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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姊儿?”
她闻声回眸,是佟子。
佟子揉揉爱困的小眼睛,打了个小小呵欠。
“唔……咱和小夏刚把爷教的文章默了两遍,上个茅房就要睡喽,露姊儿怎么这时候才回来?”
“三爷人呢?”
佟子歪歪头觑了长榻一眼,似乎也颇纳闷。
“不知道啊……爷没唤人跟着呀!”小手抓搔肥耳,想了下又憨声道:“露姊儿,爷今晚怪怪的,啥儿东西都没吃哩!晚膳后该喝的补汤也不喝,朱大夫明明叮咛过他的,说他高烧虽退,寒症也未发,仍得小心将养,但他……他是爷,爷不肯张嘴,总不能用灌的呀!”
“三爷没吃晚饭……”陆世平有些发怔。
“今晚大爷外面有饭局,没回来用膳,二爷昨儿个又离开了不在府里,太老太爷就干脆在“松柏长青院”用饭,饭厅内也就没摆膳。咱跟小夏去灶房端回晚饭和补汤,三爷却连一口也没吃。露姊儿……爷没胃口,是不是又病了?”
他不是病。
他这是在气她呢!
她回来晚了,没来得及在旁服侍、替他布菜,他索性饭也不吃、药也不喝。
欸,还说什么温润如玉、俊雅无端,闹起脾气跟个孩子似的!
行过长长水路,她在师叔公那儿本不敢多留,但到底久未见他老人家,又值正午时分,遂在草庐的小灶房里小显身手,做了几道新学的菜给师叔公尝鲜,便如以往那样。
之后她陪老人家喝茶,才问起‘幽篁馆’现状,问起师弟、师妹和几位制琴老师傅。老人同她说,小师妹霍淑年前阵子病沉了,不仅馆内生计一下子无人打理,师妹的病亦需花费不少药钱,所以师弟杜旭堂才卖出‘甘露’琴。
回程的小舟上,那黝脸青年似想与她多说几句,只是她无心闲聊,很记挂师妹的病。尽管师叔公说那是风寒所致,一开始没留神才加重病情,如今也已慢慢好转,她总还是挂意。
只是若回‘幽篁馆’探看,师弟、师妹势必追问她这两年的去向,她要再想偷偷走掉怕是不易。
而当初离开,狠心断了连系,就是想成全师弟、师妹二人啊……
再有,即便真要回去探看,也还得再跟苗三爷打商量。
欸,她这一次对他食言了,没在说定的时候回来,往后要再开口告假,都不知他要如何刁难?
遣佟子去睡后,她提水进自个儿在内寝里的隔间,再从耳房弄了些热水,将风尘仆仆的自己大致净洗过,换上干净衣物,待收拾好东西,苗三爷仍未回房。
想了想,她立即出北院,却是往灶房院子去。
留守的小杂没瞧见是她,瞄了眼又缩回墙角,没两下又打起盹儿,她则熟门熟路地在灶房里自个儿忙活。
入夜后,只有一座小灶尚养着小火苗。
她下了把生面条,捞起后拌过炸得酥香的油葱蛋丝,再切些新鲜黄瓜丝铺在面上,很简单的一道面食,闻起来香,吃起来清爽。
将面端回北院,再把竹僮们放在小红炉上保温的补汤带上,她从北院后门走出,一路往‘九霄环佩阁’行去。
倘是这么晚,他人不在那里,她可真得紧张了。
幸得苗三爷‘失踪”一事,不必闹得举家尽知,他没窝在名琴环绕的藏琴轩内,而是在收藏无数册珍贵琴谱的书轩里。他盘腿坐在书轩内的平榻上,长几横在面前,几上置着琴。
她点上一颤小小油灯,移过去一看,眸心不禁暗湛。
他今夜抚的正是‘状酒’。
这一方,苗沃萌早听出来人是她。
即便她未出声,他也没质问来者何人,却是把摸索着写上的新谱‘啪”地一声合起,墨笔都滚落榻面。
看来他是在边谱新曲、边试琴音,她一来,不免又挑起火气,但她若一直不来,他当真闹起,后果更教人头疼啊……
她拾起墨笔,摆回笔架上,终于低声打破一室幽沉。
“三爷,奴婢回来了。”抿抿唇,硬着头皮又说:“探望亲戚有些耽搁,跟老人家聊多了,所以回来晚了。”
榻上那道俊雅身影兀自闷坐,偏不答话。
她只得再道:“听说三爷今晚什么都没吃,连朱大夫交代的补汤也没喝,奴婢下了碗干拌面,三爷将就吃些,垫垫胃,然后再把药补汤喝了,好吗?”
他还是不说话,呼吸吐纳声略沉了些。
陆世平无奈苦笑,心里也闷,干脆痛快认错。
“是奴婢食言了。错在奴婢,三爷尽可责罚。”
“你以为这么就揭过了吗?”青丝一荡,俊颜转正,幽微火光显出他五官轮廓的明与晦,眉宇间阴晴不定。
“三爷这话是何意思?”
“责罚?责罚?你口口声声这么说,不就赌我不会责你、罚你?你、你半点诚意也无!”不说不气,越说越不痛快,怎会为个混帐姑娘牵肠挂肚?受不了她丁点的忽视,他这是得了什么怪病?
陆世平登吋愣住。
他这么说,像似她仗着他什么势头,对他奴欺主了。
不气不气……她不气,她能忍,不跟他置气。她、她调息,对,调息!
顺了会儿气,她才慢悠悠启声。
“三爷气恼,是该冲着奴婢发火,而不是折腾自个儿的身子。”每字都说得很慢,试图压下被挑起的火气。“有事等会儿再说,奴婢先服侍三爷把面吃了,把药汤喝了,可好?”
“我不吃!”
苗三爷这话,十足十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股一直、一直、一直被她抑下的火气终于发威,再也不肯接受她的招安。
奴欺主就奴欺主,她反正奴心不足,当不了好奴才!
苗沃萌会说出如此赌气的话,连自己都感讶异。
面红耳热的,他内心尚在调适,岂知更教他惊愕的事还在后头。
他听到她踢开鞋子爬上矮榻的声响。
跟着那张架琴的长几被推开,她就杵在他前头,或跪或坐他不清楚,只知她离他甚近,与他面对着面。
“你干什么?”他心音蓦地大动,怦怦跳得好重。
“喂三爷吃面。”她嗓声略涩,显是被气躁了却还端持着。
酥香气味钻进鼻间,那面已抵到他的嘴,一时间真觉肚饿了,但怎能在这时败下阵?她说喂,他就给喂吗?他还是主子呢!他撇开脸,长睫掩落,连淡淡投在眼下的阴影都显倔气。
真跟她较上了吗?陆世平心里冷哼,把一箸的面又挪到他嘴边。
“张嘴。”她声音不亮也不响,短短二字却透薄寒。
两字,像两颗冰珠击在被急急轮拨的七弦上,霎时间激起奇异颤音。
那乱颤的琴弦仿佛在他左胸之内,苗沃萌背脊陡凛,有股麻栗感直窜脑门。
袖中双掌悄悄撂紧,因胸内不住荡出莫名波动,他费力隐忍,咬牙勉强撑住再次转开头不肯张嘴。
面当然又一次抵近。
这一次,他耳鼓亦颤,那坚心如铁的女嗓震得他脑中直晃晕圈。她说--
“苗沃萌,给我张嘴!”
漫漫热潮陡然淘涌,冲刷全身,他心湖大动,气息渐渐深浓且急促。
不知怎地,随热潮漫开的是一抹酸软,揪得一颗心略疼。
他不自觉地逸出叹息。
唇瓣轻启、齿关一松,那箸沾着葱香与蛋香的面便喂进他口中。
他咀嚼着,两排洁牙一下一下慢慢动着,在她喂食下吃了第一口,跟著是第二口、第三口……他沉默进食,她沉静喂食,直到见他吃下大半碗拌面,然后俊脸微侧又不肯张嘴了,她也就鸣金收兵,乖乖收了箸。
“还有药扬。”
她端来那盘补药,原以为他会接过去自个儿喝,他却仅将脸转正,等着。
陆世平深望他一眼,没说什么,又一匙匙喂他喝药。
待他吃过、喝尽,她端来清水让他漱口,还捧高小陶盂服侍他吐出漱过的水,再用巾子替他拭净唇边与颚下的湿意。
他突然变得安静温驯,她觉得古怪,却不知他内心转折与思绪之起落。
此时此刻的苗三爷,无比又无比的震惊,万分又万万分的错愕。
他直到今晚才惊觉,彻彻底底顿悟--
他,御赐‘八音之首天下第一’的苗家三爷,在琴之造诣上,他是神童、是神人,在世人眼中,他更是淡然沉定且质如美玉的浊世佳公子。
然而,能教如此又这般的他动心、动情、动欲的,竟是姑娘家发了怒,隐隐藏在话里的锋芒?”
他苗沃萌有的是俊美皮相和惊世才艺,这世间,待他好、故意迎合他好恶的人多了去,尤其是女子,见过的、说聊过几句的,便个个对他倾心幕恋,有尽是闺阁之气的柔弱富家千金,亦有剽悍进取如尚书府的刘大小组,但不管是哪家姑娘,谁不是对他扮好、使心机?
就他这个贴身丫鬟敢对他恶言相向……不,不算恶言,她既不骂他亦未辱他,却是意志坚定、待他心狠。
她对他狠,因他折腾自己。
她就冲那个折腾自己的苗沃萌发狠。
糟的是,他真吃她这一套,胸间异祥酸软又觉不甘。
“三爷要回北院了吗?若还不想歇下,奴婢能整理琴谱,陪三爷一块儿待着。”
陆世平将碗筷和调羹收拾到一边去,顺了顺气,仍跪坐在他面前。
见苗三爷不语,一脸惨淡,不知想着什么,苍白脸肤一下子冒虚红,微小火光在他惶惶目底跳动,她咬咬唇忍住叹息,想他定是更气她、恼她了。
她微挪身子正要爬下矮榻,蓦地一只阔袖打斜里横挥过来,探到什么扣什么。
“啊!”她一时未察,肩颈被袖中大掌勾住,一眨眼人已被勾倒在榻上。
男人半身叠上她薄秀身子,胸腔压着她的。
她气息不禁促急,鼓伏的胸房一次次抵向他同样明显鼓动的胸口,他的心似乎跳得较她还快、还重。
英俊面容近在眼前,他的黑发散在她肩上、胸前,那双美目已无惶惑之色,而是两潭深不见底的幽渊。
“三爷……”她受了蛊惑般,抬手欲撩他的发。
“你真以为这祥就揭过了吗?”他语气是极不甘心的。
就在她的指轻撩他的发、碰触到他的颊时,那张俊颜倏地朝她压下。
他的嘴先是落在她唇下,随即侧首再吻,一下子已精准含住她的嘴。
他的吻很火热、很紊乱、很狂风暴雨,陆世平才嚅唇,小舌便被密密吮住。他的吻也太过用力了,吻得她舌根都疼,像也被他磨破了内颊,一丝血味漫出。
但,这是他头一回亲她。
不是她不知羞耻主动讨来,亦非他神识受春药迷惑而不能自主。
他抱她、亲她,皆因他想,所以……唇舌磨得再痛,她都觉痛快。
她也用力回吻,两手更是紧紧拥抱他,不断在他肩上、背上爱抚游移。
欲望来势汹汹。
当纵跳横窜的心终于探着了底,明白心之所向,苗沃萌只想揪住某个混帐姑娘,然后好好地、狠狠地冲她发火。
情迷欲动之间,仿佛回到那一日泥软潮湿的水芦苇丛中。
他体内燃起一团火,腰下三寸尤其灼烈,血液沸腾着,毛孔蒸腾出丝丝热气,他挪蹭身躯,本能地去挤压她每一处柔软。
箍住她、抵着她不住摩挲,他的嘴离开她的唇,循着她肤上薄馨,落下无数细吻,然后含弄她的耳珠,又在她颈侧和咽喉不断轻啃吮吻。
亲昵交缠的身躯在矮榻上翻转,激切的吻,有力的拥抱,谁也不放开谁。
突然一声乍响,他的腿踢到一旁长几,搁在几上的‘洑洄’琴险些掉落。
苗沃萌陡地顿下。
双臂仍牢牢箍着女子温软身子,红潮侵腮的俊庞埋在她微汗的颈窝。
方才那一声响动,瞬间召回他几许神智。
茫然间,脑中乍然浮现苗家老大带笑试问的那一句--
你要喜爱也别隐忍,干脆收作通房啊……
他若不再隐忍,自是心中已有计较,绝非在纵情纵欲后,随便安个通房之名予她。
贴靠着她,他沉沉地呼吸吐纳,想放手却无比困难,但气息渐已调稳。
主动出击的男人住了手,陆世平也就跟著消停。
她并无疑惑,亦不觉错愕,只觉两人这祥交颈相拥也是很好的。
火热欲念缓缓化成一缕柔情,她微侧脸,悄悄琢吻他的发,心感到满足,以及某种又甜又软、微酸微苦的滋味。倘是他想要,要她到底,她愿意吗?
答案在心间澄明浮现。
她喜爱他,但他这轮灿烂之阳绝非她能追赶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