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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的祥云缭绕,龙飞凤舞。
夜色并不浓重,北辰胤抬头望去,但见银河斜挂,北斗暗沉,清尘收露,冰壶低转,只剩到弯然一勾,撒落满地玲珑,衬出天色甚是浅淡。北方玄武三宿,室、壁、危分悬空中,交相辉映着如霜冷月,愈发将黑暗冲得稀薄。危宿三星本主天府,此时忽明忽暗,星光颠沛涣散,正是天下易手,主星陨落的大凶之兆。
北辰胤扶持着北辰禹往寝宫踱去,一路上两人都没有开口。长短不一的身影在宫灯下分离又重聚,逐渐稀散幻化入夜色中去,终究掩映在一起分辨不清。北辰禹靠在他的肩上,呼吸低得几乎听不到。他的脚步由亦步亦趋地勉力跟随,到后来踉跄蹒跚,直至最后完全在地面拖沓。
北辰胤踽踽前行,步伐缓慢稳重却绝不停滞。北辰禹听不见另一个人脚步落地的声音,仿佛那人的每一步都是踏在云中,整个宫殿里只回响着自己凝滞不成章法的步点。
渐渐地,北辰胤感觉不到肩上负有太多的重量,好像倚在身上的只是一具无实体的空洞影像。似乎北辰禹早已抽身离去,在天地之间只剩得他一个人。方才扶起北辰禹的时候他惊讶地发现皇兄竟已憔悴折损到这般地步,简直可以说是瘦骨嶙峋,只因身体常年掩在宽大的龙袍中,才让人无以觉察。北辰禹的衣袍上带有淡淡的熏香,同过往的茶香混合在一起,又夹杂着鲜血的腥甜,在入夜微寒的空气里飘散开来。熏笼,茶香,血腥,这是北嵎皇宫里积压了千年的特有气味,附着在每一任君王身上,回旋徘徊无法消散。
“前年冬日,朕命人赶制寒衣送往边关,可有及时送到?”大约是一直倚靠在北辰胤肩上的缘故,北辰禹渐渐重聚了些力气,呼吸也由凝重变得略微轻巧。他突然毫无缘由地开口问了这么一句,声音甚为虚弱,因为就在耳际,北辰胤才没有错过。
他不确定北辰禹是否真的想要一个回答,却还是低声应道:“边关将士,全赖那批寒衣拾回性命。”
“呵”北辰禹发出一声好像是笑声的慨叹,又继续念道:“边关数年,你只怕也是消瘦了——只是朕,看不清。”他说完这句话,抬眼看去,寝宫已近在咫尺,眼前的景物却开始涣散褪色。他费力地转过脸来,却再也看不见北辰胤的表情,只剩下手臂上架着的温度,提醒他身边之人尚未离开。
那一瞬间北辰禹觉得自己还有很多话想说,都已经记不起来。殿外的风本来冰寒刺骨,如今也渐渐感受不到。眼前的光影暗淡下去,又忽而晃眼起来,交织成倦客的京华冠盖,长亭畔的隋堤柳阴,寒食时节城内满园的溶溶梨花。耳畔一派死寂,又隐隐间传来不知谁人拨弄的凄恻管弦,身体好像已经飘忽出去,再也不属于自己。
皇帝寝宫的石阶长久浸润在秋夜里,裹住了寒气。北辰胤顿住脚步,北辰禹的手臂在这个时候完全失了力道,滑过他的后颈,从他的肩侧坠下。王者的身体也随着这个动作倒落下去,北辰胤伸手拉住他,将他缓缓放低。
月光悬在正空垂落下来,北辰禹对着北辰胤,没有焦距的瞳仁里清楚映出他的影子。北辰禹的眉眼随了先皇,纵然此时失了神采,也依旧是秀长丰润的。北辰胤俯下身去将北辰禹放落在殿前台阶上,看到他最后张口说了些什么,似乎是一声未及出口的“三弟”。
北辰胤直起身子,北辰禹恬静地仰卧在他的足畔,散落的黑发枕在身下,中间夹杂了点点银丝,在月色里升腾起安宁的姿态。北辰胤注视着王者轻阖的双眼,躬身一拜,正是全无疏忽的臣者礼数。他站起身来的时候,皇城的夜风眷恋地牵着他的衣角,仿佛还有未竟之语,别情无极。远处城内传来更鼓敲击,已是四更天了。
十五 将离
皇城中有关皇上不久于人世的流言,自北辰禹昏倒在寝宫台阶上的那个夜晚开始,终于肆无忌惮地蔓延开来。这一消息迅速取代了有关太子废立的猜测,成为街头巷尾间人们窃窃私语的话题。稚嫩的太子,正值盛年的皇后,手握重兵的神武侯,经年戍边未归的天锡王;掩藏在四海升平之下种种变数,都随着北嵎君王的卧床不起而浮出水面,变得清晰可见面目狰狞。而似乎要证实人们的担心似的,皇帝自那一夜昏迷之后就再未醒来,任凭御医们施尽浑身解数也无济于事。
同民间的议论纷纷相反,朝臣们对于这一变故闭口不谈。他们照常理政,仍旧在每日清晨整齐地候立在朝殿之上等待不会现身的天子。彼时皇帝昏睡不醒已成为公开的秘密,朝臣们暗自揣测着即将发生的皇权更迭,相互之间以目示意;又竭力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由于太子的年幼,长孙氏族在此时被放在了最遭人怀疑的尴尬位置。长孙皇后居于深宫,整日陪伴在北辰禹榻侧,对朝中诸事不置一辞。深得北辰禹信任的东平侯长孙护与其他朝臣一起日日眉头深锁着上朝侯旨,同他长姊一样用沉默表明自己完全无害的立场。就连最无所事事的长孙佑达,也意识到了事情的微妙紧要。他没有把握在一触即发的情势之中安然自保,干脆称病不朝,躲在府中不肯出门。
北辰禹虽然疾患缠身数年,却都是些细微的身体不适,从来也没有过致命的发作。他毫无预兆的昏迷如同海面上吹过的风,先在最中心掀起些许不引人注意的波澜,而后一呼百应,霍霍杂杂、层层迭迭地向岸边涌去,待得拍到滩上已成滔天之势。服侍皇后的秋嬷嬷在皇后所居之淑宁宫同皇帝寝殿养心殿之间不断往返,微垂着头快步穿梭过宫人们的交头接耳。她在隐约间觉出皇帝的不幸同自己当日的多言息息相关,却又不敢猜测事实始末,更不敢再同天锡王府有任何往来,生怕一旦所料不差,便要担上弑君的罪名。她惴惴不安地关注着养心殿内众御医的表情神态,生怕他们觉察出些什么。
她数次趁在左右无人时刻想向长孙皇后吐露心中的惊惧,却每每被皇后安详中透着严厉的眼神阻止。在这种时候,秋嬷嬷再一次真正意识到,面前端庄秀美的妇人早已不是当年手托粉腮,对着窗外柳棉出神絮语的娇痴少女,而是身系一族安危,胸中经纬不输男子的帝王之母。长孙皇后并没有像普通女子那样,在丈夫徒遭不测之时惊慌失措哀然求助,而是用平静得近乎无情的态度开始着手皇帝驾崩后太子元凰的安顿,对宫内种种骇人听闻的猜测传言置若罔闻。她对北辰禹的心情似乎已经完全麻木,转而将自己的所有生命渴望寄托在即将接受万众瞩目的太子身上。
在北辰胤不在皇城的情况下,北辰望不得以按照北嵎惯例担负起皇族的责任,代替北辰禹主持日常朝中事务。所幸皇后的无声无息避免了宫内的骚乱,而驻守边关的北辰胤更能让翘首盼望北嵎变故的周边四族收敛起不切实际的野心。
更让北辰望庆幸的是,长子伯英终于避过了这一场无中生有的夺嫡风波,尽管这是也许以皇帝死亡作为代价。他又微有些担心元凰或是玉阶飞曾听到过一些风声,会将伯英当作为敌人,在往后的日子里采取对伯英不利的手段。
他曾想过设法接近玉阶飞表明自己的态度,又觉得这种举动反会欲盖弥彰。数日里考虑再三,北辰望最终还是放宽了心——玉阶飞既有智者之名,当然不会允许太子不必要地树敌。不论北辰元凰将来所要针对的何方势力,对皇位始终抱持相让态度的惠王一脉都将是他理所当然的援力,而并非图谋的对象。
相较于大人们心思的纷杂多样,父皇重病的事实对北辰元凰的影响显得格外单纯。他永远记得八岁那一年的黄昏,他正在温习《孟子》,惦念着父皇已经十几日不曾来看他。书房的门被急匆匆推开,庭院里的风忽地涌进来,冻得他缩了一下脖子。他抬起头来的时候看见母后移步进来,冷着一张憔悴的脸,眼光高高地飘过他的头顶,投向玉太傅,似乎在无言地传递着消息。他读不到母后的目光,焦急起来,转头看着玉阶飞。
玉阶飞并没有像母后身边的侍女那样逃避开自己问询的目光,却也没有立刻给出回答。元凰记得那个清俊雅致的男子放下他从不离身的翠羽扇,低下头来迎上自己的眼睛。玉阶飞的目光里没有元凰最常见到的赞赏或是责备,而是敛去了一切情绪,温柔得像殿外莲池里的碧波。元凰被周围侍女们的惊惶所感染,又被那样的目光安抚下升腾而起的惧怕。他困惑地低下头去,玉太傅的目光就滴落在他身上,绵绵暖暖的,包含着天崩地裂也不能动摇的坚韧。这种目光哪怕是在日后久远的回忆中,也多次给予元凰面对一切的勇气。他终于抬起头来,注视着静默不语的长孙皇后,听见母后用玻璃一样通透冷硬的声音说,凰儿,你父皇病倒了。
很久以后元凰才知道,长孙皇后前来太子东宫的时刻,距离北辰禹昏倒在养心殿前已有整整一日。——皇后需要赶在流言扩散之前确保威胁太子地位的隐患都已被全部消除,而作为这一事件的直接受益者,同时亦是北嵎未来的统治者北辰元凰,却连即刻知道父亲生病的权利都没有。他迟得一日,赶到父亲的榻边频频呼唤,而北辰禹好像已经死去,连最轻微的操作表示都不愿意赐给元凰。
元凰愣在北辰禹的寝殿里,吓傻了似的不能行动。他呆呆地望着父皇,发现他露在锦衾外的手布满了青白的斑痕。元凰想起春试时候这双大手曾那么慈爱地抚摸过自己的头,不死心地抓起来不停摇晃,直到受惊的御医们围上前来把他驾开。他胡乱蹬着腿,挣扎着想要扑回去,心里害怕却忘了张嘴哭泣。
元凰稍稍有些武功根基,力气比一般孩子要大些,抓着他的御医一不留神让他挣脱开去。那人正要再去拉他,却发现元凰并没有要跑回北辰禹那里的意思,而是立在原地傻傻望着,嘴巴半开着没有声音。御医们以为太子受惊过度,又没有多余工夫照顾他,只得把他架出养心殿去交给玉阶飞。
玉阶飞帮元凰将方才挣乱的刘海拨弄整齐,又将手轻轻搭上元凰的肩头。元凰顺从地转过身来,跟随玉阶飞的脚步一起向东宫走去。“我本来想问老师能不能救父皇。”他小声说:“可是后来我又想,如果老师有办法,早就会做了。”
玉阶飞停下轻摇羽扇的手,不知当怎样答复元凰。他想起元凰六岁那年北辰胤遇刺,孩子不眠不休靠在榻边,一心一意要等三皇叔醒来。两年多的时间弹指而过,如今元凰自然已经明白那个龙脉护身的保证,只是母后当时随口编来哄骗孩子的故事。这是元凰的生命里,第一次无所遮掩地直面丧失至亲的威胁,他却再不能像当初那样怀着一颗单纯执着的心,坚定地相信自己能保护三皇叔脱离险境。
在御医诊断宣判后,元凰同宫里的所有人一样,慢慢接受君王即将驾崩的事实。他眼睁睁地等待着父皇的大限之日姗姗而来,除了同母后一起拜祝神明之外无能为力。令长孙皇后吃惊的是,元凰居然没有中断功课,每日探望父皇过后仍是按时到书房去听玉阶飞讲习。只不过他变得比平日寡言,大多数时候,都在摊开书本之后盯着密密麻麻的文字出神,偶然抬起头去望着皇城外的方向,不知道想要看到哪里去。
北辰禹清醒在一个秋日反常燥热的午后。他不知道这是牵机的特殊药性,亦或是北辰胤特意给他留下的机会——说是机会,倒不若说是北辰胤不露声色的嘲讽——以目前的情况而言,王者纵然有机会揭穿一切阴谋,袒露另立太子的意图,也只会被当作回光返照前,失了神志的胡言乱语。即便有人相信他的话,欲对北辰胤或是元凰采取行动,也只会在王者身后掀开无法收拾的混战,并不能对在朝中广有人脉的北辰胤父子造成任何实质上的威胁。
御医长吴一针见到北辰禹醒来,从王者的眼神中读出了灵台清明。他并无喜色,也没有上前去将王者扶起。北辰禹轻叹了一声,露出御医长再熟悉不过的温和神色,同吴一针心照不宣地相对望着,默数着自己所剩无几的时间。吴一针服侍北辰禹多年,被王者的从容镇定所震慑,心头酸楚难受得不得不低下头去忍住眼泪。
北辰禹睁眼望着头顶缠在雕花床柱上的重重帷帐,心想北辰胤竟给他留下了怎样的残局。他须用这剩余的时间安排好后事,却不知应该向谁托付。长孙含荷是无论如何信不得了;玉阶飞又似乎同北辰胤曾有旧交;北辰望虽无觊觎帝位的野心,却难保不因伯英一事而对自己心怀不满;长孙护笃信佛教当可信赖,却无奈势力单薄难当大任;神武侯忠君体国绝无二心,是掌管兵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