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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愿意留在此地,随时离开就是。”元凰扭开头,强压下心头燃起的情绪,竭力掩盖住淡然表情背后的震惊失望。说完这一句他本想装作大度,转身出门,思前想后又觉得实在不甘,回过脸来压低了声音,恨恨说道:“可是我当初用同命丸救了你,如今龙气是你我共有,命也只有一条。——你若是要走,便将我的性命带在身上,一同小心吧!”
同命丸是翳流世代流传起死回生的圣药,顾名思义,能将同一生命均分给两人共享,若是其中一个死去,另一人也便无法独活。北辰胤如今虽说性命无忧,然而伤势沉重,只怕数年之内功体都无法完全恢复,他若贸然出入江湖碰上仇家,便是将元凰也一并放上了刀俎任人鱼肉。元凰确信北辰胤即便已经看破生死,也绝不愿意连累自己遭难,方才盛怒之下语含讥诮,说到底也不过是绝望之中,慌不择路地想将他留在身边罢了。他话音落下见到北辰胤脸色一凝,猛然体味出方才话语里暗藏着的警告含义,立刻在心里懊悔不迭——北辰胤这一生纵横驰骋,惟意所之;处高堂、居边塞,莫不是所向披靡,尽得风流,纵有落难困顿时候,亦从未削减半点风骨,又何曾几时被人用这等无赖言语威胁嗤笑,更何况还是出自元凰之口。元凰正想开口解释,就见北辰胤凝神望他,沉声说道:“我不会走。”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元凰觉得另一个人是动了真怒,前一刻分明还是怨愤满腹,如今赶紧调转语气,急急忙忙辩白道:“当初我要救你,除同命丸之外没有别的方法,从来没有想过要用它困住你。刚才的话,我亦是”
“呵,我当然明白。”北辰胤示意他不用多说,移开正视元凰的目光,言语之间并无不悦:“我并非不肯留下,但是如今再也帮不到你什么,身在翳流恐怕只会招惹麻烦”,他顿了一下,在元凰开口打断之前继续说道:“我自然也明白你从不在乎这些,——然而如你方才所言,纵然懂得其中道理,还是难免于心不安。”
他在元凰面前承认了心结,说得如此坦诚无碍,让元凰恍惚觉得他同这个男人之间,有些事情从今天起开始变得不同,他想要牢牢抓住这个机会,但不知该如何去做,正想要坐回榻沿,忽然听到外头远远传来一阵热闹非凡的乐曲,盘旋而上如同舞姿妙曼,中间还夹杂着人声欢笑,似笛非笛,似箫非箫,短音急促清散,长音则好似钟涛不绝。北辰胤同他对望一眼,好奇问道:“今日此地的节日?”
“是踩堂,算不上节日”,元凰道:“苗寨的青年男女聚在一块儿,男吹芦笙,女跳旋舞,土语就叫做踩堂。上午舞蹈之后便各自散开,女子会把随身丝带系上心仪男子背后的腰带,跟着他四处闲逛,有时还能见到一个男子身后拖着四五名女子——如此这般直到月上梢头,便是情人满山,花前幽会的时候了。”
“哈,如此民风淳朴,倒也有趣。”
“确与北嵎不同——是了,既然说到这个”,元凰点点头,窃喜似地抿起嘴角,转过头来:“我前日的问题,你还欠我一个答案。”
——话音落下,房中无防备的气氛立刻变得微妙。元凰迎来了意想之中的沉默,没有因此退却,一味顾自说话。“你刚才说,人的容貌虽然会变,心还是一样的”,他举起手来,一面看着北辰胤,一面将手掌慢慢按在胸口:“我的心还在这里,躯体已与过去不同。你曾说过只要我是北辰元凰一日,我们之间就绝无可能。如今我的武功已不是出自你的传授,我身上流的也再不是你的血,我的骨肉肤发,手足鼻眼,都没有一样是你给的——”
元凰说到这里站起身,立在床边没有走远,他宽长的袖子垂落下来,搭在北辰胤的脚边留下嫣红一角,甚是醒目:“——我如今已不再是北辰元凰,我们可不可以在一起?”
北辰胤垂下眼睛,料不到元凰会在此时旧事重提,他仍然无法给予青年明确的答案,却不愿支吾应付了事。——他明白元凰的认真,亦懂得元凰的坚定,但也正因如此才不敢轻易允诺。元凰过往如何用心待他,他一点一滴都在看得清楚,若是今日说出一个“是”字,那么日后自然也要以同样的心思对待元凰。其实经历了边关一役再加上赤城外的诀别,心中的答案他早已明了,只是元凰不论如何,毕竟曾经是他的孩子。元凰当初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爱上他,他却是以一个父亲的心态在元凰身边守望了二十年,从这一点上来说,他对元凰的感情,远比元凰对他的感情更为不容于世;纵然他甘冒不韪不惧人言,自小学习遵从的纲常礼法也总让他有所顾忌。他抬头见元凰仍在负手等候他的回答,迟疑片刻终是说道:“此事总有违天理伦常。”
“天理又如何?”元凰仿佛早料到他会这样说,蓦然振袖回身,宽大的衣袍于是随着他的动作兜满了风,在空中鼓动飘扬起来。阳光争先恐后扑打上他的红衣,给整个房间都映上了一层霞色。他低头注视着北辰胤,神色迥变,微颤着肩膀,几乎咬牙切齿:“‘断肢残躯,死不得葬’,我当日的誓言既已应验,我欠老天的便都已经还清了!——现在即便是天,也再不能阻止我跟你一起!”
他说完注意到北辰胤表情有一瞬间的缓和松懈,不等另一个人反应,屈膝搭上床沿,俯下身体靠近那人,声音急促地低语道:“赤城临别之时,你说若我不是你的孩子,你但愿与我生死与共。——这些话我当时没能明白,现在现在我都懂了。”他说话间放低了身体,从原来的垂脸俯视变为与北辰胤视线相交:“你是不是认真的?是不是?”
在北辰胤来得及回答之前,元凰伸出一只手搭上床头,突然拉近了两人间的距离,凑过脸来。片刻之后他冰凉而柔软的双唇轻轻覆盖上北辰胤过于凉薄的唇角,一绢丝绸那样带着和润的湿气,令后者有些不知所措。这个亲吻慌张而潦草,又因其不顾一切的决心而显得郑重无比,好像春日清晨刚滴上草尖就滚入泥土的晶莹露珠一样,在北辰胤脸上若有若无地擦过,转瞬无踪。因为太过紧张,元凰差点就没能找准北辰胤的嘴唇,轻微触碰之后立刻拉远了身体,忐忑地紧盯住另一个人的表情。他光洁的额头上已起了一层密密薄汗,刚才支撑身体的手掌心里也恼人地冒着热气,湿漉漉地抓不住床头背板,只好团起膝上的衣物胡乱擦拭。
北辰胤仍保持着方才的坐姿,望着元凰什么都没有说。元凰惴惴不安地与他对视良久,忽然间明白过来,腾得一下从床边立起,整张脸霎时从面孔一直红到耳根。他仿佛怕被北辰胤看穿了喜悦似的,低下头去让长发遮住了侧脸,但又忍不住一再转头去看那人,自己都未曾察觉到微笑已经溢满了脸颊。片刻之后他坐回床榻,再次一点点靠近北辰胤,生怕错过了每一个愈渐接近的美好时刻,终于鼻尖慢慢磨蹭上鼻尖,温热的呼吸交织难解,他沉醉在另一个人的气息当中,抬手抚过北辰胤的脸庞,微阖起眼睛,让这个亲吻变得绵长悠远。
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元凰都已忘了北辰胤当时的表情,他只记得最后是北辰胤移开脸去,微微拧起了眉毛。他的舌尖随着这一不期意的动作划过北辰胤的唇畔直至嘴角,从而尝到了残留在那人唇上的苦涩药味。元凰仰起脸来,仍旧环着北辰胤的肩膀,不明究竟地望着那人,伸出一只手盖住他纠结的眉头,心中隐隐升起不详预感。这时候北辰胤抬起右手小心擦拭过元凰的嘴唇,语气因为过分爱惜而带了淡淡的责怪:“这样子刚喝过药,你不觉得苦么?”
“不苦——甜的啊。”元凰愣了一下反应过来,狡黠地眯起眼睛,趁势抱紧了北辰胤,撒娇似的把下巴搁在他的肩上,过不一会儿又抬起脸来贴在他的耳边,渐渐得意忘形。“我说过要你随我到天涯海角”,他轻声告诉北辰胤:“——我却不知道,天涯原来也可以是那么近的。”
北辰胤笑起来,稍稍后靠一点,微拉开两人间的距离,挑起元凰垂在胸前的一缕发丝,一圈一圈在指尖辗转缠绕。元凰低下头去,将他的动作看了分明。
从那以后,他们两人一起,又经历了许多个白天同黑夜,许多次潮涨同潮落,从一手蔽天傲笑群雄,到江湖绝迹史册空留,悲有时,喜有时,恨有时,憾有时,看遍诸种繁华,品过百样爱憎,自始至终,再也不曾分离。
尾声
江仲逸挂冠远走后的那一年冬天,四族都城雪大如席、玉龙纷舞。街上的行人比平时少了六成,显出城池的空旷辽阔。箴有力为了安抚北嵎百姓,特地在江仲逸走后将原来的北嵎禁卫统领狄从边关调回都城,加封为护国将军。那天狄身披乌金铠甲,带着他的军队在朔风薄暮中肃然踏上了都城街道,昂扬马蹄声回响过大街小巷,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为了百姓们津津乐道的话题。
与都城中一反常态的冷清相反,城郊十里外一家名为“醉雪楼”的酒楼里此时却是高朋满座热闹非凡,呼喝劝酒之声此起彼伏。——近几年来,都城内的显贵人家盛行雪夜猎狐,每到冬日便携带弓箭相约入山,引得外地富商纷纷仿效。这家依山而建的酒楼也便应运而生,外头看来精巧别致,室内布置的富丽堂皇,还特地取了个风雅名字,在酒楼后厢设有上等客房,专做冬日来往游客的生意。眼下正值晌午时分,大堂前头的锦绣戏台上横着一道案几,后面站着个打扮利索的英俊青年,身穿白衣紫袍,袖口卷了两道褶子,头上斜插枝紫檀木簪,一手提着条醒木,一手握着把纸折扇,正眉飞色舞地说着一段《北嵎天子传》。
这段故事的主角自然是极具传奇色彩的北嵎末代国君北辰元凰,说书人已经断断续续讲了几天,从元凰弱冠登基一直说到国破家亡,然后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他如何偷梁换柱成为翳流教主,如何一统苗疆群雄俯首,如何在江湖上所向披靡纵横一时,最后又如何被中原众人设计诱至五爪峰上含恨败亡,尸身久觅不得。故事本身原就跌宕起伏,如今被说书人添油加醋一番娓娓道来,更是令人荡气回肠嗟叹不已。说书青年讲完最后一段话,刷得一声打开折扇,语调由激昂悲壮一下子转为沉郁从容:“北辰元凰虽负明主之能,终无明主之幸,后来辗转江湖东山再起,末了还是无力回天,正可谓‘江湖十载太匆匆,万里河山一梦空。三起三落叹无常,艳衣冠作英雄冢。’——又另有七言一首,单叹北嵎兴衰转眼,荣华反复——‘雁过皇州殿九重,角逐兴亡尽此中。金阙晓钟今安在?苍龙无主卧秋风!’”
他话音才落,醒木重重一拍,恍然惊起座下犹自沉浸其中的满堂宾客,换来一片掌声叫好。
当然谁也不会想到,作为他们唏嘘感慨对象的北辰元凰,此时正穿着件朴素的浅色长衫,将一头引人注目的火红长发高高束起掩在头巾下面,同故事的另一主角北辰胤一起,坐在大堂左角的一张方桌后头。元凰耐心听着堂上青年说完,端起面前空杯摇晃两下,不以为然地冷哼一声:“作得什么歪诗,拼拼凑凑的,半点格律也不懂。”
“酒楼里的说书艺人,哪有那么多的讲究。”北辰胤宽慰他道:“客人们听过算数,谁去同他计较。”
元凰还是不甘心:“哼前日里写你的那首诗,就比说我的这首作得工整得多。”
“哈哈”,北辰胤压下笑意,正色建议道:“那你写首格律工整的交给那个说书人,让他以后照着念就是了。”
“我”,元凰听出北辰胤话中的揶揄,转开脸去撇了撇嘴:“用不着,我又不在乎这个。”
正在说话间,店小二暖好了烧酒端上桌面,顺便替方才的说书人讨要赏钱。元凰对他视而不见,还是北辰胤放了些碎银在店小二的托盘上。店小二连声道谢,又回身向台上青年使了个眼色,那青年扬起眉毛,冲着北辰胤二人利落的一抱拳,朗声道:“多谢二位赏脸。”北辰胤微微颔首算是回礼,元凰顾自拿过酒壶,揭开盖子闻了闻,扬眉奇道:“你为什么偏喜欢这种高粱酿的土烧酒?”
“少年时候,在皇城外同玉阶飞共饮过一回。”北辰胤答道:“正巧碰上这里店家酿了,想再尝一次其中滋味。”
“这样你同老师当年,倒可算是知己。”元凰轻轻道,脸色暗沉了几分,声音略低了一点,见到北辰胤伸出右手倒酒,左臂一直垂在身侧,忍不住关切问道:“你的左手还是不能自如活动?”
“嗯,遇上严寒天气便是如此,你原来不就是知道的。”北辰胤点点头:“反正不用骑马,无甚大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