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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岳也只是微微一笑,他这小儿从小聪颖,异于常人。尤善模仿,几乎惟妙惟肖。几个月大还不曾学说话时,每见大人们在一处说话,他便也于一旁十分严肃地发出伊呀之声,仿若交谈。每见潘岳写字,他也于一旁认真执笔乱涂。因潘岳孝顺,常于老母亲身旁亲伺茶水汤药。潘墨也行仿效,常给杨研奉茶端水等事。又每次老祖母说及想喝鲜鱼汤,潘岳便持了钓竿去河中垂钓,钓得鲜鲤奉伺母亲。小儿见过几次,没想到今日也照此行来。只是墨儿并未曾学过垂钓,一味模仿,架式再足也不可能钓起如此肥大鲤鱼,却不知这鱼从何而来。
杨研也正是不解,边理小儿头发边问鱼从何来。
几个小伙伴便七嘴八舌,抢着回答,说了半天,裴頠听出个大概。想是村东的一个王二哥戏弄他们年幼,便跟他们打赌,道是谁能把两桶水挑过河对岸,便把这鱼给谁。小伙伴们没有办法,寻了潘墨过去,这鱼便被他们抬回来了。
裴頠倒是越听越糊涂,只想两桶水想必比这一盆鱼还重得多,四五个小伙伴抬了这盆鱼尚且七倒八歪,却是如何把两桶水挑过河?
谁知杨研听了并不再问,只专心去理小儿头发。裴頠忍不住便问众位小童,他们是如何把水挑过对岸。一个着红裳的胖小童抢着道:“我们只在旁边看着,潘小哥哥站在独木桥上,拿根绳子绑了两桶,一边一个放在河里,他就这么拉过去啦。”一边形容还一边模仿动作,一手作出拉扯动作,一手甩着膀子行走。
潘岳便令潘墨见过裴頠,潘墨行礼,却也认得裴頠,又道:“昨天远客问路,我有回答的。”说完,便缩了脖子,嘟起嘴巴,用非常非常细微的声音道:“是啊,我们这里就是中牟。”又问裴頠有没有听到。裴頠眼见潘墨天真有趣,又刚听他拉浮桶过河,知他聪明,忍不住便想逗他一试,从袖里取出一扇,连着一个晶莹美玉扇坠,又找来一根竹竿,把扇子系上竹竿。道:“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不许你爬高,也不许打横竹竿,看你能不能取到。”
潘墨仰头望一望扇子,并不眨眼,也不见如何犹豫,抓过竹竿便跑出去了,跑到院里水井旁,两手互相交替,几下便把竹竿探入井中,顺手把扇子取下。几个小伙伴拍手欢呼。裴頠也不由得暗赞一声:好聪明的娃儿。那潘墨拿到扇子打开看了,把上面诗文吟诵一遍,方跑回来呈与潘岳道:“父亲,是卫夫人的字。”
潘岳看了,有落款印鉴,诗文果然是卫夫人手写。令潘墨谢过。
潘老夫人便是又爱又怜,搂过潘墨责怪道:“一大早便去河边淘气,衣裳也全湿了,生病可怎么办?”虽是责怪,只是神情动作全是宠溺,却是把潘墨搂在怀里爱抚。又对另几个小孩道:“你们也是,也不怕父母责罚。”说这几句,咳嗽了几声,潘岳忙奉过茶,只立在她身后轻轻捶背。潘墨见了,便也忙跑过去给母亲奉茶,又端了坐榻在母亲席后,站上去为母亲捶背。杨研也只笑随他。
老夫人只问裴頠一些京中王戎夫妇身体可好,王衍夫妇怎样等话,裴頠一一答了,道都还健壮。正说着闲话,有才进来报,道是周大赶早来了。潘岳命请,杨研便陪了母亲入内。裴頠倒想看看潘岳怎么处理这件小事,只坐着不动,并不避让。
昨日那蛮汉周大便从院中走来,那几个张家娃儿、李家娃儿本来在院中玩耍,见了周大,都朝他做鬼脸,周大便也朝娃儿瞪眼。走进厅来,见到潘墨,脸上神色更是气忿,眼睛瞪得更大,威吓潘墨。裴頠留心观察潘墨神色,见潘墨嘻笑如常,神色自若,并不显愧疚惧怕。
潘岳便问潘墨与那周大之间可有其事,潘墨一一应了,道都是事实。周大听了,得意之色溢于言表,只想你儿子都认了。潘老爷这回可没得抵赖。那潘墨言语清晰,神色如常,辨道:“我只是问他有无一百个甜瓜,又没说要买他一百个甜瓜,难道他买甜瓜便不许人问么?裴伯父主持修编的国法律典上可没有这一条。”这话虽是狡辩,却也有理,再说潘墨甜美可爱,又认真说话,头头是道,若是换做别人早已不忍心追究怪责。只是这周大损失了钱财,十分心疼,因此只冷冷言道:“令公子都已经承认,便请潘老爷给个说法罢。”
潘岳听墨儿已经直认不讳,便对潘墨道:“你虽不犯律法,只是不该戏弄别人,又诸多狡辩。”
潘墨十分不解,睁圆了眼睛,问道:“为什么小孩不能戏弄成人,成人却可以欺负小孩?”院里玩耍的小孩早已进来,此刻便纷纷指了周大,七嘴八舌说周大平常如何欺负他们,戏弄他们,因此他们才找潘墨来给他们出气,故意戏弄周大。周大涨红了脸,此时又不好发怒,只间或回一句‘胡说八道’,裴頠都开始头痛了,见潘岳倒是不急不躁,只令小儿一个个说来。便想传言说潘岳性情温柔敦良,此刻所见,对这些小儿和这粗人不但不嫌,反而和言劝解,果然十分有耐心。
那着红裳的张家胖娃儿道:“那日周大遗失钱袋被我拾到,我不知是谁的便只守在路边等失主,周大来后见到不但不谢我,反而说短少了银两,诬我偷钱。”
潘岳便问周大是否实情,周大满脸通红,显得心虚,口结道:“本,本来就,就被他偷去银两。”
潘岳再对张家娃儿道:“你捡金不昧,是个乖娃儿,若是被人诬陷,不该被人欺负,应该告官。”此事最明白不过,若是小童见钱眼开,早已取去,又何必苦等失主?周大失而复得,不但不感恩,反而欺负幼童,官府自会明判。因此潘岳又道:“这事东汉也有过相同一例,当时官府是把钱袋判归小孩所有,令那失主一钱未得。”这话有意无意,仿若是说给周大听。
李家娃儿抢过话头,道:“张家娃儿不敢告官,怕挨板子,上次我兄长负重盐,周大负了重瓜,累了同在一棵树荫下靠了树休息,走时便为一块垫肩的狗毛皮毯争执,争执不休,都说是自己垫肩之物,互揪了去报官,那狗毛皮毯本来是我贩盐的兄长所有,已经用了小半年,谁知县令判给周大,还打了我兄长一顿板子。”
潘岳便又问周大是否实情,此时周大倒是镇定,只道:“本来便是我的,县令都判了,他们还想诬赖。”
潘岳略一思忖,便道:“小儿的事都因这群娃儿口中所言平日常被你欺负而起,若要小儿和这些娃儿知错,便要在你们所言中辨个是非曲直,我倒有个主意,我这有车马,可送你回去取来狗毛皮毯,当场与这李家娃儿对质,也可令人心服口服。”
周大便是不耐,摊着两手,粗声道:“县官都判了给我,还待如何?”
潘岳道:“我不过是想法要令娃儿们心服罢了,若能得小儿自己知错,以后改正,我自当加倍赔偿于你。”
周大听了有加倍赔偿,便欢天喜地去了。
这里裴頠方道:“安仁你好耐性。”
潘岳呵呵一笑,便道闲人一个,虚度光阴而已。
裴頠便把这疑问提出,道:“我看那周大不过是想得些赔偿,些许钱财,何不与他去了便罢,何必如此郑重其事,大费周折?”
潘岳听了,神情倒甚严肃,道:“钱财事小,事关小儿清白名节,因此要弄个清楚明白。”
裴頠听了,便微微点头,虽与潘岳不过初交,但有一点他却可以确定,即这潘岳是个十分在意名声,在乎世人评论看法,注重清白的人。
没过多久,周大兴冲冲拿了狗毛皮毯大步而来,扔到厅内。
潘岳便问李家娃儿,是不是这块,李家娃儿答了正是。周大便说,这可是我的。李家娃儿道,这明明是我家的。
潘岳道:“你们都说是这皮毯主人,只问这皮毯便罢。”
潘墨不解,问:“皮毯会说话么?”
潘岳道:“它不说话便只有用刑了。”又令下人过来杖打皮毯。余人便都糊涂,不知潘岳搞的什么名堂。
下人持棍出来,望着皮毯,却也为难,不知怎么下手,只有潘墨‘啊’的一声,明白过来,便指使下人举起狗毛皮毯,挥棍拍打,不过三棍,有灰尘扬起之际,簌簌落下不少亮晶晶的盐粒,落在青石砖上。
那周大见此情形,无可抵赖,惧怕报官,便是认错。狗毛皮毯不要了,赔偿也不要了,在小孩们的嘻笑中狼狈逃走。
第 58 章
人生反复,潘岳一家重又回到京城,裴頠能够说服潘岳出仕,也是高兴,便把京中如今形势详细告之潘岳,别的且不论,只有梁王、赵王两支如今皆驻京中,司马肜因平定判军齐万年有功留京,司马伦因在地方将汉族与异族关系处理不当,引起氐、羌族人暴乱,又压制不力,召回京问罪。本来是要被梁王所杀,只是司马伦依了宠臣孙秀谋划,到京后携带大批珍宝到梁王处说好话,又大散珍宝,与贾氏亲族深相结纳,使‘贾后大爱信之’,梁王本来跟赵王便没什么过结。又收到大笔好东西,自然便此不了了之。
到了京中,裴頠要引潘岳去见贾模、张华等人。潘岳心中自有主意,道了不忙,稍事安顿,便径往宫中面圣。到了正殿见过皇上,贾后,远远看去,皇上除又胖一些变化倒并不大,贾后的神色更加威严,只是此刻神态言语颇是欣喜,说道:“年年下召,你终于来了”,又问了许多家中安好,身体可好,别来无恙等话。潘岳一一答了。
又问他回来,想任什么职,贾后虽常令贾谧写信相召,皆未具明职位。
潘岳道了不敢,贾南风只笑道:“你我之间,不须约束。”
潘岳便回道:“臣愿修史。”这回话显然出乎贾南风意料,因此说完这一句,过了良久不见她说话,潘岳便抬头望去,见贾南风只是微笑看着他不语,眼中似是稍有疑惑但与潘岳目光相对时便一闪而逝,隐藏不见。潘岳忙低了头,只暗想:几年不见,贾后神智心机益发深沉狡悖,难以揣测。一时不敢说话。半晌过后,方听贾后方缓缓说道:“这些年我做什么事,总是被你猜透,你做的事,我也有猜得着的,也有猜不着的,若要问你,你必不肯实说。”
潘岳只道不敢,又问什么事。
贾后根本不问,只道:“罢了,我倒宁愿自己慢慢捉磨,更信得过一些。”又说几句,潘后方告退出来,又去见过贾谧,王衍等人。诸事完毕回家时,已是繁星满天,抬头望望,繁星不变,只是这已是京城里的星空。
回到家中,下人打了灯笼相迎,道有访客等了有大半日,等到天黑了才走。潘岳便问是否裴頠等人,有才答了是裴頠、贾模二人。
潘岳知道他们来是想与他商量废贾后之事,他这次回来,刚被任了著作郎一职,虽属高官,只是主修国史,并无实权,又今日先去见过贾谧等人。这一天行程明天便会传到他们耳中,想必会令他们有些失望。
这次回来,京中故友都在,又是几年未见,因此免不了日日走动,常常宴饮。王戎仍旧是只作官不作事,所有事务均推给幕僚打理,只以聚财为乐,天下无处没有他的庄园田地,他有好李贩卖,恐被人得了李核做种,所有李子均要钻破取核后才拿出去卖。王衍、王衍的弟弟王澄、乐广这些名仕仍是精于清谈,且只喜清谈,每日沐浴熏香、宽袍大袖,手执尘柄,只以清谈度日,以政事为俗物。这次回来,潘岳只照常依附贾谧,参予‘文章二十四友’集团,与陆机、陆云、左思、刘偕、石崇等人平日大家济济一堂。石崇仍是如山海一般的金银,现在洛阳郊外又圈一地,修了比以前更大更豪华的‘金谷园’,因此‘文章二十四友’又称‘金谷二十四友’,众人常聚在在此地吟诗作赋,饮酒赏花。潘岳免不了又是为贾谧执笔,这段时间做得不少诗赋,如:‘为贾谧作赠陆机诗十一首’、‘家风诗’、‘于贾谧坐讲汉书诗’、‘金谷集作诗’等等,皆以流传。
如此度日,一晃便是数月过去,这日正准备出门,太子舍人杜锡、太子洗马江统前来拜访,便迎进请茶,不及多话,江统自袖中取出文书一卷,交与潘岳道:“我近日所作劣作,特意携来请安仁兄过目,还请予以指点一二。”
潘岳道了客气,双手接过,打开来看,只见题目写着‘徙戎论’,仔细读来,却是作者心忧迁居关中的匈奴等异族时有纷乱,文中旁征博引,历数先世夷狄之乱,作‘未闻戎狄宜在此土也。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戎狄志态,不与华同’等语。又提出朝廷应该凭借当今兵威方盛之时,把北地、京兆等地的羌、氐各族,迁移至其原来居住的旧地。
潘岳看了道好,对江统的文才及远见卓识赞赏不己。又问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