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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二年轻时也是个混混,有回混得过头,失手打死了人,只得流亡在外,飘泊了三十年,始终也没混出个人样,老来想要叶落归根,又觉得没有脸回去见亲人。
听说吴二的家就住在京城外十里,段里有了主意,与八阿哥商量后,给了他一大笔钱,让他们夫妻荣归故里。条件是吴二把若兰当做女儿,好生照料。
那吴二早年混得太狠,受过重伤,一辈子没能有儿女,有了这个女儿,不至于在家族中抬不起头,虽然是个残废,也是欢喜。
吴大老爷是个长情的,热情地接纳了离家多年毫无音讯一朝突然出现的二弟。当初,所有的人都以为吴二早就死在外面,分家时也没有为他留下一份。好在吴二一家只有三口,吴大老爷让出一个偏院,也就容下了。吴二没有计较家产,有段里给的“积蓄”,生活上不用依赖本家,时不时还能给几个侄孙买点东西。那个又哑又瘸的若兰也让吴家上下怜惜不已。兄弟俩家相处得很和睦。
吴二是知道段里出身师门的,也知道他为了一个女人叛出师门,是个痴情汉子,只当这个女子是他的心上人,小心翼翼,照顾得无微不至。他别的优点没有,就是讲义气。夫妻俩受惠于段里,感恩戴德,果然守口如瓶,没有泄漏一丝一毫。
吴家上下都知道段里早年周济过吴二,现在八贝勒府里当差,偶尔来走动,都是笑脸相迎。
一年几次,他会来探望,每次都在若兰的屋子里呆上半天。吴二夫妻以为二人情浓,每次都远远躲开,避免尴尬,却不知他只是需要重新施过加在她身上的禁制,维持她作为“替身”的最佳状态。
吴二看见他走进来,连忙起身相迎:“段老弟,是来看若兰的?”
“不是,是赶着来拜早年的。”段里笑着,把对黄氏说过的缘故又说了一遍,一边把酒菜拿了出来:“小弟先敬老哥老嫂子三杯酒,多谢两位在这一年里照拂若兰。”
吴二媳妇笑道:“段兄弟客气。既说了若兰是我们的女儿,还用得着谢?也不知是哪个狠心缺德的,竟忍心把水灵灵的一个大姑娘害成这样!”
见段里神色不豫,两老不敢再提若兰,胡乱找了些话题聊起来。
段里也重新高兴起来,敬酒布菜,推杯换盏,好不开怀。没多久,吴二夫妻就东倒西歪,烂醉如泥。
段里推开椅子,站了起来,把剩下的就全都泼到地上。在酒菜中下了蒙汗药,对于强盗,小菜一碟。
“吴老哥,你一生凶险落魄,不定什么时候就能把命丢了。最后几年托福八爷,衣食无忧,骨肉团圆,受人敬重,过了几年好日子,也算够本了。”
段里推门而入,静静地打量着半倚在榻上的女子。身材纤秾合度,皮肤白皙娇嫩,模样楚楚可怜。精心养了几年,就连手指也变得细嫩,哪里还有半点粗使丫头的影子?那张脸,除了眼睛,与八爷深爱的那位小姐十分肖似。尸体自然是闭着眼的。
如果八爷的计划能够实施,用她换出那位小姐,大概真能瞒过皇上精明的眼睛。叹惜八爷策算无遗,仍然得不到心爱的女人。正主走了,替身也就用不着了。
若兰的嗓子哑了,腿脚也不灵便,大部分时间都只能躺在床上,唯一可以自由运用的,就是耳朵。几年下来,听力有了惊人的长进。
她知道他来了,也知道还不到他该来的时候。他一般是两到三个月来一次,可是,上个月,他刚刚来过。今天,他又来了,坐下和她名义上的父母喝酒。
从他冷淡中透出几丝怜悯的眼神,她明白过来,她一直等着的那一天来了。她的生命已经走到尽头。
小时候,曾听邻家的奶奶说,人死之前会想起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此刻,她想起来的,是和那个人的相遇。
那一天,冯老爷宴请贵客,“天仙楼”十二香里有七个被叫了堂子。得了这么大一笔生意和这么大一个面子,把“繁花苑”“秋香阁”都比了下去,妈妈美得嘴都合不拢,对被点到名的几位姑娘千叮咛万嘱咐,又命她们这些小若花全都跟着去打点伺候。
那天的主客是一位英俊文雅的贵公子。他闲适地坐着,温和地笑着,自有一股凛然不可冒犯的尊严高贵。平常在天仙楼颐指气使的几位老爷,只能卑躬屈膝,唯唯诺诺。
平日里眼高于顶的红牌姑娘们芳心萌动,暗中为了谁能做到他身边叫起劲来。头牌牡丹胜出,在冯老爷的指示下,望他身边靠去。
他目光如电,在牡丹身上微微一停,回头专心听余老爷说话。
一向大胆的牡丹竟然不敢再往前走,只能委委屈屈地坐在三尺外的圆凳上。
牡丹心情不好,服侍她的若菊不敢上前,欺负若兰是新来的,在牡丹招手唤人的时候,把她推了过去。
若兰被卖进天仙楼已经有三年,一直在厨房帮工,直到三个月前,原来的若兰得罪牡丹被抓破容貌,才让她补了缺。她害怕牡丹,又不了解她的喜好,战战兢兢,立刻惹得牡丹发怒。
牡丹取下簪子,对着她的手臂狠狠地就是一下。若兰不敢叫唤,只发出一声闷哼。
那位公子向这边看过来,虽然牡丹满脸堆笑,粉饰太平,仍然被他看出名堂,原本温和的眼神变得冰冷,在看到若兰时又像是微微愣了一下,无限怜惜,打量了她一圈,回头对随从说了句什么。那人立刻走开,过了一会儿才回来。
牡丹受了冷落,憋着一肚子气回到天仙楼。若兰提心吊胆地等着一顿打骂,没想到妈妈说有人为她赎身,叫她收拾收拾跟着来人走。
那人就是段里。他带着她来到一个院子,在那里,她又见到了那位贵公子。他温柔地为她上药,轻声细语地询问她家里的情况,无限眷恋地凝视着她的脸庞。
若兰很害羞,很自卑,很快乐,也很疑惑。她不是美人,在天仙楼只能做粗使丫头,不明白怎么就入了这位贵公子的眼。
他让她与他一起吃饭,来来回回认认真真地打量她,然后,他让她闭上眼。
她又是害怕又是期待,觉得会发生什么事,可他只是抚摸着她的脸,轻轻地唤着一个名字。
在天仙楼生活了三年,见过听说过各种各样的嫖客,其中也有怀念爱人来找替身的。她明白了,他看着她,摸着她,心里想的是另一个人,也许她什么地方有些像他心爱的那个人,所以他才为她赎身,才对她这么好。那个人还活着么?他会怎么对待她?
她突然睁开眼,目光了然。
他笑了:“聪明,这点还真像她。”
像是得到鼓励,她鼓足勇气,大胆地问:“我很像她么?”
他摇摇头:“胆子大,这点也有些像她。你的皮肤粗了些黑了些,眼睛小了些,脸型鼻子嘴巴都像。”
“她还活着么?”
他愣了一下:“当然,她很好。”
“你将如何对我?”
“我会让人好好照顾你,然后,某一天,我会让你代替她。”
代替她?怎么代替她?
他站起身,望住她,慢慢地说:“你若是心怀怨恨,想要报仇,去阎罗殿告状,别忘了,害你的人是我,和别的人一点关系没有。我名叫爱新觉罗·胤禩,记住了?”
他走了出去。片刻之后,段里走了进来。在那一天,她失去了声音,和走路的能力。
这几年,名义上的父亲和母亲,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她。段里过一段时间会来检查她。可他,再也没有露面。
她孤陋寡闻,也知道爱新觉罗是当今皇帝的姓氏。他尊荣高贵,那片刻的温柔,足以让她用生命去换取。她想告诉他,她没有怨恨,如果她的生命可以换来他心爱的人,能够让他快乐,她会含笑死去。
段里一步一步地走过来:“你还有什么心愿?”
她希望能再见一面,希望他能与心爱的人白头偕老,除此之外,没有了。
段里的手刀扬起劈落,若兰倒在榻上。毕竟相处了这些年,让她死得无痛无觉吧。
杀人放火,对他都是平常事,花点心思,把现场布置成意外,也不难。检查一遍,确信没有遗漏,段里走出小院,关好门,跳上马,绕到吴家大院的前门,同正在扫地的仆役说了两句话,打马飞奔,要在城门关闭之前,赶回城里。
引线慢慢地燃烧,将在一个时辰后点燃炕上的被子。等蒙汗药的药力褪去,吴二夫妇醒过来,已经身陷火海,他们能够呼救但无力逃跑。这几天干燥,不会下雨下雪,等其他人赶来救火,火势已足够把那三个人烧成木炭。即使事后有人追究勘测火场,也会以为他走后,吴二夫妇继续对饮,醉得不省人事,失手打翻烛台,引起火灾。他们的女儿若兰行动不便,又是哑巴,也被活活烧死。
段里没有料到的是,夜里突然刮起了大风,风助火势,救无可救,不只那个小院,半个吴家都化作了一片焦土。
次日清晨,叫做横儿的少年听得消息,疯了一般地赶回来,扑倒在面目全非的家园里,撕心裂肺地呼唤着:“爹!娘!爷爷!妹妹!”
上天为什么这么残忍!?他刚刚找到爹娘和妹妹,刚刚回到家,又让他永远地失去了家人,甚至没有寻找的机会。难道,他真是一个不祥的人?难道,是他把不幸带回了这个家?
长亭
新年过后,天气日渐暖和,大地开始回春。阿格策望日朗决定启程回准噶尔。
初春,风和日丽,地上还留着一点残雪,道旁的柳树已经打起小芽包。十里长亭,依依惜别。
三阿哥以下,成年的阿哥差不多都来了。四阿哥作为“嫡亲兄长”,代表皇上和太子主持饯别宴,和阿格策望日朗有些外交上的政治上的谈话需要进行。
女眷那边,来的人更多,一片愁云惨雾。
秀娥彩云那一帮人身份低微,不敢上前来,远远站着,含泪相送。
洛珠嬷嬷被玉茹和芸芷一边一个搀扶着,三人只是流泪,已经说不出话来。
寒水的眼睛红红的,不出声,楚言望着她,还能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冰玉已经是平郡王福晋,尚在新婚燕尔,顾不得禁忌避讳,哭成了个泪人,死死拉着楚言的衣襟,几乎是走一步跟一步。
楚言很觉头大,哀声叹道:“钦天监官说了,今春不会缺雨水。你们在这么哭下去,就该发大水了!我最不喜欢那句‘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原本还想着,过上两三年,找个机会和纯悫公主搭个伴,一起回京来看看。如今看来,这种场面,还是少一回是一回的好。”
冰玉一听,连忙放开她,拿帕子擦眼睛。
洛珠嬷嬷拭了拭泪,嘱咐说:“你几时回来,提前让人送个信。我好告诉少爷。”
“这个样子,我哪里还敢回来?碰上京畿方圆百里哪里发水灾,皇上定然说都是我回来了一趟的缘故。”
冰玉抽抽噎噎地控诉道:“临到走了,还要欺负我!你要是敢一去不回,我,我——”
楚言连忙劝道:“是,是,不敢,不敢。平郡王福晋念叨起来,我就是隔着千山万水,也是要头疼的。”
怀湘叫人抬过来一个箱子:“这里面的东西,一半是我的,一半是采萱的,一些旧物,不值什么,你收着做个想念。虽隔着千山万水,尚可鸿雁传书。笔墨纸砚都给你预备好了,有空时别偷懒,多写信,最好再能附两张画,也让我们这些人见识见识塞外风情。”
八福晋也来了,听见这番话,笑道:“五嫂是个精细爽利人。我听人说,妹妹喜欢饮茶,预备了些茶叶,不知道妹妹的偏好,只好每样都包了一些。妹妹觉得哪样好,回头给五嫂的信里提一句,我再让人送些去。”
听她一口一个妹妹,摆足了嫂子的架子,略知底细的人都是哭笑不得。
玉梨也来了,离了一段,独自一人站着,头发已经梳了起来,见楚言看见她,没什么表情地施了一礼。她也算如愿以偿!康熙和太后深觉亏欠了十三阿哥,从今年的应选秀女中挑了两个容貌上佳的给他,又指定兵部尚书马尔汉的小女儿兆佳氏为嫡福晋,下月完婚。
这边哭哭啼啼,说说闹闹。那边,男人们把场面上的话说完就冷了场,只能干瞪眼。
八福晋见状,笑着催促:“时候不早,大伙还有什么话,赶紧说完。妹妹还要过去同众兄弟把酒话别呢。”
是啊,那些人,如今都是她的“兄弟”了。
有的君子之交淡如水,从容应对。有的对面站着,无话可说,只能一笑了之。有的只能垂着眼,不忍相望,一声“保重!”几乎让她落下泪来。
到了十四阿哥面前,一个大包袱塞进她怀里,带着点赌气地说:“我猎了几只狐狸,狐皮都硝制好了。你愿意自己用,愿意拿了送人,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