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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他道,笑容比日月星辰更加暖心,“记得初到相府时,你比现在呱噪一些。其实会变的,只是对人对事的表象。而最真实的性情与最笃信的执念,是不会变的。”
我笑道:“现在有些矛盾,不知该停歇下来好,还是继续畅游江山。”
“我记得你所说过的希望。”他道,“以后没有离别,有我与你共赴天涯。若累了,便找一处人杰地灵之地,有青山绿水作伴。若想念了,我就带着你去探望挂念的人。”顿了一下,他又坏笑起来,“若聊赖了,便生一堆小娃娃。”
我怔了怔,坐得近了些,头倚在他的肩上,念道:“嗯你说的,小小江山国,轻轻缟紵衣……”小小江山国,轻轻缟紵衣。波光清作面,天势碧成围。岸蝶随人舞,沙鸥掠坐飞。此心兼此境,安得不忘机。
“在辰檐眼中,小茴的小江山,应是这样。”说着我又抬起头,笑问道:“你说最后一句可以改改,要怎么改?”
李辰檐眸光一动,“你说呢?”顿了顿,他又问,“你改好了么?”
我摇摇头:“还没有。”
他伸手揽过我,将下巴轻轻搁在我发间摩挲着:“时间还长,城阙经过风蚀才能真正坚固。”
辚辚车马声中,他的话语有些隐约,“小茴,我不是你的天下。一座坚韧的小江山,要有自己的一片天,才能屹立不倒。所以你要坚强。”
“为我塌陷的小江山。我会陪着你,一起将它重建。总有一天,它会固若金汤。”
第九章华胥梦(一)
1
丰年别苑是早年越明楼在通京城外修剪的,林苑巧致,楼台掩映。
文惠帝元年,恒梁西面受灾,晟王筹粮及时,调动有度,致使无一人死于灾荒。越明楼大喜,便把这座别苑赏赐给他。
李逸然早早就在门前等候,见我们到了,连忙迎上前来牵马掀帘,一声熟悉的“小茴姐”仿佛让人回到一年前沄州水暖青葱岁月。
正有些发仲,李逸然又道:“楛璃姐坚持要等,我们好劝歹劝,终于把她劝去睡了。”
子时刚过,月明星稀。我笑道:“照理这么就没见我,她也该等着,你们把她劝去睡做什么?”
李逸然瞪大双眼:“大哥,你还没跟小茴姐说?”
李辰檐调笑地摇摇头。我满腹疑云,忽然想起他说有一件意想不到的好事在等着我。
忽听门内传来杂杳的脚步声,一个女子身披斗篷,因几步而来头发有些乱了,立在门口拍胸喘气,然后抬头对我扬眉一笑,威风凛凛地唤了一声:“霍小茴!”
天下女人,能把我的名字叫得如此八面来风汹涌澎湃的,只有一人。
然而我还未来得及回敬一句,就见她身后利索地窜出六人,一副鞠躬尽瘁的模样。姬扬焦急地排众而出:“夜晚风大,请璃妃回房歇息,不要……不要再折腾今夜轮班的几名侍卫了……”
我吞咽几口唾沫,目光蓦地锁在楛璃宽大的衣袍上,又见她这般被娇气伺候的模样,恍然大悟:“璃妃?”一股喜感油然而生,我笑得前仰后合,扶着马车直不起要来:“楛璃,你也有今天——”
受天子青睐本是无尚荣耀,倘若英长泣见到我今日这般幸灾乐祸,定然气闷过去。
“霍小茴,你有完没完?!”楛璃怒吼。
我止住笑意,饶有兴味地上前两步,指着她微凸的肚子,道:“第一次见你,你还是个男人;后来,你渐渐变成了女人;时至今日,你竟化身为有身孕的少妇了。”
“楛璃,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啊。”我左晃右晃地摇头感叹。
楛璃神色由红变青。我倏尔忆起在乌冕城中,我也常捉弄汤蘩。
这才发现我有一个优点。虽然在取笑人的方面,我的功力及不上李辰檐,英长泣这些老狐狸们,但逗弄一个女子,我霍小茴堪称天赋异禀,战无不胜。还好我是女人,不然世间又多一位风流公子。
“楛璃。”我趁胜追击,“当初你跟张立春站在一起,我觉着怎么看怎么断袖。”
“现在可好了,你身上总算有点鲜明的女子特征了。”
楛璃气得脸色苍白,嘴唇哆嗦。她身后侍卫们的神情,早已从鞠躬尽瘁变成视死如归。
夏夜虫鸣,在角落呱噪地叫唤。别苑内星星点点烛光照地,疏影横斜。楛璃盯着我,眼中的怒意渐渐消失了,然后,她的唇角牵起来,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霍小茴,你今晚兴奋异常,是见了我这个老友开心所致吧。”
我霎时愣住。那一瞬见到阔别已久的故人,温暖且激越的心情,让人的神经松弛且畅扬,是开心吧。我忽然抱住楛璃,默默道:“半年不见了,你可好?”
楛璃怔了半天,忙不迭推开我,不自然怒道:“霍小茴,你,你怎么矫情起来了?”
我扯住她的衣袖,无辜地看着她:“楛璃,我很想你。”
楛璃眼神一伤,竟抿抿唇,生硬劝道:“好了好了,我不是在这里了么?”
我继续说:“真的,我很想你。宫内宫外,我再未遇上如你一般的女子,那么威风,那么雄浑,那么大大咧咧,爱逞强,爱打架,笑必露齿……”
楛璃面若死灰,哆哆嗦嗦地将眼神移到李辰檐身上:“你你你怎么就看上这么个祸害?!”
李辰檐走上前来,敲敲我的头:“小怪,适可而止。”转头又对楛璃笑道:“你看,我叫她小怪,便是早就知道她是个祸害。”
不愧是越明楼之子,多少还是护短的。
玩笑开够,我携了楛璃的手,笑道:“好了,你有身孕在身,要骂我要还击,等明日起来,我一定奉陪。”
“好!”楛璃咬牙切齿。
她果然说到做到。
翌日我还在酣睡中,们便被人一脚踹开,被窝一掀跟着一声怒吼:“霍小茴,起床!”
我睡眼惺忪地看着楛璃:“别苑没人了么?怎么让你来叫我?”
她“哼”了一声坐在我的床前:“你男人不忍心叫醒你,暖菱欲接近你男人,姬扬欲接近喜欢你男人的女人,你男人的弟弟欲缓和气氛,谁还有时间管你?”
我坐起身来:“哦,那现在呢?他们一同坐下喝茶了么?”
楛璃神色奇异地看着我,半晌道:“坐下喝茶了。”
我笑了笑:“李家小弟做人越发内外圆通了啊。”
楛璃又看我一眼,将架上的衣服扔给我,淡淡道:“乌冕城传来两道旨意。”
“什么旨意?”我一边穿衣服一边问。
她若有所思地瞧着我:“落昌静茴公主大病不愈,薨了。”
我洗漱完毕,拿起一块莲花糕,漫不经心道:“哦,这个我知道。另外一条呢?”
“文惠帝悲伤内疚过度,积郁成疾,传位晟王,于三日后登基,称帝邵璟。”
2
恒梁邵璟帝元年五月初八,晟王越纭苍登基为帝。
这一日天高云淡,乾坤朗朗。时至此,落昌恒梁两国的皇权均落入血气方刚的少皇帝手中。落昌英长泣,年届而立。恒梁越纭苍,只二十有五。
通京城中新帝即位,欢庆祥和,喜悦蓬勃的气氛亦传到丰年别院。
而那个身系两国皇脉,征战沙场的将军却就此沉寂,杳无音讯。从今往后,被世人乐道的静王,在平乱的英名,绝世的才华背后,不过是一个为他人作嫁的萧索故事。
然外人所看到的只是表象。鲜少人知道在三月前,锦绣河山面临着怎样的危机。金戈铁马蓄势待发,两朝君王将领步步为营,直把亡损减小到最少。
这几日过得十分平淡,众人有来有往,笑意浅浅。午后时,李辰檐便带我去后院花园小坐,他说盼了许久,总算得来这静好光阴。他不好酒水,我时而为他斟上一两杯,只助雅兴。有时李逸然也来,拿着不懂的棋谱讨教。这小弟日益成熟,想来日后也是高官显贵之人。
楛璃有了身孕依旧豪气无比,倒显得我跟暖菱更仔细她的肚子。张立春一路跟来,人清瘦了些,时时将自己关在厨房,只每日定时为楛璃送药,一丝不苟。他一向话不多,这次相见更显落寞。我想他是难过了。
左纭苍登基那天,午后斜阳轻照,李辰檐在后院凉亭看一张棋谱。干戈平定,皇兄即位,此前数年的辛苦,在李辰檐心中,不知化作怎样一番滋味。我有些担心,便去陪着他。他见我去了,仿佛猜透我的心思一般,轻巧扣住我的手指,终于笑说一句关于自己讳莫如深身世的话。
“奔波劳碌这么多年,为的是担当二字。如今担子卸下,我终于可以为自己而活。”
我不由取消他:“世间人,为逐名利,为争权贵。你为何不要?”
李辰檐的笑意竟然有些无赖:“谁说我不要。我已经做到了。国册上有我的丰功伟绩,从此名载青史,流芳百世。至于钱财……”他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我愕然:“劣根深种。”
李辰檐挑挑眉:“怎样?佳婿难求。”
我愤然:“死性不改!”
他摊开我的手掌,将那叠银票往上一拍:“欠下的聘礼。”
我目瞪口呆,他又笑:“我还多的是……”
我怫然起身,转身离开时,背后却伸来一个手臂将我揽进怀中。李辰檐的鼻息倾吐在我的耳畔:“小茴,我……不想等了。”
我的脸唰得红透。午后院落寂静,绿荫匝地,红尘紫陌。
“小茴,我想要……”
小茴,要去恒梁也好,要去乌冕城也好,我也固执得很,所以今日未完之事,改日定向你讨个说法。
我蓦地想起离开落昌前,他对我说的话,我身子一僵,脑袋中一阵蜂鸣,“辰檐,那个,我……”
李辰檐又轻笑了几声,伸手搂得更紧:“想要过些日子,你同我一起回沄州看看。”
“啊?”我愣住。
“媳妇儿入门,不该回家拜见?”说得理所应当。
“你耍我?!”我愤然转头看他,嘴却不期然被堵住。绵长轻柔的吻,夹杂着霜霰的清新,在我体内各处蔓延开来。直至李辰檐放开,似笑非笑望着我时,我还没完全回神。
“你刚刚想到哪里去了?”某人一脸猎奇的表情。
“我……没有想到哪里。”可恨我现在气势尽失,声音越来越小。
“小茴。”
“啊……哦。”
“你内丹未寻,我始终不放心。在丰年别院不要耽搁久了。”
“嗯好。”
“那明日便启程去余涯阁吧。”
“嗯好。”
“今日成婚。”
“嗯好……什么?!”
第九章华胥梦(二)
3
当我看见布置好的礼堂洞房时,才明白下午李辰檐一举实则有备无患。小至花烛,大至喜轿,早已准备周全。一袭霞披,嫣红如杜鹃,上面绣着凤凰翔天,简约而不失大气。一问才知是离宫前,左纭苍与汤蘩神神秘秘送的礼。
汤蘩还说,霍小茴实乃古今奇女子,颇难驾驭,所以静王还是趁她流落异国无依无靠之际,把她给收服了,以免夜长梦多,久则生变。
洞房是楛璃和暖菱一同布置的,暖菱功劳据大。我本欲与她好好道谢,然而如今的立场,却不知说什么合适。倒是她,笑得沉静温雅,帮我挽起长发,对镜贴花。
楛璃嘻嘻哈哈在一旁看着,学我前些日子嘲笑她的语气:“霍小茴,你也有今天!”
她入宫时正值多事之秋,英长泣许诺等她回去,便操办大婚,届时举国欢庆。楛璃倒是不在意这些,即使心里多了一个人牵挂,肚里多了一个人折腾,仍旧大大咧咧行事。
我记得冬天时,她在沉箫城提起昔日与养父同甘共苦的日子,那时她仍有几分隐忍几分萧索,然而时至今日,楛璃言辞之间,微微荡开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是真地洗去了当年沉疴。
这个世上,没有什么负担会让人背一辈子,只要你坚持下去,总有拨云见日的一天。
时光安稳,花好月圆。古语说人生有两大乐事: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流离尘世的人,来去攘往,奔波游走,为的不过是幸福唾手可得的一刻。
我生在人世,长在人世,为的,大概就是今日触手可及的花冠,嫁衣,和良人。
良辰吉时已到。
“新贵新人面向吉方,齐眉就位,参拜天地。拈香,跪……”
一拜天地。愿岁月长久,山河静美。
二拜高堂。愿爹娘长寿,亲友安康。
夫妻对拜。愿将此生交予眼前人,共筑家邸楼阙,此生如影随形。
三拜之后,共入洞房。
芙蓉帐,锦绣帏,盖头被缓缓掀起,我抬头对上一双熟悉清毓的眸子,仿佛看了千世万世。
红烛映上房梁,微微晃动。花灿银灯鸾对舞,春归画栋燕双栖。我忽然有些心慌,故作镇定地四处张望,敷衍道:“这就成婚了,真快啊,哈哈。”
李辰檐笑得沉静,在我身旁坐下,拿起床头案几上,早已准备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