的如意算盘还在继续打着呢。“不过——”来的早,不如来的巧,被人搅局了。
“不过什么?”依老爷子的脾性,她以为会很爽快答应的。要知道,永春馆后面重建的话,少说几个月。
“不过,爷爷得跟我住。”
再次,先闻其声。
水青听得这把声音,一愣。
云天蓝端着一个大盘子进来,不看她,只对老爷子有怨言,“查理,吃个早饭,还要端来端去,你不嫌自己吵,别人会嫌。”
“不孝子孙,就是你这样的。我才捡回一条命,你一句好话不说,就知道嫌麻烦。我养你老爹的时候,要是跟你一样,麻烦不养活了,还有你吗?”自古重男轻女,他觉得那大概是对自身的挑战。儿子多麻烦,长到一定年龄,结婚生子,自己成家之后,爹妈就是多余的,单过他的小日子,半年一年也没个音讯。有了女儿,父母才知道什么叫贴心。嫁出去了,也想着娘家,联系更不会断。
活生生的例子,现在就摆在他眼前呢。孙女儿拼了命将他救出火海,孙子儿端个早餐盘就嫌麻烦。
“我的意思是,吃早餐就在你自己的病房里吃。”云天蓝对自己爷爷能扯到没老爹就没儿子这一论点上去,觉得神奇。
“我年纪大了,吃饭喜欢图热闹,你不陪我,我找青青陪,蓝斯你罗嗦什么?”云老爷子哼哼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