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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衷正看奏折,于他们谈话充耳不闻,此刻见无人说话,便拿了一份奏折给贾南风看,嘻嘻笑道:“这卫尚书真有意思,老说你的坏话。”
贾南风正自愤怒之时,又一向深恨卫瓘,便一把抢过奏折,掷于地下,怒道:“这个老奴,我还没找他,他倒寻我的不是,若不报此仇,我终生咽不下这口气。”
贾南风震怒,不说潘岳,连司马衷都吓傻在一旁。
贾南风略有气消,令潘岳退出,潘岳正暗自松了口气,刚退两步,又被贾南风叫住,贾南风想了一想到:“你可还曾记得去年刚到京,随叛臣杨骏去探先皇病时,看到先皇榻前有个素衣女子?”
潘岳见贾南风突然问这没头脑的话,他知贾南风正在不悦时,恐惹恼了她,不敢怠慢,仔细想了一想,回道:“好像是有这么一个女子,微臣不敢细看,因此记不大清楚了。”
贾南风这次更是大大的冷哼一声,道:“可怜我钰茹姐姐一片痴心,终生未嫁,尽付你这无情无义的负心人。”潘岳不解其意,便是茫然,站在原地进退两难,贾南风见了只挥一挥手,命他退了。潘岳方始退出,一时不解,不知贾南风言中之意。又为何恼怒,退出大殿时恍然大悟,猜到那素衣女子应该正是司马炎长女司马钰茹。
潘岳回到京中,少不得又与各位故友相聚,当初杨骏一门被诛时,因潘岳牵连甚深,王衍为撇清关系,不再与他相见,亦不敢于朝中替他求情。如今事情过去,潘岳不罪反升,少不了又相互走动。杨骏被诛后,裴楷也已返京就职,只是年老染病,返回京城后没多久便是不治身亡,享年51岁。他一生逃避乱政,这一次是永远的逃避。
虽裴楷与王衍多年来在朝中政见不合,派系不同,甚有嫌隙。如今裴楷亡故,毕竟是结交数十年,少不了与潘岳、王戎、左思等人上门奠祭,写下哀词,洒下热泪。
这时候,刘琨亦来京中,这日便前来拜访潘岳,又有乐广、周处、荀灌娘夫妻、陆机陆云兄弟约了来访,这些人皆曾同为东吴旧臣,因此更加相融,一时摆上酒菜,俱都开怀畅饮。酒中,论起近日京中奇闻,陆机似是想起一事,对潘岳道:“安仁兄,你可知道你后继有人了。”
潘岳倒吓一跳,差点被酒呛倒,只想杨研有孕我却没跟旁人说过,他却不可能倒知道了。不知他是什么意思,正自发怔之时,却听乐广接口道:“士衡所说是否便是卫尚书之孙,名唤卫玠的?”
陆机道了一声正是。
潘岳方始知道他们所说是别事,却是不知,便问:“我只知卫夫人,这卫玠却又怎样?”却说这卫夫人姓卫名铄,乃卫瓘侄女,即卫桓从妹,卫家本是书法世家,她尤其出色,又自幼便拜钟繇为师,虽是女子,却是一笔书法高逸清婉,流畅瘦洁,世间无人能出其右,钟繇亦颂其所书‘碎玉壶之冰,烂瑶台之月,婉然若树,穆若清风’,因此天下闻名,世人皆只称卫夫人。
乐广便道:“卫夫人自是大大有名,这卫玠不过七八岁,是她侄儿,卫瓘最小的一个孙子,听闻甚美,风神秀异,浑身有如玉雕成一般。”
陆机亦道:“我也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听闻他常在府里,甚少出门,只是每出门,必是引人围观,观者如墙。有如安仁当年,因此说你后继有人。”
潘岳方始听明白他们说的是什么,卫家一门本自男女皆长得明丽,当下呵呵一笑,对众人道:“什么时候他出门时,咱们也去瞧瞧去。”他一生从来只被人看,年幼时,每出行,必轰动洛阳,观者如潮,女子们围看之余,为表达爱慕之情,皆用新果鲜花向他投掷,若有后来女子持果欲掷时,往往早已盈车满载,后来因情避世,隐居中牟,日夜只在家中读书行文,因祖居院墙不高,便有村中青年女子常趴于墙头观看潘岳,潘岳读书行文甚是专注,兼之貌美,又喜秉烛夜读,烛光印照之下,引人入胜的容貌常常使人看得痴醉,不忍离去,只是潘岳十分端正守礼,并非轻浮好色之人,故青年女子皆不去靠近,只在墙外偷看,往往直等潘岳熄烛歇息了,方才依依不舍地散去。后来,潘岳任河阳令、怀令,如今到京中任太傅主簿,尚书度支郎,所到之处,当地女子、宫中侍女等人无不要多看一眼,潘岳一生不是被人围观,便是被人偷看,虽是从小习惯,处之泰然,然今日亦可尝到看别人的滋味,便甚是雀跃,杨研、荀灌娘等人在座便忍俊不禁,暗自好笑。
第 51 章
潘岳如今任职尚书度支郎,领博士。常于东宫内出入,陪教太子司马遹读书,司马遹十分内慧,学读一遍,往往嘴上不言,心里已经十分明白透彻,因此潘岳很是喜欢。只是司马遹在宫中处境自幼便是艰难,自从立了太子,更加好似成了众矢之的,无人可以依靠,他只十分依赖信任潘岳,若无外人时,便向潘岳倾吐心事,道是视杨骏如虎豹,视贾后如鬼怪,终日惴惴不安,又思念同在宫中却永不能相见的母亲等等。虽贵为太子,又是年少之时,竟是终日愁容满面,难见笑容。潘岳总是好言相慰,细心教导学问。又平时留心观察太子身边诸人,见刘振、孙虑等人只知奉承,贪图玩乐,且小人心性,便设法将他们调离,令他们远离太子,又见有杜锡、江统、赵浚、许超等人品学皆优,为人诚信忠心,堪陪太子,又渐渐设法将他们补进。因此,司马遹渐渐在宫中有了自己的忠信玩伴,方始恢复些少年心性。
这日正在宫中陪太子读书,有传贾侯贾谧来见,却说这贾谧是贾充外孙,其母贾午儿是贾南风同母胞妹,当年因贾南风比司马衷大两岁,本是要将贾午儿配与司马衷,只因贾午儿太过幼小,方才订下贾南风。贾谧之父南阳人士韩寿是个美男子,文武双全,到贾府拜访时,被屏风后的贾午儿看中,即使婢女私下前往说合,韩寿被说动,晚上翻墙偷入贾府,又有婢女掩护,与贾午儿私会,贾午儿十分喜欢,偷了晋武帝赐给父亲的西域迷香送给韩寿,即后人戏称的‘窃玉偷香’,贾充的僚属报给贾充,说韩寿身上奇香扑鼻,经月不歇,贾充大惊,知道这种异香武帝只赐给自己和大司马陈骞。又联想到小女儿近来异常。猜到了贾午儿与韩寿之事,只能尽快替二人把婚事办了。因此,贾谧应本姓韩,本名韩谧,只因贾充虽与贾南风、贾午儿之母郭槐生有两子,皆因郭槐奇妒无比,于这二子分别于三岁多和一岁多的时候,有乳母抱着,贾充抚小儿头发,与小儿嬉笑,小儿见到父亲自然兴高采烈,皆令郭槐生疑,以为贾充与乳母有染,两次都把乳母活活鞭死,因小儿亲近乳母,又是害怕又是思念,因此贾充两个儿子皆在幼婴之时便即夭折。贾充无后,贾南风也无子,便把韩寿之子韩谧过继,改姓贾,贾谧承袭了外祖父贾充爵位,又有贾南风自己无子,只此一个亲外甥,宠爱异常。便使得其地位非同一般,权过人主,又生得面如冠玉,自负颇有文才,身边之人自是极尽奉承,谀称他文章华美,可与汉代大才子贾谊比肩,哄得贾谧十分高兴,开门延宾,‘器物珍丽,歌僮美女,俱皆选极一时’,‘海内辐凑,贵游豪戚及浮竞之徒,莫不尽礼事之’。奢华意气,风头无两,虽年纪比太子大不了多少,但处境遭境却是迥然不同。
贾谧到了东宫,便与太子二人下棋,下到一半时,贾谧、司马遹为争一颗棋子争执起来,贾谧丝毫没有君臣之念,乍乍呼呼,气势凌人,毫不让步。太子中舍人杜锡是杜预之子,性情亮直忠烈,见此情景,直斥贾谧不守尊卑之礼,贾谧听了,十分不悦,也不行礼,起身拂袖而去。太子也是不悦,因贾谧在宫中,他便要随潘岳出宫去玩,不愿留在宫中与贾谧同处一室,潘岳正好约了乐广去卫瓘家保媒,因此便想与太子同去卫尚书家也不妨事,便答应了,又让太子去禀过父皇母后。谁知太子胆小,不敢去见贾南风,只道不去了。口中只说不去,眼神望着潘岳却尽是期盼。潘岳知他想法,便自去宫中,禀了司马衷、贾南风太子出宫前往卫府一事,皇上皇后准了。潘岳方回东宫禀知司马遹,司马遹十分欢喜。
出了宫,等到乐广,两人便一同随了太子前往卫府。潘岳此行与乐广早已约好,却是为了去卫家替他们二家保媒,说合乐广之女乐氏与卫瓘之孙卫玠订下儿女亲事。这等美事,潘岳自是毫不推辞,满口应承。其时,仕族名流结亲极讲究门户,乐广是当今名士,性情温和敦良,精于清谈,名闻天下,与王衍齐名,推崇为仕族之首,无论是富贾权势,或是山野村夫,皆以效仿他们为荣。卫瓘一门数代高官,书法世家。两家结亲是理所当然之事,又潘岳是天下文人之首,亦是当今大名士,由他从中保媒,这在仕族当中便是一桩使人乐道的佳话美事。
潘岳、乐广随了太子一同前往卫府造访,卫家宅第气势不逊于王府,倒比当年齐王府还多些风雅韵致,古色古香。卫瓘迎了他们,上过茶,又令卫玠出来拜见。太子、潘岳、乐广只坐着喝茶,又与卫瓘略叙闲话,过不多一会儿,便听见一阵清脆银铃叮当之声,由远而近,潘岳抬头看去,便见一个八九岁男童不慌不忙地走进大厅,步态有趣,身上垂系一只掐丝乐人银铃,发出清脆铃声。梳着总角,额前有刘海,鬓发及后发留长下垂,两侧各结一髻。生得清瘦苍白、眉目疏朗,秀骨清像,神情俊彻,松软面颊上露着酒窝。见此世人难及的美如一辙的姿容,潘岳便知这男童就是传闻中无论谁见后都要问一句‘谁家璧人’的卫玠了,卫瓘便令卫玠与太子、潘岳、乐广见过,卫玠行过了礼只庄重地坐到原色蒲团中央,倚着色调暗淡的丝绸垂帘,三公铜镜和青釉兽蹄奁在他的衬托下,显得格外夺目。对于这种年纪的孩童来说,潘岳只暗觉他神情有若冰海一般,十分平静,平静到出奇,平静到忘形,平静到令人几乎察觉不到他的存在。
又说了几句,潘岳与卫瓘有私话要谈,二人便出了大厅,步入园中单独说话,潘岳因此含糊提起见到卫瓘奏折令贾南风不悦,恐有祸事,令他小心之意。卫瓘谢过了,又道:“老夫也不曾做杀头灭门的事,大不了便是罢职免官,我自从少年时入仕,到今年已经七十有二,对这仕途如今倒不放在心上。”又眼望大厅处,叹道:“只是我这孙儿有异于常人,念及我已年老,却是看不到他成长了。”听卫瓘之意倒是甚是喜爱这个小孙儿,潘岳便道出此次来意,为卫玠和乐氏保媒,卫瓘自是欢喜应承。二人说完话回到大厅,见乐广正与卫玠谈话,卫玠正问乐广:“人为什么要做梦?”。乐广道:“是因为想象”,卫玠诘问:“梦里的事往往不见于思想,怎么能说是由想象而产生的呢?”乐广复答:“那是以前曾经想过。”卫玠只长叹息一声,不再言语。
潘岳不见太子在座,便问乐广,乐广道是刚才走出,想是在园中。潘岳便又出了房门来到园中,顺着曲折石子路寻去,一时只听树叶间传出男女嬉笑之声,拨开绿叶望去,只见太子同了一个年纪差不多的美貌少女正折了柳枝游戏,又把树叶折成号角形状,能吹出呜呜之声,玩笑得十分开心,潘岳从未见太子如此放声欢笑过,竟是不忍心打断。只是那少女掉头冷不妨看见了他,行过礼,太子也看见,知道要走了,遂收敛了笑容,与那少女道别,随潘岳离开,又忍不住回头多看了两次。又对潘岳道:“她是卫玠的姐姐,叫做卫瑾。”潘岳只‘嗯’了一声,不明白他什么意思,太子又问卫玠多大了,潘岳答了大概八九岁,太子想了一想,道:“我今年十三了。”潘岳遂明白了太子话中之意。
这日回去,忽忽又过月余,周处、荀灌娘夫妻突然来访。潘岳便与杨研一同出厅与他们相见。原来,氐羌族人齐万年在西北称帝造反。周处被任命了建威将军前往剿灭,即将出发,特来向潘岳、杨研辞行。
周处此次临危授职,一则因他有武勇之名,骁勇善战,二则却也因他性情耿直,未免得罪朝中显贵,因此被任命了建威将军直接派往最前方,前往西北最凶险处剿敌。只是虽说此事有人在内设计,于周处倒恰好正中下怀,在他看来,征战沙场自是远比在这朝中饮酒来得更加快活,因此反觉欣喜。灌娘心意与周处相同,亦是宁愿前赴沙场。
反是杨研担心她们安危,灌娘浑不在意,甚是豪兴,只道要多杀胡贼,少则半载,多则一年,必将凯旋而归。杨研虽是略有不舍也只能祝愿他们夫妇早日得胜归来。潘岳命杀猪宰羊,备上酒菜。又有陆机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