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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好的天气,还真应了宋人诗里说的,苗女共苗男,明月花满山”,北辰胤应道:“那还是换个地方吧,若有青年男女上山约会,恐怕吓到他们。”
“这有什么,他们坐着说话,我们也是坐着说话。苗人的规矩,就是先到先得。”元凰不以为然地回答,顺手扯落几片地下略似枫叶的藤蔓叶子,撕碎了在手掌心里揉揉,递给北辰胤看:“土语叫它五爪金龙,涂在手上可驱蚊虫。”他说完看着北辰胤摘下几片叶子依样揉碎,伸手拉断一条藤蔓,慢吞吞地开了口:“有件事情,我一直都想问你,可没机会开口。——那天,还在北嵎的时候,我被凤先逼出皇城,在荒山上遇见你,我”,他转头看着北辰胤:“你后来没有杀我可是我想知道,那件事,你有没有原谅我?”
“原来是这个。”——出乎元凰预料的,北辰胤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似乎并没有觉得尴尬。他点点头,沉默下来做出认真考虑的样子,随后抬起眼睛反问元凰道:“现在而言,原谅或者不原谅,又有什么区别?”
元凰愣了一下,侧过脑袋想了一会儿,很快摇摇头,看着北辰胤沉声回答:“没有——不管你原不原谅,我们都还要在一起。”他然后移开目光望着山下苗寨,把手里抓着的藤蔓一段段折下,自言自语说道:“可是,我很想知道,毕竟要原谅那样的事情,很困难吧。”
北辰胤正要开口,突然听见附近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音,中间夹杂着人语嬉笑。他们对视一眼,还来不及开口提醒,已有一对苗族男女拨开树丛,嘻嘻哈哈地钻进了他们的视野,女孩子系着条宽阔的花围腰带,男子则在手里攥着花帕。他们猛一抬头看到早已有人,男子立刻连声道歉,一把抓起女子的小手顺着来路跑去,一边还不时好奇地回头张望,女子跟在后面臊红了脸颊,一面奔跑一面低声责骂莽撞的心上人:“也不看清楚就满山乱跑——你还回头看什么?”
山中草木繁盛,说话间一对男女已跑得不见身影,只剩下青年男子委屈地低声解释远远传来,以元凰二人的耳力自是听得一清二楚:“我没回头看啊那个红头发的姑娘看来长得好凶。”
元凰的脸色应声而变,猛地扭过头,抬手作势就要发作,却见北辰胤正趁月光明媚,仔细端详着他的脸庞。那人上上下下看了半晌,终于觉得青年男子说得在理,于是一本正经地眉开眼笑起来,仿佛发现了什么新奇事物。元凰憋着一肚子气,还记着刚才的重要问题没能得到答案,闷闷质问他道:“这有什么好笑?”
“没什么。”北辰胤道,瞥见元凰一副气鼓鼓的样子,赶紧诚心道歉:“本来不该笑——你原不原谅我?”
“啊?——这点小事”
“呵,所有事情都是一样,可比须弥大,可比芥子小,单看你怎么想它。”北辰胤微笑着,伸手刮刮他的耳朵:“只要愿意,原谅从来都是件很轻易的事。”
数月之后,那张元凰秘密研习的驱寒方子有了少许进展,而他对两人的失眠也有了新的推断,认为是服过同命丸的缘故,才让他们容易同时惊醒。为了证明这一猜测,他没同北辰胤商量,在吃过晚饭后就抱着自己的枕头被褥放去了外面屋里那张空闲许久的檀木床。北辰胤经过的时候往屋里瞥了一眼,看到坐在床边的元凰正挑起眼睛往外瞅,脸上的表情有点像是在赌气。他点点头,照例用平静中带着关切的语气说了一句早点休息,然后就回了房间。元凰躺在床上拉好被子,有些奇怪地想北辰胤这一句“早点休息”对自己说了该有十多年,明明总是一成不变的声调姿态,为什么当时听来那么像是父亲,如今听来却完全像是情人了呢。
第二天两人很有默契地起了个大早,对坐在饭桌上,北辰胤将碗递给元凰。元凰拿起筷子对齐,一面搅动着碗里的热粥,一面问北辰胤说:“你睡得好吗?”
“不太好,你呢?”
“不好。”元凰撇撇嘴答道:“不习惯。——我是子时过后醒的,再没睡着——要真是同命丸的缘故,就算分房睡,你也该同我差不多时候醒来。”
“我不记得了。”北辰胤顿顿又道:“是有些不习惯。”
“唔”,元凰应了一声,没有追问下去。两人早饭后的生活就同平常每个白天 一样,元凰又在临近黄昏的时候一声不吭地将被褥抱上了北辰胤的床。
——如果你喜欢一个人,就要爬上他的床,北辰元凰是这样想,也是这样做的。六岁那年他照顾受伤的北辰胤,堂而皇之的在他榻上坐了一宿;十六岁那年他爱上了北辰胤,担心一辈子都没有机会跟他亲近;二十六岁那年他开始习惯跟北辰胤分享同一张床铺,每天夜里醒来都可以见到他温柔的玄蓝眼睛;更重要的是,他知道等到他三十六岁、四十六岁的时候,这双眼睛的主人也都会陪在他的身边,就好像很久之前的一年中秋里他写上江灯的虔诚愿望一样,天长地远,岁岁相见。
番外:月当窗
月当窗
北辰胤每年都要过两次生日,一回在初夏,是他出生在北嵎宫中的日子,另一回则临近中秋,是皇城外那一场大战过后,元凰将他救回翳流的日子——或者,用元凰的话说,一回庆生,另一回庆死。
每年的这两天里,元凰都会送他些五花八门的小礼物,有时是从中原重金购回的名家笔洗,有时是在市集上随手买的小包辟邪朱砂,更有一次竟是片从屋后山上摘来五爪枫叶,单爱它颜色红的纯正。这些东西贵贱不一,都是元凰亲手承办,堂而皇之地摆在进门厅堂的方桌上,甚至没有制造惊喜的企图。北辰胤对于庆生这一类的事情并没有太多偏好,从来都是由着元凰的心意去做,年复一年的礼物他都收在两人屋里,渐渐摆满了一排;有一日元凰突然兴起前去查点,翻来覆去看了一翻,转身便向北辰胤抱怨不见了那片枫叶;北辰胤笑笑不作声,去书房拿了《白石词》出来摊开在元凰面前,纸间滑落出一梭脉络分明的赭红颜色,因为时间长远已经变得轻薄如同书页。元凰笑笑说我就知道还在,只想看你夹在哪本书里——我还以为会是那本柳体字帖,说完他把书本小心合上,还到北辰胤的手里:“今年诞辰,我送你吃的吧。临近中秋,做月饼太难,一顿饭总是可以。”
北辰胤愣了一下,习惯性的扬起眉毛,望着元凰远去的轻快背影忍不住用手揉揉眉心。元凰从小就是个聪明孩子,学什么东西都容易上手,但不知道是不是在翳流的那段日子里被蛊毒改变了谨慎的天性,红发青年在对于未知事物的挑战中总是充满了一往直前的强大自信,哪怕面对相反事实也毫不动摇。元凰做菜的手艺北辰胤之前也曾有所领教,并不是不好吃,只能说同他配制药物的精准熟练程度相比,差之千里。然而即便如此,北辰胤也绝没有反对青年一展身手的理由,元凰在一些看似无关痛痒的小事上往往有着古怪的坚持,而对于北辰胤而言,青年微眯起细长眼睛的狡黠笑容,比起一顿晚饭的丰盛与否来,实在更为重要太多。
所以在他所谓“庆死”之日的当天,踏入家门的北辰胤毫不意外地嗅到了灶头飘来的阵阵香味,浓郁而厚重的,充斥着所有空间,以至于整幢小楼都闻起来像是被焖在了锅盖底下。北辰胤扫一眼四周,发现元凰已经贴心的将卧室同书房的门紧紧关闭,于是站在伙房门边探头进去,见灶台已经熄灭了火,铁锅还放在上头,元凰正掀开锅盖往里张望,一脸闷闷不乐。他听见外屋传来脚步声,立刻“啪”地一记盖实了锅子,转过身来挡住了北辰胤的视线:“回来地真早。”
“差不多是晚餐时候了。”北辰胤读出了元凰脸上的紧张情绪,依旧倚在门旁没有走近,隔着元凰的身体,向着大约是锅子的方向投去目光:“这就是我今年的礼物?”
“不是这是刚才随便煮的煮坏了。”元凰眨眨眼睛,毫无底气地轻声分辩道:“你的礼物,明日补上。今晚吃别的吧。”
“哎,哪有把诞辰拖到隔日的道理。”北辰胤笑起来,又认真地点点头:“闻起来很香,倒真让人觉得饿了。”
“不行这是做了我自己吃的,你去吃别的。”元凰依然挡在灶台面前,徒劳无功地负隅顽抗:“本来也没有做两个人的份。”
“既然如此,总能告诉我锅里是什么。”北辰胤有些好笑地看着他,装作不经意的追加了一句:“一起吃,不是很好么。”
“是面我想做的寿面。”元凰犹犹豫豫看一眼身后,在北辰胤的说辞下有些动摇:“可是”
“可是煮糊了。”北辰胤早已料到似的,张口替他说完了后半句。元凰呆了一下,不情愿的点头承认:“所以,还是别吃了。”
“反正最后吃下肚里,都是一样的。”北辰胤一面说着,走去元凰身边,伸手要端锅子,被元凰急急忙忙回身一把按住,显然是真的急了:“不行,寿面跟别的不一样,要长长的才好煮坏了,不吉利。”
“呵,原来是为了这个。”北辰胤明白过来,看他一眼,用另一只手覆上了元凰制止着他的手,把青年的五根手指慢慢聚拢起来握在掌心,趁着青年松懈的当口,三只手叠在一起揭开了锅盖。下一刻滚滚的面香扑面而起,北辰胤将脸侧开半寸,才避开热汽看到了不知该被称作面片还是面团的晚餐,上面还点缀着深浅不一的各色叶末,也许是苗人家中常用的香料,被元凰突发奇想全数放进了面汤——这的确像是元凰做饭的一贯风格,调味五花八门,形状惨不忍睹,尝在嘴里却常常会有意外的惊喜。北辰胤抬起锅子晃了晃,透过蒸汽看到旁边站着的垂头丧气的青年,笑着把锅子举到他的面前。
“没什么不吉利的,这样子不是很好么。”他说,特意拿过筷子拨了拨黏在一起、不分彼此的面条堆:“别人家的寿面再长,也总有断掉的时候——可是你看我们的,没头没尾,无始无终,就好象现在日子一样,一天一天再没有尽头——这样,岂非最舒心不过。”
说完他不等元凰表示,就把锅柄塞给他,顾自转身拿了碗筷汤勺往饭厅走去。元凰一声不吭地跟在他后头,待到把锅子放上了八仙桌,脸上已经带了笑容:“那等到两人一分,就从没头没尾变成拦腰斩断了。”
“放在锅里吃就是。”北辰胤道,正要把碗筷递给元凰,却见那人伸长脖子往外眺望,见到顺着窗弦爬进房里的月光,若有所思地晃晃脑袋:“难得月亮那么好,不如出去中庭里吃。”
北辰胤听说过对月独酌,听说过月下笙歌,从来没有想过对月吃面也可以是桩风雅事。他看着元凰笑嘻嘻的从书房里搬出个多余桌案来在中庭摆正,又拿了两个小瓷杯子倒上米酒,外加一叠前几日吃剩下的云片糕,像模像样地在桌上对着月亮一字排开,撩起衣裾席地而坐,再接过北辰胤手里的蓝花瓷碗,先舀了小半碗汤递回去:“煮了那么久,味道全在汤里了。”
米酒,糖糕,还有大锅煮烂的白面条,无论是何地何族,北辰胤都不曾听说过有将这几样东西混在一起食用的习惯,又见元凰把每样东西都放的整齐规制,忍不住半是好奇半是戏谑地问他道:“你这样的架势,是要晚餐,还是要祭月?”——嘴上虽这样说着,他还是走去坐在元凰的身边,接过碗来道了句谢谢。元凰装作没听见他的话,拿过自己的碗盛上了锅里的面糊,先把鼻子凑近闻闻味道,再偷眼看北辰胤尝过面汤后的表情,有些得意地笑起来:“我从寨里苗人那里问来的食谱,不过用的香料外头可没的卖。”
“味道很不错。”北辰胤点头赞扬道,想起那片枫叶的典故,又加了一句提醒元凰:“不过吃完就没了,可不能留着一小口,放回屋里架子上去当摆设。”
“心里记着就好了——忘了也没关系,下次再做一顿。”元凰笑起来,擦擦嘴角,抬头正见到冰凉的月亮眼睛一样的挂在半空里,忽然想起了什么,神色沉肃下来——“我总想你把今日当作诞辰庆祝,从来也没有同你说过缘由——只是因为你真正出生的时候没有我,而离开北嵎后的那一次苏醒,却有我在你身边。你刚才说我们的日子没头没尾,我反倒总是奢望着,你的生命里自始至终都能有一个我。记得我找到你的那一天,月亮也是这样又圆又亮的。”他缓缓开口说,顿了顿,转头看向北辰胤:“你从来都没有问过我,当时是怎么救的你。”
“因为我想询问也许会让你觉得难过。”北辰胤听他提及,微笑了一下,放下瓷碗,也转过头来对上元凰的目光:“况且,知道与否对我来说,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