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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又斜眼瞄着身旁同样浑身滴水的另一个人,见那人正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一手举着湿漉漉的羽扇,一手背在身后,微眯着眼睛欣赏雨水从天而降,侧耳倾听风卷着水滴穿过竹林时候的清脆声响。江仲逸看看雨帘,再看看玉阶飞,最后重重叹了一口气,认命地走进屋里,一面拧着袖子,一面准备天晴之后出去沽酒。他的袖子还没拧到半干,就听身后传来玉阶飞半带调侃地感叹声音:“还真看不出来,你这副温雅模样,刚才行棋竟能如此犀利。”
“哈哈,彼此彼此,你这副温文书生的清白模样,又哪里看得出满腹投机取巧的歪点子。”
“咦,你的嘴巴原来也够毒。”
“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么”
结果最后还是江仲逸出去买了酒,玉阶飞随意弄了点下酒小食,两人就在雨水沙沙声中坐了一个下午,直到新月初上云开雾散,江仲逸才踏着一地清净月光告辞离去。那一年玉阶飞二十二岁,因为曾与天朝公主私定终生而在北嵎名声大噪;而江仲逸正满弱冠,朝中尚无人知晓他的姓名。他听说过关于长公主同玉阶飞的种种坊间传闻,一直都没有向玉阶飞询问真相。在他内心深处始终觉得玉阶飞就是初见时候那个理直气壮折断了桂花的少年才俊,得意时候微笑着弯起眼睛好像两轮浸在海中的新月。
在那天以后玉阶飞好长时间都没有造访,江仲逸不久后从邻居口中辗转听闻了他受皇帝三顾而请,出入朝堂官拜太子太傅的消息。江仲逸没有多想,也没再探问过玉阶飞的近况,仍旧过他简单悠闲的日子,每到秋日必会买一坛桂花酒回来自饮自酌。他偶然会收到玉阶飞托人送来的只言词组,上面写着今秋桂花开遍,十里飘香,只恨欲买桂花载酒,终不似少年时候;江仲逸笑笑写了回执送去,潦草写着我这里的桂花酒还是当年味道。
就这样又过了许多年,天佑帝驾崩,新帝登基,迁都一事在皇城里闹得沸沸扬扬。这其间江仲逸曾经娶妻,妻子是个家境普通的文静女子,同他一道又栽种了几株金桂,秋日里会用心替他亲酿好一壶桂花酒。他两人夫妻和美,过得平平静静,不料婚后三年妻子突然染病身亡,引来邻人一片伤怀。江仲逸将她同母亲葬在一处,此后再未续弦,眼看着妻子亲手种下的桂花树一年年抽枝生长,很快就同原先的那些桂树一样高大。他后来便在附近衙门里领了个九品文官的闲职,平日做些文书记载,既清闲平安又有俸禄可领。皇城里的变动他不甚关心,反正即使决定迁都,他这九品官员的位置同半亩桂花,总还能留得住。
一日里他从衙门回家,出乎意料地见到十数年不见的玉阶飞端坐厅中,还穿着那件翠绿袍子,拿着旧时羽扇,只有腰间领口的华雅玉饰透露出毋庸置疑的一品京官身份。玉阶飞比上次相见时候脸色更白,见到江仲逸来,笑着站起身,眼睛弯弯如月,眼角多出几抹细纹。江仲逸也没有太过惊讶,同他寒暄几句,说起各自近况,隐去了关于妻子的一段往事。玉阶飞得知他在衙门里领了个职位,笑笑说他如今衣食无忧又无牵无挂,倒可算是真正逍遥。这话若是换了别人出口,难免让人觉得是居高临下,嘲讽江仲逸官职低微,他却知道玉阶飞说得再是真诚不过,淡淡点头,随口应道:“是啊,如今一笔好字,二等才情,三斤酒量,四季衣服,该有的都有了,确实过得舒心。”
“呦,何不再加上五子围棋,六出昆曲,七字歪诗,八卦占卜,九品头衔,十分和气。”玉阶飞接口道:“这才真正是十全十美——说起来你这样天生谨小慎微的性子,怎么不去作官?”
“那要先问你这样的性子,怎么会去做官?”
“初时是故人所托,推却不得。”玉阶飞直言相告,声音比江仲逸记忆中的单薄许多,似乎流逝的青春岁月也完全抽走了他浑身力量:“时间一久,便不由人随意脱身。”
江仲逸略一颔首,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起身拿出今年剩下的桂花酒,取了两个酒杯,径自替玉阶飞满上。玉阶飞小酌一口,慢慢托出来意:“如今多事之秋,皇上夙夜难安。我要搬迁龙气无暇他顾,天锡王又被逐出朝廷,眼看殿上无人,我前日便向皇上荐了你。——皇上不日便当亲临此处,请你入朝相助。”
“哈哈,我早知你心怀鬼胎。”江仲逸摇摇头,给自己斟上一杯,桂花的芬芳于是弥漫开来灌满了室内:“你不愿去搅混水,倒来演一出徐庶走马荐诸葛。”
“哎呀呀,这样说来,你岂非是皓月之明,我就成了萤火之光,真是叫人无地自容啊。”玉阶飞受了委屈似的挑起眉角,晃晃手里的酒杯。江仲逸不去理他,顾自说道:“你已舍了萧然蓝阁的竹林,现在来劝我丢掉我的桂花园,世上哪有这种拖人下水的道理。”
“拖你下水,也是情非得已。”玉阶飞放下羽扇,低沉了声音:“你入朝之后,便知元凰是否值得托付。”
江仲逸从未见过他这般神色肃然的样子,知道玉阶飞是下了决心,于是也便正色拒道:“逼杀功臣之君,怎堪托付。”
“这样”玉阶飞似乎被他反问没了说辞,放下酒杯沉默片刻:“这样吧,你我同朝共事一年,一年之后若萌去意,我保你全身而退。”
“一年?”
“就是一年”,玉阶飞一锤定音。
江仲逸思索片刻,没有立即答复。玉阶飞又自顾自倒满一杯酒,仔细咂了一口,满意地点点头:“这桂花酒,果然还是当年的味道。”
——果然如同玉阶飞所说,第二天一早,北辰元凰就屈尊降贵,不带一个随从亲自拜见江仲逸。江仲逸听完他的来意,没有同他无谓客套,轻而易举就应承了出山辅佐,倒是大大出乎元凰的预料。入朝之后江仲逸很少看见玉阶飞,在心里反复琢磨这一次他诓骗自己入宫,不知又留着什么后招。而后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宫廷生变凤先夺位,玉阶飞未卜先知,一早拜托江仲逸护着元凰逃出皇城。江仲逸设法取来兵符,救出被重兵围困的元凰一路疾行,同时也从失势天子的口里听说了玉阶飞已经悄然离世的消息。
玉阶飞既然死了,“共事”一年的约定也便永远无法期满,江仲逸只好就此呆在朝中,取代另一个人为了北嵎尽心竭力。他事先预想过许多种玉阶飞耍赖的理由,独独没有想到这个最为简单直接的方式。他默默注视着哀恸之情溢于言表的北辰元凰,心里觉得这样的结局对于玉阶飞来说未必不是一桩好事,只是临别之际还要对他耍个花招,实在是狡猾到了家。
随后江仲逸随着元凰四处奔走,按照玉阶飞的安排将青年引去了北辰胤屯兵所在。北辰父子冰释前嫌之后重掌皇城,元凰再次登基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叫来江仲逸当面致谢,言明他若是想要重新归隐,自己绝不阻拦。
江仲逸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在皇帝的目光中悠悠然走出了大殿。他然后拐到宫外的一家酒肆里买了一壶桂花酒,提去了空无一人的萧然蓝阁。他在萧然蓝阁外站了很久,觉得竹林间的风比外头冷些,再抬头看看头顶的叶子,似乎有小半已经枯黄。他怔怔望了一会儿,突然想起来意,打开手里的酒坛,对着萧然蓝阁前的地面尽数浇了下去。桂花酒的香味还是一如往昔,但总没有他妻子当年自酿的清甜馥郁。他想玉阶飞永远都是对的,故地旧游,不堪寻处唯有少年心境。
番外 点绛唇
自五爪峰一战之后,翳流土崩瓦解,教众流亡四散不说,教内苦心培植的奇花异草也都大火被烧了干干净净,就如同当年的北嵎一般,风中尘埃一样无声吹散,寻不到曾经存在过的痕迹。元凰被苗民搭救之后辗转寻到了北辰胤,同他一道在苗疆偏远之地,找了山水富饶处安身,搭建的竹楼外表看来同苗民居所并无太大差异,里头的家具陈设却都是随了元凰的心意细细挑选,更像是当年北嵎的习惯。小楼离最近的寨子约有百里开外。他们要去市集自是不成问题,寨子里的苗民却很少经过打扰。最初时候元凰还会从路过的中原旅人那里听到一些有关自己的江湖传闻,据说大家都在四处找寻他坠下五爪峰的剧毒尸身,待到日子一久,众人开始相信北辰元凰的确死了,纷纷将注意力投向江湖中新一波的风起水生,再无人有空提及曾经只手翻天的翳流教凰。
隐居的日子虽然没有刀光剑影,但也并不像传闻中的那样美好轻松,事实上两个人头一年的生活,用艰难二字形容绝不为过。元凰在五爪峰一役中被人下了毒,后来勉强保住了性命,体内的毒素却一直无法清除。——翳流向以巫毒见长,敢用来对付翳流教凰的毒药,自然亦不是轻易能解。元凰试遍了各种方法,至多只能阻止药性蔓延,每隔数月便要发作一次,夜里浑身冷得如坠寒冰地窖,直至不能张嘴呼吸。北辰胤对医药并不在行,纵然心急如焚,也帮不到元凰什么,然而所谓关心则乱,但凡能让元凰好受一些的办法举措,他都会尽其所能去做去试。平日里两人分睡在两间房内,元凰发病的时候北辰胤就陪他一块儿,整夜把他搂在怀里,手掌按在他的背心,隔着薄薄一层衣衫,把内力一点点,源源不断地传送过去替他御寒,又不敢送得太快太猛,唯恐冲撞了另一人体内乱窜的真气。元凰冻得牙关打战,想要蜷缩起来取暖,身体往往僵硬得无法弯曲,亵衣被冷汗浸透了贴在身上好像冰块,只有背脊上盖着手掌的一小块还透着活气,让他在迷迷糊糊间有些知觉,想着那人就在左右。
每逢这样的夜晚,两个人都是彻夜无眠,一个苦在身上,一个痛在心里,恨不得能将太阳从山后一把拽出,好让曙光早些降临。若正巧碰到三伏酷暑的天气,那便更是辛苦狼狈,北辰胤一面汗流浃背,一面同元凰一道裹紧在丝棉被褥里头,热汗同冷汗渗在一处爬遍了身体,黏糊糊的混乱不堪,哪里还有当初金门锦户的皇族矜贵模样。元凰清醒时候觉得过意不去,每每叫北辰胤不要管他,有几次发起火来,怒气冲天的声音能传到半山,惊飞枝头上的雀鸟。北辰胤平心静气听他说完,或是温言劝慰几句,或是一言不发地握过他的手,将他朱红的长发在枕上拨到一边,免得一会儿粘住脖子发痒难受。元凰于是愣一愣,把头慢慢靠过去,昏迷之前再轻轻说一句对不起。北辰胤不回答,把被角拉上一点盖好元凰,屏息倾听他浅浅的吐纳声音,唯恐一不小心,连怀中人停了呼吸都不自知。
好容易撑到天明时分,两人身下的床单已经湿得能拧出水来,元凰紧绷的身体终于渐渐放松,紧皱着的眉头平复成无波的直线,呼吸也变得平缓规律。北辰胤便知道又熬过了一劫,将几近虚脱的元凰抱到里屋的干净床上放下,替他擦干身体换过亵衣,坐在床边摸摸他的额头等他昏昏睡的沉了,才起身去外面沐浴更衣,有时在外屋整理好的床铺上小憩片刻,大部分时候仍是不放心地回转到元凰床边。元凰睡满两三个时辰就会醒来,若是见不着北辰胤便下榻出屋来寻,若是见着北辰胤坐在旁边,又会稍有些尴尬无措地背过身去,半晌之后才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他从来是个要强的人,早在做北嵎天子的时候,最心心念念的便是要同北辰胤并肩而立,自然不愿让北辰胤看到他如今的无助样子,后来还是北辰胤打趣说道他一味逞强未免带点孩子气,元凰才逐渐明白两人之间能够坦然示弱、相互关怀,才可算作真正的平等,再加上北辰胤受伤时候他也曾衣不解带地殷勤照顾,而今仔细想来便觉释然。元凰毒发的时间并不规律,北辰胤原先担心他顾及面子一个人硬撑,夜夜睡不踏实,经常三更醒转,起身去他房外察看他是否安好。一段时间以后元凰放下了架子,若是夜间犯起病来,便趁着还能动作赶快跑去北辰胤的房间。他们都是警觉的人,元凰的脚步还在门外,北辰胤就已经醒了,拉过边上备着的厚实被褥在床上铺开。赤发青年于是手脚哆嗦地掀开被子,理所当然地一头扎进温暖怀抱。
就这样过了一年多的时间,元凰的毒伤不但不见好转,反而发作得更为频繁。他起先总同北辰胤说药的毒性迟早都会减弱,现在便是连这样的安慰话语都说不出口。北辰胤倒似乎是看得开了,不再像以前那样忧心忡忡,同元凰说话的时候眼里常带着柔和笑意,好像这样的生活尽管有时能将人折磨到生不如死,却毕竟还是值得珍惜期待,大约是觉得两人经历了数次生死起落,此生还能再见已是上天垂怜,不管前路如何茫茫多舛,哪怕多得一天相见相守,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