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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用的。城里大夫皆束手无策,不必惊扰家里……专治我头症的朱大夫在邻县义诊,再过几日才会返回太湖。”
“头症……”她呐呐颤唇。“三爷是头疼得厉害,才、才如此吗?”
苗沃萌没有回答,却似一波剧疼再次涌起,他忍痛般闷哼一声,一手不由得按住发胀刺痛的脑勺。
是那处曾挨过师父狠击、高高肿胀的地方!
此时此刻,她半句话都吐不出,浓重的愧疚与满满的怜惜交叠,犹如烧红的铁直直烙在心尖。
她倏地起身,他欲再揪住她已无力,任宽袖软软垂落榻面。
苗沃萌不知自己躺了多久,只觉浑身力气皆拿来抵抗那样的痛。
然后……在疼痛稍退时,他又能捕捉那来来去去、不知张罗着什么的脚步声,轻且焦急,他能从她行走、举止所发出的声响中,分辨出她此时心绪。
嘶--该死!又疼了……
“三爷,我点了烛火,也把养在铜盆炭渣里的炭火重新燃起了,拿陶制茶壶装了些水搁在炭火上烧,但水烧得还不够热,你将就些,我先帮你净净脸。”这儿没有设小灶房,离大宅的灶房院子又远,还好厅侧小室寻常皆备着一大缸清水,而他们白日燃起来取暖的火铜盆亦搁在小室,她只好克难,勉强烧出温水。
入夜溜出来,她身上也没带帕子,干脆取过制琴的篾刀利落地割掉一大截衣服。
移来烛火,她拿断袖浸过温水,仔细擦掉他一脸汗,见他两边额角微微突跳,似绷得难受,她没知会他,作主便松了他的束发。
她净过他颈后的汗湿后,开始以十指按抚他头皮,指尖探进他柔密墨发里,力道或重或轻,缓缓按揉。
片刻过去,见他眉峰稍弛,绷紧的嘴角亦柔软些,她咬咬唇间:“三爷的头……被砸伤的地方常……常引出这祥的痛吗?”
他面无血色,微缓地吁出口气。“你怎知这头症是被砸伤落下的病根?”
她眼皮一跳。“我、我胡猜的……”
是了,三年前他踏出‘幽篁馆’,头肿眼盲伤得不轻,却一律称说是自己没留神跌倒,磕伤脑勺……不是遭袭击砸伤。
不知是否被他听出什么,她一颗心正忐忑却见他薄唇淡掀--
“服药再加以针灸,三年下来,这头疼之症已渐抑下,只是今夜突然暴起……这痛……即便是朱大夫所开药方亦没办法对付的,需他亲手施针……”合眼,长睫在烛光下不太安稳地轻颤,他声音幽微,似喃喃自语。“琴……抚琴最好……感觉病症将起,脑中刺麻胀热之际,有琴傍身会好些……曲在心间,音在指下,若能宁神抚出一曲、再一曲、无数曲……不自觉间挨过去,竟也不那么难受,能忘肉身疼痛……”
“所以三爷是夜里自觉不对劲,才谁也不告诉,独自来‘九宵环佩阁’找琴相伴……”并非问句,而似叹息,她两指揉着他额角穴位,轻哑问:“那……琴音在这时候,真能助你凝神称心吗?”
“太迟……”薄唇磨出两字。
陆世平懂他意思。
那是指病症将发未发,尚能靠意志力转移病心,将其压抑。
但此时疼痛一波波,如江河溃堤,阻遏不住,欲靠琴音转移病心已然太迟。
“三爷?”微惊低唤,因他似又痛起,刚舒缓的眉心再次成峦。
温润面容陡地绷紧,白额再次渗汗,他气息变得短促含浊,齿咬得轻响。
陆世平深深呼吸吐纳,试图将胸中那股烧灼挤出体外,但似乎不太成功,心仍灼痛。
她十指从他浓发中抽离,甫起身要走,他一手大挥,没揪住她的手或衣袖,却猛地抓住她腰间衣料。
只是揪住她想干什么?苗沃萌想不出来。
他受的痛,仅能靠自己独撑,咬牙撑过也就好了,难不成想赖着谁?
“三爷,我没要走,我……我陪你,没要走的。”
那语气跟哄孩子似的,明明嗓声沙哑,不清不脆,他竟略有心动。
怎么放手的他也没感觉,总之折腾得又汗湿衣衫。
长身微蜷,他费劲调息,极想捶打脑勺发胀作疼的那一处,但那自戕之举到底徒劳无功,他是清楚的,唯有忍……只能忍……
突然,有琴铮鸣。
凛神一惊,他内心忽而大纵不静,紧闭的长目陡张。
刚受伤那段时候,他双目尚能瞧见模糊黑影,然,随着治疗时日一久,反倒什么也捕捉不到,入目的人与物再辨不出轮廓。大哥以重金请来的朱大夫对他头伤连续用针,每隔一段时日就得挨一顿针灸,如此已连施三年,说那是他独创的“否极泰来”之术。
物若至极,必反。
而他若想重见光明,必先全盲。
此际,双目瞠得再大,依旧黑茫茫一片,他像横在黑川中的孤岛,天地俱默。
铮!
琴音再起,点点飞掠,环环轻扣,每一段音皆似尽黑穹苍里的一颗飞星、一道闪电,流闪明明,震得他心动明明。
他被震得一时间忘却肉身之痛。
他能听、能辨,亦听出、辨出了--那人所鼓之琴纯粹大雅之声,不骏发飘逸,更无郁勃牢骚,完全的中锋正笔。
安雅且沉和。
玉与石。
所鼓之琴正是‘玉石’琴。
而鼓琴者,谁?
玉石暖暖
第七章
“一张‘洑洄’,一张‘玉石’,一张多变,另一张……沉稳吗?”
“你是先制了弦清音正的‘玉石’,之后才有‘洑洄’问世。在我所想,‘洑洄’是主,而‘玉石’是伴。但依你所想,‘玉石’并非伴琴,‘洑洄’才是配角儿……这一对琴,随抚琴者不同,琴技高低有别,琴的主、伴地位也能跟着变,深意潜藏,原是如此。
他记起曾说的话,那时他亦是头疼欲裂,然,与人谈起琴,解开疑惑,内心愉悦轻快,肉身之痛似也算不上什么。
而那人最后捧出一张琴,交给了他。
琴名‘玉石’,正是他以为的那张伴琴,与‘洑洄’本是一对。
“三爷既为‘玉石’而来,琴赠有心人,便请三爷笑纳。”
道完,那模糊黑影朝他深深一拜,不仅如此,还双膝跪地。
他听到对方额头磕地的闷响,连响三声,那人磕过头后,柔声持平又道--
“今日所作承诺,我信三爷能守诺到底,放过我师父,放过咱们‘幽篁馆’,等将来……将来若报完师思,师弟、师妹和几位老师傅皆有安排,了无牵挂了,定进‘凤宝庄’为奴为婢,再报三爷恩义。”
为奴为婢……
报三爷恩义……
苗沃萌觉得头昏,只是昏,原本的剧痛被窜出的过往事物层层挤压,压得扁扁的,仅余留一点点的刺麻感。
鼓琴者琴艺平平,正是这般寻常,才显‘玉石’润润琴色。
他垂下眼睫,左突右冲的思绪随琴音稳下,嘴角微翘的淡弧却挟恨带恼。
他蓦然咳出声,愈咳愈重,用力到整个人蜷缩。
琴音陡止,那姑娘再次奔回榻边,拍抚他的背,焦急低嚷--
“是寒症发作吗?我还是请方总管去,不能任你这祥,你--”
“咳咳……你帮我抚抚背、顺顺气,就行的……咳咳……别走开……”听声辨位,他胡乱揪住她衣角。
他这人真是……真是……呃!
陆世平既担心又无奈,见他紧压脑袋的双手好不容易松开,绷起的五官亦和缓许多,头似没那么疼了,怎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她不及多想,两掌已平贴他的背央,微施力气一圈圈往外抚,再一圈圈往内缩,如此不住地重复。
她一颗心原高高悬着,幸好一次次推抚他背心之后,他就真没再咳了,仅是气息促浓了些。
此时的他侧颜伏在长榻上,青丝半覆俊庞,她没忍住,两指探去将他的发撩至耳后、肩后,看到他苍白却透虚红的脸肤、轻歙的鼻翼,以及微启的唇……她心尖又颤,忙用力闭闭眼,端正思绪。
“你很行嘛……”低幽语调飘渺如室中那簇幽微烛光。
陆世平睁开双眸,表情有些不明就里。
榻上病态俊美男静伏着,浅浅呼吸,浅浅勾笑。
“能窝在灶房院子做事,能哄得太老太爷开怀,木工手艺精巧,还能听辨音律,知自己琴技不突出,便选一张大雅之声的古琴鼓之,缓和我头疼之症,即便我咳得难受,也有法子应对,一双巧手往我背心既抚又推,顺气行血……所以才说你很行啊……”
她顿时又觉陷进五里迷雾。
苗三爷无常,话中总合另一层意味。
她辨不出他话中真意,只觉胸中隐隐惊悸,像似……他察觉到什么,他眼盲心不盲,看穿她的一切,甚至看穿她的心。
“怎不说话?”他徐声问。
……要她说什么?陆世平唇瓣嚅了嚅,喉中微燥,舌尖略僵,仍无语。
“你发觉到了吗?”苗沃萌掩睫低笑。“你一着急,对主子的敬称便忘个精光,只会你啊你地喊,也不自称奴婢了,大不敬啊……”
她瞪视他,好一会儿才答:“奴婢不敢。”
“你怎是不敢?哼,你是什么都敢!”
她双眸瞪得更圆,忽觉一阵委屈兜头罩下。
他怎么可以这祥?
头疼好不容易刚缓下,咳症也及时抑制了,他却……却过河拆桥,又端着主子架势欺负人!
“怎又不说话?”他嗓音突然一沉,上身改作侧卧,脸转向她。
迷离眼睛虽“看”向她,但依旧没能对进她眼里。
她倔着气不肯出声,略重的呼吸声透露她此时心绪,传进他敏锐耳中,惹得他脸色再变,玉面结出一层薄霜似的。
“你还摆脸给我看了?”
“……奴婢不敢。”她原想回他一句“三爷瞧不见的,奴婢摆脸给谁看?”只是拿言语嘲讽人的事,实非她惯常所为,最后还是忍气吞声了。
岂知苗三爷没打算收敛,被惹火了,哼哼冷笑。
“嘴上说不敢,行径却胆大妄为。你要真不敢,会每晚摸黑来到‘九宵环佩阁’?你要真不敢,会瞒着我,偷偷帮我制琴?你当真以为重新刨过、凿过的痕迹,我会觉察不出?哼哼,最好你是真不敢!你要真敢,还不知落进你手里,我得吃多少闷亏、挨多少暗箭?”
他这话……说得好可恶!
陆世平听着听着,双眸泛潮,很气他,气得好想揍他几拳,但她哪能真对他动粗?她、她就是被吃得死死的,他对别人可以温文可亲,偏对她不掩戾气,她既伤又痛,却贱骨头似地宁愿他坦露真实一面,也不要他将她视作旁人。
一掌摸上她衣袖,蓦地揪住,他薄唇一掀。“露--”
她心里狂闹,浑身颤栗,刹那间以为他就要唤出“陆世平”三个字。
“--露姊儿,你说,有你这样为奴为婢的吗?”
他墨睫淡敛,适才一阵的咳,面颊逼出淡淡的红,长目仿佛笼着水光。
质问她时,虚弱面庞明明端不出什么气势,修长身躯还瘫软般卧榻不起,偏偏那迷离眉宇、迂回低幽的言语,总勾得人一步步靠近,他像守株待兔的猎人,设好陷阱,只等猎物自投罗网。
……有你这祥为奴为婢的吗?
恶向胆边生。
一股闹不清混入多少心思的情绪将她吞噬。
她忽而捧住那张略冰凉的俊脸,俯首便去吻他,吻那两瓣只会说话欺负她的、淡淡红的唇瓣。
她并未深入,仅是用唇贴住他的,她也没合睫,张眸看进他波光潋滥的瞳底。
有没有她这样为奴为婢的?
她是被他用言语挤兑得来气了,心底渴望,心绪冲动,不管不顾便吻了。
唇相贴,仅经过几个呼吸交融,她便缓缓退开,很讶异他竟然动也不动任由她“鱼肉”不还手。
苗沃萌之所以没动静,是因一时间懵住,懵得十分彻底。
唇上叠着另一张唇,仿佛因她的挤压才体会了,原来唇可以这样柔软。
他遭人强吻……这一惊,脑中余下的刺痛感瞬间惊麻,竟比琴音更具奇效。
实在是胆大妄为!
这个女人……她、她真是来为奴为婢的吗?还是来轻薄他的?
陆世平直到真做过了,身子才轻轻发颤起来。
双眸包含水气直瞪着他,见烛光淡映下,两抹红云在他颊面漫开,他微张的唇细细轻喘,她也腾地红了脸,心海起狂涛。
“你──”
耳鼓甫擂进他那一声,她整个人惊震,原有的渴望、冲动,此刻又添进惊惧,怕他又要说出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