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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之后,元凰不再整日在玉阶飞的陪伴下读书,而是拥有了更多可供自己支配的时间。玉阶飞本想搬回到萧然蓝阁,在元凰的再三坚持恳求下才留在了东宫,有时会出门游历,几日不见人影,但凡元凰有事要向他请教,又总有办法找到他的所在。元凰对此不甚介意,母后忙于国事无暇他顾,宫人们也因他年纪渐长不敢擅加干涉,反使他较之童年时候更多了几分自由。他除读书之外还要学习武功,身手日益矫健,再加上常有渡江修楚华容等做伴,虽然身在宫中不能随意外出,玩耍的花样仍是层出不穷,找回了几分不曾体验的童趣。
东宫后院里植了几株香樟,不知何时起有鸟儿飞在那里衔草筑巢,吱吱呀呀叫个不停。元凰初时觉得有趣,听久了便觉得厌烦,尤其是逢上玉阶飞给他留了功课,白天静不下心来读书,只能等到晚上。待到夏日天气闷热,野鸟再加上连成一片的鸣蝉,更听得元凰心头冒火。更可恶的是,那些不识相的鸟儿占了皇家庭院不说,更无半点雁过留声不留迹的自觉,常把星星点点的鸟粪洒在元凰最喜欢的那汪小莲池里。
元凰原先还顾及上天有好生之德,叫宫人们手脚勤快些,将莲池收拾干净也便算了。这年夏日里天光得早,他醒来无事,突然兴起,又按幼时的习惯赤着脚跑到池塘边去看荷花,一时不察,一脚踏在小块暖烘烘软绵绵湿漉漉的物事上,正是今晨宫人尚来不及清扫的鸟粪。他再抬头去看,映入眼帘的是滴碧荷叶上稀稀拉拉嵌着的白斑,就连几株含苞亭亭的花枝都不能幸免,委屈在晨风里左摇右摆,直好像要把身上秽物晃落。
这片莲池是元凰的宝贝,平日里只叮咛着宫人们细心打理,飘落的花瓣舍不得捞,凋零的残荷舍不得拔,春水夏荷,秋雨冬霜,无时无处不成景。即便是宫中的御花园同它相比,也只能算是个无巧不工堆砌而成的蠢物。莫说天性潇洒、喜欢诗对词工的玉阶飞,便是不屑为风花雪月之事的北辰胤,对东宫的莲池都是极赞赏的。元凰眼见心爱的池塘被毁成这样,再也忍无可忍,下定决心要把香樟树上的鸟巢捅下来。
然而这株香樟乃是北辰禹的父亲做太子时候亲手植下,如今长得郁郁葱葱横行霸道,皆因花匠不敢裁枝披叶,其余宫人们更是不愿动它分毫,只怕被扣个对先皇不敬的罪名。那鸟巢又搭建的极高,若非爬上树去,根本够它不着。元凰本想找江修同华容帮忙,又怕拖累朋友下水,思前想后还是只能自己动手。他记着宫内的狩猎规矩,耐下性子等到秋天雏鸟离巢,才准备付诸行动。
东宫的婢女们被太子这个主意吓得三魂出壳,既怕太子不小心毁了树,更怕太子不小心摔下来伤着。其中最得元凰喜欢的两个宫女,是当年元凰大病之后长孙太后依言让他从淑宁宫挑的,按元凰的心意,承了因私自带太子出宫而受罚的那两名少女的名字,仍旧叫做采玥容萱。她二人在树下仰头看着太子手脚利落地攀上枝丫去,目光不敢有丝毫偏离,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元凰攀到了离鸟巢最近一枝足够粗壮的树干,踏在上面伸手去探,才发现这对鸟儿狡猾得很,将巢搭在不能站人的树梢尖上,任凭他踮脚倾身,就是差那么一两寸。他试了半天也不得法,有几次身子向前冲地太多,摇摇晃晃几下才保持住平衡,直看得树下两个小姑娘心惊肉跳,差点昏厥过去。
元凰憋了一肚子气,却又无可奈何,一转脸正看见隔壁栽着的柳树,叶子已经落了大半,剩下的也耷拉在枝条上没有脾气。元凰心念一动,冲着下面喊道:“采玥,你折条柳枝给我,记住要长些的。”
采玥不知道他打得什么主意,怯怯道:“殿下,既然够不着,就下来吧。”
“那株柳树也是先皇植的?”
“不是。”
“那就折条柳枝给我——容萱,你去。”
两名小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年长些的容萱磨磨蹭蹭扯了条离地面最近的柳枝,捏在手里又不想递给太子。元凰攀下来一点,俯身从容萱拉过柳枝,转眼又站回了原来的地方。这一次他瞄准了鸟窝,甩着柳条去勾,虽然内力修行不到家,柳条尖上附着的气力不够,却至少能屡次扫到发颤的鸟巢。
本来有恃无恐的鸟儿这下方体会到大难临头,扑腾着翅膀飞窜出来,绕着元凰打转聒噪,叫声颇为凄惨,又不敢靠得太近。元凰铁了心要做个了断,丝毫不为所动,只专心致志地挥着柳枝拨弄鸟巢。所幸那两只鸟儿不大,除了示威似的鸣叫,也不能伤他什么。
他弄了一会儿,也不见雀巢有所松动,这时只听下面采玥喊道:“太后来了。”
元凰撇撇嘴,这两名宫女在宫里呆了许久,除了谎报太后、太傅来访,别的什么也不会做。刚开始时候他信以为真,乖乖地跑回东宫坐好,几次之后便学得精了。今天是长孙太后三月一次在淑宁宫召见、犒赏边关信使的日子,根本没有时间来东宫探他。元凰懒得理睬下面的装模作样,继续专注他的毁巢大计。
果然,下面沉静了一会儿,又唤道:“殿下,玉太傅来了,这回是真的。”
元凰只做没有听见。他暗想这般拨弄下去不知要到何年何月,还是得想办法把气劲贯穿在柳叶尖上,好一举捅下鸟巢——莫说玉阶飞此时十有八九又回了萧然蓝阁,便是他果然前来,也不会大惊小怪,怕元凰踩坏了先皇的樟树,至多轻描淡写地说他几句,唤他下来也就算了。
采玥容萱见再也诈不到太子,黔驴技穷沉默下来,才过得一会儿,又大喊道:“殿下殿下,三王爷来了,这回真的是真的。”
元凰暗想她们总算进步了一点,懂得虚实互掩的道理。三皇叔平日很少来访东宫,她们难得说上一次,反而显得是真有其事。若不是他早先知晓北辰胤今日也要会见边关信使询问粮草供给情况,还真会被她们蒙住。元凰本不想理睬她们,下面的人却不死心,又唤了一次:“殿下快下来吧,三王爷真的来了。”
元凰一面盯紧鸟巢,一面吓唬她们道:“三皇叔下午有事,来不了的。你们再骗我,就要治罪啦。”
他此话一出,下面没了动静,想来是被震住了。元凰待下人一贯宽厚,也常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但毕竟身为北嵎的太子,谁也不敢把他的话当是耳边风。元凰又踮起脚尖,正铆足了劲儿将手里伤痕累累的柳条再次甩出去,听到下面有个温和带笑的声音说道:“边关信使早到了半日,今晨我已经见过了。”
这一句话无异于在元凰耳边打响一个炸雷,差点把他惊得跳起来。他身体前倾,脚下没有着力点,慌忙之中把握不住平衡,竟从樟树上一头栽下。那樟树经年累月足有数人高,下头候着的宫女们见此情景,也顾不得礼仪,尖声惊叫着围过来想要接他。万幸元凰的功夫根基不错,千钧一发之际脚踝用力缠住了枝干,止了下坠之势,整个人便同蝙蝠一般从树上倒吊下来,全靠双脚固定住身体。他栽倒之时,上身从密集的枝丫间划过,虽侥幸没有伤到脸,发带却被枝枝绊绊套了去,整齐梳好的头发霎时松散下来,流连穿行过满枝半透明蜡雕般的叶片,金黑相间的颜色正好像是一片飞泻而出的绚烂光影。
这一景象在无关痛痒的闲人眼里看来,大约会觉得极富意境,却将两名宫女吓得跌倒在树下站不起来。况且美则美已,却须臾即逝,待到元凰披头散发猴子一样从树上挂下,正好见到北辰胤俊美的脸孔近在咫尺,叔侄二人上下颠倒地对视着,那景象对于元凰来说,简直不是尴尬两个字能够形容。
这时只听噗哧一声,接着就是两只鸟儿不要命似的直扑地面而去,原来是他下坠时候力道太大扯到树枝狠命震动,终于将那恼人的鸟巢晃落在地下。元凰因祸得福,得偿所愿,却实在一点儿也笑不出来,更不知是该先拢头发,还是先拉好倒翻下来的衣袍下裾。大眼眨巴几下,着急得简直要哭。
北辰胤有一瞬间的无语。他的确是想给元凰一个小教训,却并没有想到会将他吓成这个样子。元凰已经长大,很是在意长辈面前的仪态,现在这种情形,必会让他自责懊恼很久。北辰胤想帮他尽快摆脱这种难堪的局面,仰头细看他被缠绕的脚踝,却又放不下心,只得权作无事般地开口说明来意:“我要同皇侄商量今年的秋狝——那我在内殿稍待吧你能下来么?”
元凰赶紧说能,刚想点头又记起自己头发散乱,立刻止住了动作。北辰胤便转身去东宫里坐着等候,下人奉上茶来,院子里的喧闹混乱听得一清二楚。
“殿下小心啊不行不行!这树是高宗皇帝手植的,千万不能拉那太子被缠住了怎么办?你们两个小声点!采玥,你去请三王爷过来你们敢这株树,除了三王爷谁碰得,难不成去宫外请大王爷?那为什么是我去?”
北辰胤垂下眼睛去饮一口茶,果然不一会儿见到采玥哭丧着小脸进来,一句话不说,径直跪在他的面前。他哭笑不得地叹一口气,起身随侍女去了院里。
半个时辰以后,元凰换了衣服梳洗整齐再出现在北辰胤面前,按规矩问了好,走去坐在他下手,吩咐宫人换上北辰胤最喜欢的明前龙井,新沏了茶,又是一幅少年老成的北嵎太子模样,只是目光始终不敢往北辰胤这边看,倒好像小姑娘害羞似的。北辰胤也不点破,径直同他说起秋狝的安排来。
皇家每年例行的圉苑秋狝,初衷是要昭显天威浩荡,自然是以皇帝为首,北嵎如今帝位空悬,便奉太子为尊。因此元凰虽然不到参加狩猎的年纪,只能前往围场观看,负责秋狝安排的北辰胤还是每年都会将各项事宜告知元凰,待他同意后才着手操办。先皇新丧那几年里,元凰只是听着,一味赞同,感激三皇叔对他的尊重,慢慢地他也有了些自己的主意,尝试着说给北辰胤听。元凰不曾亲自围猎,有些事情尽是想当然,北辰胤总是认真听他讲完,再给他简略解释,若遇到政务缠身不能在东宫久留,第二日也一定差人给元凰送来手书。元凰想做的事,有几样成了,大多数没成,也都心服口服地觉得自己思虑不够周全。
然而这次狩猎,对于元凰而言较之以往又有不同。皇族男子延续民间传统,十五岁后便束发成人,可以正式参加围猎,也可选送斗者入竞技场比赛。明年是北辰元凰十五岁的生辰,按规矩他今秋便可以在圉苑上初试身手,只不过须选另一名皇族同行。狩猎本身是太子必修的功课,元凰并不觉得新鲜,他对十四岁这年秋狝翘首以盼的真正原因,无外乎这是他作为一国储君,在其他皇室成员面前展露武功胆略的首次机会。这就好比是北嵎皇室中一场无冕的竞技,是所有皇族男子成年的第一步。
北辰胤明白元凰的心思,将今次的安排说得格外详尽。他不仅事先说服了铁常焕将军参加秋狝,就连神武侯麾下的得意爱将夜非,也“正巧”因为谒见太后而顺便滞留皇城,将会加入围猎。这般精巧思虑,既不过分张扬,又让明眼人看出这场围猎的与众不同,也向元凰同长孙太后保证了太子在朝臣心中至高无上的地位。元凰听说两位将军都会破例参与,更加跃跃欲试,却也不曾忘记去年同三皇叔提过的事:“前次我听说圉苑西北一角土地宜耕不宜林,三皇叔差人查过了么?”
“确有此事,只是太后以为圉苑是开国之时,太宗皇帝钦定之所,世代相袭,不能轻易删减更改”
“这样——”退林还耕一事,当初北辰胤就告诫过元凰圉苑范围是祖制所定,想要更易必会招来重重阻力。元凰原本不信,如今不免觉得有些泄气:“果然还是皇叔说得对。”
北辰胤不动声色,只是安慰他道:“此事不急于一时。待太子登基后从长计议,总有能做成的一天。”他抬头见天色不早,便要起身告辞。元凰送他到门口,终于憋不住,开口解释道:“那两只鸟儿老是吵我读书,还糟蹋我的池子”
北辰胤微笑起来,没有怪他,说了句“以后小心”,便转身离开。元凰正要进殿,想起还有很重要的事情没说,不好意思大声喊叫,只得赶紧追跑上前。
北辰胤听见背后有人知是元凰,停下脚步回过身去。元凰没防到他会突然转身,一时收不住脚,直撞进男人怀里,顿觉三光尽掩,天地不仁,他堂堂北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