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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两姐妹的簇拥下,椒房殿女官踏进屋子。房子很小,只有相通的两间,土墙草顶,十分简陋。
应二女麻麻利利地捅开炉灶,点火烧水。
坐在单薄的草席上,宁女官连声让孩子不用忙——她先头奉薄皇后之命送馆陶翁主和章武侯孙回长信宫,差事完毕后,趁着空隙拐进来看看两个表侄女的近况,呆不了多久的。
二女听了,只是笑笑,手上一点不停。
目睹表侄女精干的动作,环顾草房中仅有的几件老旧家什,宁女官由衷地感慨:‘当年,姨夫家也是坐拥良田美宅、奴仆成群的豪富人家,何曾需要女眷们亲自操持家事?若表兄不那么野心勃勃,何至于……’
应二女见表姑妈神色有异,以为是不惯屋中的潮气和土腥气,急急忙忙去开窗门,又要翻干艾草出来好点了去去异味。
见状,宁女官急忙给拦着:“二女,不用,不用。”
“阿姑,此房舍……”应长女悄声嘀咕,她对这破房子早就不满了。
“此房舍甚佳,”二女劫过姐姐的话头,冲表姑妈直笑:“阿姑,甚佳。”
“不漏,不摇,甚佳!”唯恐表姑妈误会,二女笑吟吟强调一番:‘是真的啦!相比当初在未央宫永巷的日子,二十几个人挤一张大通铺,如今能有个小房子小院子,两姐妹还不分开,已是天大的进步了!’
应长女抿抿嘴,垂下头,青葱般的手指绞着衣带下摆,不吭气。
宁女官柔柔一笑。
她如何不懂大侄女的想法?应家姊妹都是在亭台楼阁俱全的上好宅子里长大的,而这草房低矮潮湿,光线空气俱不良;讨厌的话,也正常。
两边看看,二女偷偷扯一把姐姐,上前拉住姑妈的手稚气地摇摇,笑得欢实:“阿姑,阿姑,吾姊妹得此房舍,足矣!阿姊,阿……姊?”
应长女木木的,好一会才反应过来,随着妹妹呐呐点头。
‘懂事的孩子……可怜的孩子……可怜呀!’掌心指腹传来的粗糙触感,令宁女官忍不住一阵阵鼻酸:‘都是被伺候着长大的,本是该躲在父母怀里不知世事的年纪呀!嗯,二女要比长女小几岁。可现在看起来,倒是妹妹照顾姐姐为多。’
“长女,二女,脱籍……”犹豫片刻,宁女官避过两姐妹渴望至极的目光,艰难地吐出:“‘脱籍’不易呀!”
不是她这个做表姑妈的不尽力。侄女们在长乐宫,她则隶属未央宫,运作起来本就添一层麻烦。如今薄皇后不得势,处境岌岌可危。这姐妹俩又是如假包换的罪臣之女。想要从‘宫婢’转为‘宫女’而不引人注目,实在难上加难!
“阿姑?”应长女语带哭音,眼圈马上就湿了:“阿姑……呐……”
“阿姑,不急,不急。无妨呀……”应二女泪珠儿在眼眶里咕噜噜打转,但还是努力维持着笑容——她早就猜到了。震动全国的吴楚叛乱才过去没几年,她们这些‘反贼余孽’哪那么容易脱身?
用袖子为长女擦擦眼泪,二女拉着姐姐起身,退后半步,一齐向表姑妈跪倒行大礼:“侄女谢姑姑眷顾之隆恩。”
宁女官急忙起身去扶:“长女,二女。姑姑……无能……”
“阿姑,家父忤逆不臣,累及满门,此乃……父之债……子还……”二女坚持着拜过全礼,才重新直起身来——没什么可抱怨的!相比身首异处的父兄弟弟,还有因不堪劳苦而自尽的祖母母亲,她们两个至少还活着!
瞟瞟表姑妈遍体绫罗,腕上的嵌珠镯,应长女是止不住的哽哽咽咽:“呜,呜呜……”
宁女幽幽叹了一声:“哎!二女……”
拍拍姐姐的背安慰安慰,应二女满怀感激地告诉宁表姑:其实打从搬进长乐宫后,她们的境况已大为改善了。窦詹事看在表姑母的份上,对她们还是照顾的;否则,也不会有单独的住处,充足的食物和轻松的活计。
‘两个孩子的气色的确比上次见又好了很多,面颊也丰润了些。’宁女官大感安慰:“窦詹事……仁心。”
室内的气氛过于沉重,应二女转而与表姑母聊起了家常。期间,应长女突然开口问姑姑:“阿姑,今上太后不喜皇太子母乎?”
“呃?”宁女官一惊,紧盯表侄女问道:“长女……何来此问?”
“宫内人……相传者众!”应长女睁大了双眼,满脸掩不住的好奇。二女则眨眨眼,没做声。
‘流言蜚语,果然快啊!’举臂弹弹衣袖,薄皇后的亲信女官若无其事地答道:“此言……谬矣!皇太子谦恭勉学,栗夫人恭敬柔顺,陛下皇太后何不悦之有?”
“阿……姑?”应长女对表姑妈的官样回答相当不满——这明显是敷衍嘛!栗夫人那人,能称得上‘恭敬柔顺’?
“长孺,”见应长女不甘休,宁女官顺势把球踢了回去:“人言……何?”
应长女兴致勃勃地悉数道来。
未央宫一下抓那么多,大部分还是皇太子生母栗夫人的人,自然引起汉宫内部的种种猜忌。到现在各种讲法都有,有点说是栗夫人老喜欢翻旧账,终于得罪了馆陶长公主;有点说是因为栗夫人这段时间太嚣张了,触犯了窦太后的禁忌……
宁女官静静听着,庆幸没一条流言提及自己的女主人——薄皇后。
一通说完,应长女神秘兮兮趴上表姑妈的肩头,凑近了低语:“阿姑,人言……皇太子恐不得圣心也。栗夫人者,殃及池鱼……”
宁女官嗤之以鼻:“胡言!”
“依……阿姑所知,当何……如?”久不出声的应二女轻轻问。
中宫大女官皱皱眉,冲两个侄女认真解答:“抓捕诸人,乃因其涉嫌‘贪墨’。”
“贪墨?贪墨……”应长女喃喃咀嚼这两个字,表情不知是扫兴还是沮丧。
应二女挑挑眉,完全漠不关心。
‘这些年姓栗的仗着儿子当上太子,步步紧逼,薄皇后的前景越来越暗淡。宫里宫外,差不多都在倒计皇后下台的时间了!’回想起前段日子栗夫人的得意和嚣张,椒房殿首席女官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连他们这些皇后身边之人都不敢抱希望了,没想到栗蕙兰竟会捡这时节来个自寻死路?!
“贪墨!”朝女孩子们板起脸重复一遍,宁表姑附加解释:“行贿受贿,以次充好。”
应长女还是不尽信的样子:“哦?”
“然也,然也!长女,二女。”宁女脸不红心不跳,胸腔中涌动的全是慈爱和怜惜:‘不告诉你们,是为你们好。没见有职有权的都被灭口了吗?’
不过话说回来,她这个做长辈的也不算说谎!
宫廷对此次拘捕给出的官方解释就是‘反贪’。那些人是以贪墨的罪名入狱论罪的,也是以贪污犯的身份被——迅——速——处理掉了。
虽然‘天下没不透风的墙’!真相,也的确不可能完全被掩盖。但这么多人命放在前头,任何人在想嚼舌根之前都必须掂量掂量——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贵女的名声和闺誉要紧。哎,皇太后和陛下是真的疼惜小翁主啊!’宁女官唇角向上弯起,心情好到快爆了:‘虽说天子和窦太后主要为了保护阿娇翁主才动的手,但剪除羽翼和同盟,极大削弱了栗夫人一派的力量,事实上也帮了薄皇后大忙。想想长公主的性子,以后,椒房殿的日子必会轻松很多……’
“阿姑,姑姑……”应长女还想问问未央宫中的秘辛,边上的应二女却抢话了——最近,娇娇翁主身边出了件怪事。
应长女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过去:“馆陶翁主?”
‘就知道姐姐对贵人们的事最感兴趣了,用这个岔话最有效。’无奈地吸口气,二女开动脑筋想啊想,终于总结出一件:这段时节馆陶翁主陈娇送洗的衣裳里面,断断续续少了几件。
“二女?!”应长女觉得自己被骗了——宫内负责洗涤的地方工作量那么大,不见个一两件很常见。算哪门子‘怪’事?
宁女官也耸耸肩。
二女咽了口吐沫,进一步讲解。
平常经常弄丢的,要么是仆从服,要么是特别精美的昂贵服饰。前者数目大,在洗涤过程中容易遗失一二。后者则是因料子太好太难伺候,容易洗坏,就遭失手惧罪的洗衣人给灭迹了。
而馆陶翁主失踪不见的,并非华贵质地的外穿衣袍,而是——内衣!
“内襦?中单?”应长女一听,诧异不已:‘为什么是内衣?贵女们的内衣虽然也是上等丝织品,但还算不上绝好!不难洗,又不能换钱。要了……也没用啊!’
“非但如此……”摇一摇手指,应二女皱起眉,一副迷惘困惑的样子:尤其古怪的,丢了的内襦啦中单啦都是未洗就不见,而洗过的都在。
“咦?”
这下,连宁女官都感觉奇怪了。
249
249、2914 无奈的大汉皇帝 。。。
清醇剔透的美玉……
透着光看过去,一半的透明一半的朦胧。
玉是极罕见的浅红色,柔柔的浅浅的红;似曼妙佳丽的红酥手,又仿佛少女含羞的笑颜,娇娇嫩嫩——观之令人心喜,见而使人忘忧。
怒放的桃花,由片片花瓣围起杯身。玉料本身带的几斑浅褐正好成就了一段树枝,自花萼畔悠然绕过,顺其自然地成了杯之柄;枝杈分叉的另一端,两点偏深的桃红恰恰组成两朵花蕾。
桃——华——杯!
御座之下,几个中高级内官垂首伫立。恭立待命的身姿无可挑剔,可一双双眼睛却极不规矩地直往皇帝陛下手中的玉杯上瞟啊瞟,瞟啊瞟……
宦官们的骚动被马节公子发现了。
年轻的少府主官抿嘴暗笑,心头好不得意:在如此短的限期内找到合适的原料,按皇帝的要求雕琢成杯,质量上还无一丝的瑕疵——玉匠们高超的技艺虽然要紧,他这个少府的领导组织能力也是功不可没!
‘天子上赶着要玉杯做啥?’望着犹自沉浸在玉器之美中的天子,马节满肚子好奇:‘皇帝表兄不会是打算自己用吧?’
这念头一冒出来,连马节公子自己都觉得荒唐——‘桃花玉’杯美则美矣,然柔软娇艳如斯,任何神经正常的成年男子都不会使用。
想到即将来临的上巳佳节,少府主官有了些了悟,心中的好奇不禁又涨了几分:‘不晓得最后哪位夫人或公主走运,能得了去。王夫人?贾夫人?反正……栗夫人是不可能的咯……’
这时,门口的菀帘被略略卷起,宦者令无声无息地走进来……
目睹殿中的情景,大内官的眉头立刻叠成疙瘩;大袖一振,长幅的袖管沉沉地甩开去,直接敲在其中一个内官身上。在场众内官俱都凛然,立即眼观鼻,鼻观心。
不敢打扰帝王的雅兴,宦者令在离御座三步开外就停下,行礼低低语:“陛下……”
“嗯?”刘启皇帝把目光从玉杯上‘拔’回,扫一眼宦官令,问了个没头没脑的问题:“张方,何如?”
“禀陛下……”宦者令张方的腰更低了点,恭声道:“老奴……幸不辱命。”
皇帝徐徐颔首,话音低沉淡然:“张方,除恶……须尽……”
‘天子这是要扩大打击面?!并不只是为了小翁主?接下来的举措,针对的是谁?’宦者令心头大震,人凝了凝,伏在地板上叩头:“老奴……遵旨。”
“子良,”挥手让宦者令起来,天子扭头问姑妈家的小表弟:“时逢上巳,梁王遣使入京,赠诸贵女……何?”马节掌控少府,按规矩,所有送入宫廷的礼物都要记录入档。
“梁王赠诸公主之物,多从故例。”少府主官马节是个尽职尽责的好官,对名下的业务分外熟练:“至于……馆陶翁主,故例之余,梁王赐金六千斤。”
宣室殿东厢之内,包括宦者令在内的所有宫人尽皆失色,一个个惊到瞠目结舌:‘六千斤’是什么概念?当初皇帝陛下派魏其侯窦婴去洛阳打仗,人吃马嚼,官俸兵器,所有军费加起来也只是用了一千斤黄金——还不到!
“何?”执玉杯的手僵在半空,皇帝陛下下意识地以为是表弟说错了:“子良?”
‘也不怪大家惊讶。我刚知道的时候,也是不敢相信。后来,还很丢脸地亲自跑长信宫去点校了一遍,被人嘲笑个狠!’忆起梁官韩安国那张促狭的笑脸,少府主官感慨地长吁口气,照原样重复一次:“陛下,梁王赐金六千斤,金……六千斤!”
殿宇内,一片沉默!
顿了好一会儿,皇帝刘启才将桃华玉杯慢慢地放入漆盒,合上嵌了云母片的彩绘盒盖。
‘早知道梁国富庶,却没想到富有至此……’天子按一按眉心,相当不是滋味:‘就好像……虽早就知晓栗蕙兰不聪明,但也没料到她会蠢到那样的地步。’
不喜欢殿内的消沉气氛,马节公子咧咧嘴,轻松地笑道:“陛下,梁王此举,乃为翁主……压惊。”
殿内之人听到这话,脸上都现出心照不宣的笑意。
所有人都明白少府主官指的是什么:馆陶翁主陈娇上次的遇险,梁王刘武虽不是主因,但毕竟失之疏忽。做长辈的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