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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今日身着青松长衫,头发用一条月白丝带稀松束在背后,额发细碎,眼角清和……
“小茴姑娘这是怎么了?”吴绍愕然问道:“怎么望着辰檐兄弟出神?”
我手中一抖,持在手里的酒杯一下子落在案几上,酒水洒了一桌。几股热气从胸口涌上来,烧得我耳根子通红,李辰檐一边帮忙搽桌子,一边道:“小怪这些天没休息好,累着了吧?”
我“咦”了一声,“你也有帮我开脱的时候?”
他诧异地看着我,忽然戏谑一笑:“被你看出来了?”随即轻声道:“其实我想说,你今天老老实实呆在我身边,怎么就跟小媳妇儿似的?”
我怔了片刻,前几天阵阵天雷轰然在脑中炸开。我霍然起身,揪着李辰檐的衣领勃然大怒:“白绫还是毒酒,你自己选!”
“呵呵呵,辰檐兄弟也就对与自己两情相悦的人才开开玩笑,小茴姑娘切莫介意。”吴绍劝道。
“……两情,相悦,的人?”我第一次知道,劝人还有一种方法是火上浇油。
毕竟是在人前,压了压气,我咬牙道:“看在吴统领的份上,我饶你小命一次。”
“谢小怪。”李辰檐双手拱拳,笑得飞扬跋扈。
我怒道:“别得意太早,你下次若再敢在外人面前口不择言,我绝不轻饶!”
“外人?那你是我的——”李辰檐故作疑惑,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我,“内人?”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不要拦着我,让我撞死吧。
可想而知,之后的时间,我便跟一只煮熟了的闷葫芦般,一声不吭地自饮自酌,借酒浇愁。所幸李辰檐未再加大火候,抿嘴笑得意味深长而已。
吴绍为人大度又极明事理,对前些天的刑罚丝毫未加怨言,十余天不见到与李辰檐如亲兄弟一般,痛饮了三杯,只说:“恐怕这条腿,今后走路还行,上战场怕是万万不能了。”见李辰檐微有歉意,他又笑道:“当年你我科举及第时,我便知道自己这脾气做不了统领,所幸这次腿虽废了,兵戎生涯却不会结束,以后留在芸河做个参将,也好生快活。”
不多时,军中晚宴设好,李辰檐嘱咐吴绍好好歇息,若能将修筑堤坝一事一并管好,定能将功补过。
而事实上,李辰檐奏鸣朝廷,说吴绍治水有功,升他做沄州总军的参将。
我事后问过李辰檐,所谓军令如山,吴绍统领芸河驻军确有过失,不遭贬谪也就罢了,如此像朝廷表功升一品官位,岂非滥用职权。
李辰檐笑说,很多事情需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吴绍知军法明军理,是难得人才也是参将的不二人选,若就此埋没岂不可惜。
他还说,军令如山背后,也有很多变通。江山稳固君无戏言下,治大国若烹小鲜,太多琐事的火候并不是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凡事从大局出发,若利大于弊,得饶人处且饶人也罢。
然后他迟疑了许久,笑着问:“小怪,若我犯了什么错,你会大人有大量地给我一次机会么?”
那个时候已是这一年的深秋,我们一行人又回到了相府。那天的庭院里落叶缤纷,李辰檐说要带我去姬州了。
直到他问我这个问题,我还以为我会一直这样,笃信地坚决地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一起踏遍江山,不离不弃。
于是我斜眼瞟着他,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见他一喜,我又淡淡道:“如果是你,杀无赦。”
其实当时我不过随便说说,因为我早已习惯有一个人,虽然不大正经,但总会在需要时出现在我身边,总会让我感到,在他或深或浅的心绪背后,总是用了自己的全力来护着我。
我以为,这就够了。
于是我没有想过若有一天,他走了,我们不得不分开了,我该怎样去面对塌下来的天穹。
我那时,没有意识到李辰檐脸上稍纵即逝的情绪,有多么黯淡颓唐。
8
庆功宴设在校场。众士兵们席地而坐,手传数坛军酒欢笑痛饮。军酒淳烈,一口下肚如火烧一般。
待士兵们饮罢,统领们又在将军帐中设了宴席。菜肴比先前精致许多,虽无歌舞升平,鼓瑟吹笙,然以陈酿作琼浆,以家常作飨宴,加之军中人个个豪放痛快,也堪比葡萄美酒夜光杯的醉人情怀。
我与楛璃小酌了几杯。最初与她饮酒,只觉得她不甚酒力,三杯下肚便晕头转向,闹出不少笑话。然而她醉却不是真醉,半清醒半朦胧,知道自己惹事唠嗑,至多一笑置之,丝毫不脸红。
左纭苍坐在我的斜对面。那日大雨后,他本有些尴尬,但由于我只当什么事都没发生,比平日拿他当兄弟,没事就跟他讲义气,倒是情分更甚往昔,简直跟八拜之交似的。
他朝我举了举杯,我一笑,正欲饮酒,忽被楛璃一手夺去。但见她双眼迷离,七荤八素地说:“小茴,你……醉了,别、别喝太多,这杯我我我帮你——干了!”
我无奈之极。殊不知楛璃喝酒有两重天。第一重天,三杯则倒;而她的倒不是真的倒,而是坐在我旁边晃悠。等到她晃悠完毕,酒气已浸入她奇经八脉,她便步入第二重天。
这时候的楛璃,势如破竹,虽神智不清,脚步虚浮,但仍旧顽强游离于酒场之中,本着同归于尽的原则,若不弄得一人呕吐不止倒地不起,她喝死自己也不会罢休。
这一日牺牲的是李逸然,他是在倒了又倒,最后缩在墙角与楛璃一起口吐白沫昏迷不醒后,被人抬出去的。一起抬出去的还有楛璃。此女在昏睡中仍不放过李逸然,迷糊叫道:“逸然小弟,好酒量!你也算酒场中一等一的高手了吧?!”
闻此言,我与左纭苍李辰檐同时打了一个寒噤,似乎想起了些不太美好的回忆。
酒过三巡,月上中天,一干人等相约赏月。
我喝的不多,尚还算清醒,于是有统领开玩笑道:“小茴姑娘真乃女中豪杰,家国天下事,样样皆可上手,连喝酒都不在话下。”
我虽知未深醉是因喝得少,然而军中筵席凛冽酒气让人心境为之一宽,遂笑说:“女儿何妨做英雄?”
“岂是英雄?”李辰檐笑道:“连江山都不在话下。”
我一愣,蓦地忆起曾与他说踏遍天下,凡入我眼的,尽我意的,皆可为我江山。心中顿时温润如铺了一层月光,也展颜道:“且是你先带我踏歌而行。”
这一句说得极轻,只有李辰檐一人听到。他神色一滞,随即微笑起来。满目柔光仿若溶溶月华,如神祗般的容颜,映得连山河都失了色。
皓月当空,深蓝苍穹如一汪静水,滉滉荡荡。其间缀了几粒星子,似碎了的羊脂白玉,清冷且濛幻。
秋凉入襟,有些凄寒,我下意识拢紧了衣衫。李辰檐往我身边靠拢了些,温暖且清新的气息袭来,如此熟悉。
军营四周只有繁密的树木,芸河水啸声有些辽远。繁华似锦的相府李府中,当有锦瑟华年的静好光阴。那些一簇簇芬芳四溢的花朵,偶尔让我想滞住前进的纷乱的脚步,留歇下来,赏心乐事还须君同。也不知为何,嘴角就浮起笑容,喃喃道:“秋来了,李府院子里的白莲快谢了吧?”
“嗯。”李辰檐温言应了一声,抬头望着满空月色。
我浅浅一笑,轻声道:“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独幽。”
四周的喧嚣仿佛隔了一层纱,我想我一定是醉了,不然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李辰檐身上清新若霜霰的气味随风飘来,他的脸近在眼前。
他怎会露出这样的神情,微蹙着眉,神伤与隐忍中透着久违的喜悦,那份动容如沉淀了千万年的情愫,如此辗转深切。
我仰头望去,星子落了满眼,夜空扑面而来。
*** ***
“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独幽”一句引自苏轼《贺新郎》
全文为:
乳燕飞华屋。悄无人、桐阴转午,晚凉新浴。手弄生绡白团扇,扇手一时似玉。渐困倚、孤眠清熟。帘外谁来推绣户?枉教人梦断瑶台曲。又却是、风敲竹。
石榴半吐红巾蹙。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秾艳一枝细看取,芳心千重似束。又恐被、秋风惊绿。若待得君来向此,花前对酒不忍触。共粉泪、两簌簌。
取“风敲竹”三字意象为此章节题目,之之将其寓意为心动情萌。
第四章风敲竹(五)
9
一醒来就看见楛璃与李逸然两张惊奇的大脸凑到眼前,我吓了一跳,顿时从床上弹起来,“你俩还没酒醒呢?奔我床前来撒酒疯?”
楛璃一脸耻笑地望着我,“你也不问问现在什么时辰了,我俩再醉,也知道睡足半日应当起身。”
“什么时辰了?”我问。
“八月十六,亥时。”李逸然的声音平平淡淡,“小茴姐不能喝酒别喝那么多嘛,足足睡了一天一夜。”
“一天一夜?”我愣住,随即活动了下筋骨,“嗯有道理,怪不得现在这么饿,有东西吃么?”
抬头却见楛璃抿嘴在笑,李逸然一脸困惑,仍旧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被他们盯得头皮发麻,正色道:“不就喝醉一次么,有什么好看的?你们昨晚口吐白沫的模样,跟疯子似的。”
“我们醉了是不好看。”楛璃乐道,“所以我跟逸然小弟就纳闷了,小茴你醉了以后不知使了什么咒,先是左大护卫过来瞧你瞧了俩时辰,傍晚又是李大将军来瞧你瞧了俩时辰,你说说,这到底怎么回事?”
楛璃问话的语气,怎么听怎么像逼供。我眼看着李逸然迷惘的眼神中就要闪出菁光,立马耐心解释道:“小弟,我们作为出生入死的好伙伴,若有一人忽然昏迷一天一夜,你会担心么?”
李逸然一愣,遂道:“会啊,当然会。”
“这不就结了。”我一拍床榻,“左大护卫与李大将军的反应与你一样,你怎会想不通?”
“小茴,你忽略了一个问题,叫做眼神……”楛璃近日的笑容越发邪气。
我眼中凶光大盛:“你看看我现在的眼神,瞧出点蹊跷没有?”
“呵呵呵呵……”楛璃笑着敷衍过去。
我又道:“不要教坏小孩子,树苗该直着长,你这么掰下去,正常人都被你弄扭曲了。”
“小茴姐只长我两岁,我不是小孩子。”李逸然忿然道。
我强词夺理地吼:“这种纠结自己是不是小孩子的行为,就是小孩子!”
“好了,她睡了一天一夜,现在精神得不得了,你辩不过她。天晚了,你先回去睡吧。”楛璃笑着劝李逸然,又对我说,“你也别幼稚了,起来吃饭。有事跟你说。”
饭菜清淡简单,一碗蛋花粥外加三两碟素菜。
“这几日整理整理,就要回李府了吧?”我一边喝粥一边问。
“小茴,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我……”这一问却把我问住了,想了想,我道:“也不知辰檐他……嗯大概是去姬州吧,怎么也得先找到念真老道。”
楛璃点点头,目光落在焦黑的灯蕊上,拾起剪子剪了,说:“芸河又涨水了。”
“为何?”我大吃一惊,“夏汛不是刚过?这几日又未下雨。”
楛璃摇摇头,“我也不知。先前李辰檐在这边,有个士兵慌忙来禀报的。”楛璃放下剪子,又道,“恐怕芸河水患内有蹊跷,但是我见李辰檐神色有异。后来又来了个人,探子模样打扮,递来一封信,他一看脸色就变了。让我整理好行装,过两日与你一道先回李府。”
“他不和我们一起走?”我心中忽而有些忐忑。
“他没有说。”楛璃顿了顿,却道:“小茴,你日夜休息那心法,是体内气息不调所致。我养父曾说,内息不调,轻则举物无力,疲乏多劳;重则走火入魔,神智皆丧。”
我心中慌乱如杂草丛生,强颜道:“也并非多严重……”
“你昨晚并未喝多少酒,却昏迷不醒。”楛璃目光悠悠地望着我,“今天左纭苍来时,我问过他。他说是酒液入体,乱了你本就不平稳的内息。他虽说得平淡,但我看得出他与李辰檐一坐就两个时辰,必然因为忧心所致。体息乱到如斯境界世间少有,我虽不知你如何维持至今日,但你这一睡,如同当日在临河客栈忽然晕倒,皆是因为气血攻心所致。”
我想了想,笑道:“其实你知道了也好。我本是杀破狼的煞命,体内有戾气,出来游荡一番也是为了寻个救命方子。”
“你……”楛璃瞪大眼睛,颇有些恼怒:“怎么生死大事你说得像吃喝拉撒一样?”
我仰头喝完粥,“瞧你说的,我积极努力活下去,好好吃饭决不放弃。不过事实就是事实,我总不能不面对。”
“行了行了。”楛璃皱眉道,“行囊我收拾好了,你要找救命方子也好,要找神仙道士也好,反正别坐以待毙就成。明日一早,我们就出发。”
“你这么一说,我感觉自己就快要升天似的。”我嘻嘻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