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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桓重重叹了口气,忽然觉得满心疲惫。
老家人卫忠听小厮告诉急匆匆赶来,见状惊问:“老爷,少爷做错了什么您好好说便是,何必如此……”
“卫忠,取家法来。”卫桓不待他说完便出声打断。
“老爷……”卫忠愣在当地不肯挪步。
“卫忠,不必说了,快去取家法来,我今日非打他不可。”
卫忠不敢违拗,不情愿地磨蹭着出去,唤小厮抬来春凳取来板子。见说不动卫桓便小声询问卫谦:“少爷,这是怎么了?你服个软认个错啊,不然老爷又要……”
卫谦却垂了眼帘抿唇不语。
卫忠急得劝这个也不是,劝那个也不搭理,眼见着卫桓吩咐小厮将卫谦按在春凳上,亲自举了板子重重砸下。
卫谦一声不吭,双手抓紧了凳角。他幼时即为卫桓不喜,稍有差错动辄挨打受罚,然而母亲离世后却几乎不曾有过。一波一波的疼痛袭来,待臀上每一寸肌肤都不能幸免地与板子触碰,那疼痛便火辣辣连成一片。
厅中只剩下了板子接触皮肉的啪啪声和他粗重的喘息声。卫忠每见板子一落、卫谦剑眉一颦,心便是一揪,然而那父子两人一个闷打一个闷挨,倒又叫他不知如何解劝。隐隐能感觉今日这顿打的气氛不似往常,卫桓虽打得狠却不似带着气,而是面色中若有若无地透出一些怜惜和无奈,倒像是打给什么人看似的,父子两极为默契。
挨的板子越来越多,便不再是火辣辣的疼而是一下一下锐利的刺痛,这样的疼痛对于卫谦而言并不陌生,幼时的记忆打开一扇窗:他记得自己和弟弟在书房师父那里背书,自己和弟弟都有不熟之处。师父要罚,恰巧父亲来了,弟弟哭着扑入父亲怀中:“爹,佑儿知错了,回去一定好好背。”于是父亲跟师父说情,免了弟弟的责罚,他则被重责了二十板子,彻夜罚跪直到背熟为止。他看着父亲抱着弟弟远去的身影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真正让他痛到不堪的,何尝是那二十板子!背熟书被允许离去后,他含泪入眠,恍惚间感觉到母亲在查看伤处为他敷药。母亲的泪很烫,滴在他身上却似比板子更难捱。母亲抱着他喃喃:“谦儿,是我拖累了你。”那一刻,若说对父亲无怨是假的。之后受罚,他怕母亲担忧,再也不呼痛,每每装做无事般走回房,才无力瘫在床上……
额角的冷汗一滴一滴最终如注,脸色也渐渐转为惨白,身后已是皮开肉绽,那板子却还是毫不松懈地一下下落着。卫谦眼前忽然出现了那双含着担忧的水光潋滟的明眸,今日自己顶撞皇上也是不得已而为,如今闹到这个地步皇上应该不会再提瑞和公主的婚事了。若是这样,父亲这做给皇上看的一顿毒打,自己挨得也值当。想着想着,他的意识开始有些模糊。
卫桓的额上也见了汗,手中的板子一下下落着,眼见儿子身上渗出了鲜红的血,神色之中也添了几分焦急。然而他知道不能停,这对他何尝不是一种折磨?
卫忠哆嗦着嘴老泪纵横,扑过去抱住卫桓的脚:“老爷,老爷不能再打了,少爷快晕过去了!”
突然,门外一乱,有家人来报:“老爷,宫里的寿禄公公来了,说是方才少爷箭射得好皇上忘了打赏,来送赏下的东西。”
卫桓面色一松,停了手低声对卫忠说:“卫忠,快去找寿禄公公前来解劝,你知道该怎么说。”
“哎,好。”卫忠跟着他多年了,话说到这个份上再无不明白今日这出苦戏所为何事的道理,抹着泪爬起来跌跌撞撞向门外跑去。
到府门一见到寿禄,卫忠便跪扑在寿禄脚边放声大哭:“公公,公公,求求你救救我家少爷吧!您要是不去劝个几句,老爷要把少爷打死了。公公,您告诉小人,我家少爷到底犯了什么事啊……”
寿禄吓了一跳,忙问:“这是怎么了?靖宁侯人呢?世子在哪里?你别急,慢慢说。”
卫忠止住悲声,抽抽咽咽道:“小人也不知,只是老爷和少爷从外头回来之后老爷就发了雷霆之怒,搬出家法重责少爷,这不,都打到现在了,少爷都给打昏过去了,老爷说什么也不停手。”
“卫大人这也太较真了。”寿禄细声细气地叹了一声:“你快带我去见你家老爷。”
“是。”卫忠在前面带路来到正厅。
寿禄一进厅中也吓了一跳,只见卫谦伏在春凳之上一动不动气息奄奄,地上也见了红,卫桓还是没命地举了板子在打。忙高声道:“侯爷,侯爷,您快住手。”
卫桓偏了头看他,假装吃惊:“是寿禄公公啊,公公来得正好,待我打死这个逆子,公公再代我向皇上请罪,卫桓平日里管教不严让这逆子触怒龙颜,罪孽深重……”
“哎呀侯爷,这是说的什么话。皇上回宫夸世子武艺了得又重情重义,并没有生气,还特意命我前来赏下这些东西。侯爷要真把世子打坏了可就追悔莫及啦。”
“皇上不怪罪他是圣量宽仁,可我这心里总觉得对不起皇上,一时气急。”
“侯爷就当给咱家一个薄面,莫要再责怪世子了。再说了,世子也是皇上亲封的龙骧将军,侯爷对世子管教虽是天经地义可还是要顾及皇上的意思的。”
“是是是,多谢公公提醒。多谢皇上对犬子的厚爱。还望公公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说着弃了板子唤过卫忠,将一张银票递到寿禄手中:“烦劳公公出宫辛苦这一趟,公公回去也好换些茶吃。”
“侯爷客气了,客气了。”寿禄假推了一下也就顺势将银票递到袖中:“咱家还有事,也不多留了,东西放下了,侯爷尽管放心,咱家自会将侯爷忠心禀明皇上,侯爷还是快给世子看看伤罢。”
“好好好。公公慢走,卫桓就不送了。”
“侯爷留步。”
看着寿禄笑眯眯地走出卫府,卫桓才轻轻出了一口气。卫谦在佳林苑中言辞虽有理可委实太过大胆,他当着昭帝的面说回府后一定严加管教卫谦。以昭帝的性格,若是自己不先打了卫谦顺了昭帝的气,凭着昭帝最后那似是而非的一句“爱卿养了个好儿子”,还不知昭帝会如何处置卫谦。回头看了看一直一言不发默默忍着的儿子,向卫忠道:“快去请医官,把他送到房中养伤。”
谢澜钰一回来便径直去了谢轩祈的书房,将佳林苑发生的事情一字不漏的告诉给父亲。末了道:“其实这样少庄虽断然免不了挨一顿板子,但和冰儿的事多半不会再有波折,我们也不必那么担忧了。”
谢轩祈微点了下头:“不错,以皇上的脾气是肯定要派人到靖宁侯府探视一番的,倒是苦了卫谦那孩子。不过若你所言皇上将这事公开提出,就算是试探也是深思熟虑过了的,不该这么草率才是。再者又被你们公开驳了颜面,我想他不会就这么善罢甘休。”
刚说到这里,忽听家人来报:“老爷,寿禄公公求见,说是皇上邀您进宫一趟,有事相询。”
“爹……”谢澜钰面有忧色。
“果然没这么简单就算了。你看,这不就来了?”谢轩祈几乎是有些苦笑了:“你先去告诉冰丫头卫谦的事,早晚瞒不住她。我总有种奇怪的感觉,这一次,事情有些麻烦了。”
第十八章:谁惜落花
在宛京的层层宫宇中,有一座大殿是宫中的禁忌。凝霜殿,它的冷清源自于十五年前一场规格极高的私宴,自那之后的十五年昭帝从未靠近过它一步,是以这凝霜殿便如它的名字般永远凝着一层凄迷骇人的厚厚灰尘。
谢轩祈没有想到昭帝居然在凝霜殿等着他,他原以为他一辈子不会再来到这里了——他永远记得十五年前的那个下午,他闯进殿中,映入眼帘的是怎样的刻骨难忘的场景!从那时起,在他心里,他的结义大哥、那个高高在上的君王,已是无可原谅。
再无处去寻让他魂牵梦萦的那袭绿衣。
大殿中只剩了他们君臣两人。谢轩祈沉默了许久终于先打破了寂静:“皇上为何在这里见臣?”难道皇上心中无愧?他想问,却终究忍住了。
“为了绾卿的婚事。”昭帝站了起来:“轩祈,绾卿认定了卫谦,我年纪大了,只想能看到她幸福,所以找你来商量。”
“皇上不是知道了,卫谦和小女澜冰已有婚约,皇上难道硬要把他们拆散不成?”
“是。”昭帝脸上露出一抹厉色:“我要你毁了婚约。”
谢轩祈怒极反笑:“皇上说笑了,瑞和公主是皇上的掌上明珠不假,澜冰难道就不是臣的心头肉?卫谦和澜冰有婚约在先,皇上要横插一脚就不怕卫谦对公主并无情意,也不怕天下耻笑么?”
“天下是我的,谁敢笑我?我之所以要你毁了婚约已是因为看在你的面上,加之我也很喜欢澜冰的缘故。否则我完全可以用其他方法,你以为我不能么?”
谢轩祈面色涨得通红,刚要说话,又听昭帝话锋一转:“更何况,我知你必然不允,所以只是和你做个交易。这也是我选在凝霜殿见你的原因。”
谢轩祈猛一抬头,就见昭帝紧紧地盯着他,慢慢说道:“我答应你,若是你自毁婚约,我便不再追究谢澜清的身世。”
谢家三个孩子,独谢澜清不是柳氏所出。他的母亲是江南柳家的一个婢女,谢轩祈有次住在柳家时醉酒失德错认了人,从而导致这侍婢有孕。直到昭嘉二年,因这孩子的母亲故去,柳家才将他送到相府。柳氏贤淑,将这孩子视若己出,也不许家人提什么嫡庶之分,三个孩子自幼感情融洽非常。
谢轩祈眸光一闪:“皇上什么意思,臣听不懂。”
“是么?” 昭帝嘲讽地一笑:“他真是你所出?二弟,你会做出酒后乱性的事?你我相识二十年有余了,你是怎样的人我会不了解?”
“皇上既然了解我是怎样的人,那么皇上也与远遥相识二十年有余了,他是怎样的人,皇上不了解么!”谢轩祈的声音不大,听来也并不激动,却藏着很深很深的痛意,直刺在昭帝心头。“他是会通敌叛国的人么?他是会威胁到你的人么?他是……会让风圻百姓遭难的人么?”
“够了!”昭帝重重一拍桌案:“别说了!” 十五年前的事何尝不是他心中的毒,这些年他又何尝真正安心过几时?如今年岁大了,那些久远的三人并肩驰骋笑逐的记忆总会不自觉入他梦中,梦惊醒却是物非人逝。情绪一激荡,却不知怎么的眼前眩晕起来,他撑了桌案重新坐下:“那件事不准再提。”
这个人也老去了。谢轩祈悲悯地一声叹息,敛了眉轻轻道:“臣弟本不至做出这样的事。可是皇上,芙儿她神似含烟,臣……”面带愧色,垂了头,声音低得几不可查:“臣情难自禁。”
柳含烟是柳家二小姐,嫁于江远遥为妻。谢轩祈这一段苦恋极为隐秘,然而昭帝却是知道的。本来他二人从不去提,如今谢轩祈自己说了出来,昭帝倒略略有些信了:“那为何不干脆纳了那丫鬟作妾?”
“芙儿是含烟房里的丫鬟,含烟知道了这事怕与她姐姐生出什么嫌隙,就悄悄给芙儿另安排了住处说这孩子由柳家抚养,也让我不要对含瑶提这事。我本心中有愧,也就应了。可是十五年前,”谢轩祈眸光浸霜扫了昭帝一眼:“含烟故去的消息传回柳家,芙儿念主心切一病不起,不到一年便也随含烟去了,柳家人没了主意才将这孩子送到我府中让我们骨肉团聚。这些皇上可以命人去柳家彻查。”
“谢澜清幼时长得像含瑶,你说他生母神似含烟与含瑶也有几分相像也说得过去,可是他现在的相貌分明像极了那个人,你怎么解释!若不是那日惊觉,我本还不怎么疑他的身世,可现在,”昭帝眸中精光一现,冷笑道:“我记得当日江府可是走失了奶娘的孩子。轩祈,你瞒不了我,谢澜清是他的儿子!”
谢轩祈心中一乱,并未回答。昭帝悠悠吐了口气:“如我所述,如果你自毁婚约,这一切我不再追究。只要他安安分分驻守在边州,我不会拿他怎样,毕竟暂时我还没有可以顶替他与玉凉抗衡的人选,这你知道。否则……你掂量着办。”不待谢轩祈答言,又道:“另有一事,你该知道我当初为何不让凌朔的女儿作镆儿的正室。澜冰丫头今年该及笄了,我会替镆儿迎娶她,将来母仪天下是必然的。你不能将她许给其他人。”
“皇上,你欺人太甚,难道我就不可以先毁与皇上之约么?”谢轩祈知道自己被触了死穴,只能负隅顽抗。
“你不会。轩祈,你不会。你放不下天下,这是你最大的弱点。所以当初你也没能与我决裂,当初不会,现在更不会。或许,比起对他,我真的更了解你一点。”昭帝盯着自己的结义兄弟摇了摇头:“我话尽于此,你有七天的时间考虑。七日后,我等你的答复。”说罢,不再理愣在阶下的谢轩祈,兀自去了。
谢轩祈忽然想笑,是的,昭帝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