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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侯雪样苍然的发丝胡须,除了显出一代名将的虎虎威严之外,更透出一股凛然不侵的正气来。
长孙太后是受礼者的母亲,于公于私都当要打扮的格外隆重。她所着是一套石青色底色的圆领对襟礼服,水平袖口,裙摆分左右而开。轻移莲步时候便露出雪纺色的轻棉里裙,随着脚步婉转荡漾,好似仙子凌波而来。褂子以暗团龙实地纱为底,上面再以五彩缉线绣成八团夔凤纹以及缠枝勾莲纹,以金蓝二色为主,其它色彩间饰其中,更有五枚铜镀金錾花扣镶嵌其上,显贵非常。上衣如此反复讲究,下摆却很是简单,省去了纹路装饰。皇帝龙袍上常用的石青色昭示了她无可比拟的高高在上,而下裙的简素则使得礼服在明丽之外增添了柔和,显出她寡居的太后身份来。她脸上的妆容精致而不厚重,尽数遮掩住了岁月留下的痕迹,却又毫无保留地流露出数十年来历练而成的凝持端庄。
自从父皇崩后,北辰元凰从未见过如今日般严妆的母亲。他站在一个青年的角度,由衷赞叹母亲华艳修饰下的美貌;又站在一个孩子的位置,觉得这样的母后同昨日淑宁宫里向他不住念叨的妇人判若两人,让他感到无由来的陌生。这种陌生并非负面,而更像是登山的游人在不经意间发现了熟悉的嶙峋山石背后隐藏着的桃花源,令人耳目一新。
元凰的两位皇叔按照宗庙祭祀的惯例,都在吉服外头罩上了符合亲王身份的蟒纹衮服。亲王衮服同太后一样是石青颜色的圆领对襟平袖褂,不过里头用暗云纹理的香黄缎作了衬。领口裹有银色的缎面衮边,正背面各用圆金线绣有九爪蟒龙,两肩上另有比前后稍小些的团蟒纹样,纹饰皆以红蓝绿三晕色为主,下摆用蓝绿晕色绣有江河水波纹。北辰胤早年因战功受过父皇的赏赐,还在衮服背面戴有明黄流苏的背云披领。亲王的衮服不如太后礼服这般细巧精致,却多了几分沉稳恢弘。元凰小时候也许见过几次这般打扮的皇叔,如今在自己的成人礼上看到却另有一番感触。他悄悄地站在一旁,将自己同两位身材高大的皇叔作比较,有些灰心地发现即使经过了成人礼,自己同“大人”这个概念,却还有一段距离。哪怕看着身披蟒褂前来道贺的伯英仲远,似乎也远比自己要年长好些。
成人典礼自早上开始,在宾客来齐之后,由神武侯给太子授冠。太子不宜像寻常人家的男孩子那样跪着受礼,元凰便一直恭敬地站在神武侯的下首。他初时穿着件浅绀青的外袍,上面绣着三尾一组的夔龙纹,颜色颇为明亮,脚下踏着的也是白色的厚底云头鞋。这是他少年时候的礼服装扮,看着只觉得清新活泼,比不上成人的威严厚重。神武侯取过第一枚缁布冠,小心地替他插在发上——这是寻常人家都有的礼节,象征着男子抛弃儿童的趣味志向,成就成年人的美德。元凰抬起头来,听神武侯朗声祝道:“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神武侯虽然年老,声音却很是响亮,散在宗庙上空,迤逦往皇城的各个角落飘去,让所有北嵎的子民都知道他们的君王已经长大成人。皇宫里因为太子成人礼的举行,没有了往日隐藏在各个角落的嘈杂,从而变得很是空旷。老人雄浑的声音也因此清晰地笼罩住整个天空,一直传到了荒废已久的太和殿。殿外的大钟在神武侯话音落下的那一刻轰然而鸣,激荡着宫内的画檐绮户都嗡嗡作响。宫外远远休憩着的一群野凫哗然而起腾上天空,从元凰的角度看去,正能见到一群大小不一的黑点整齐远去,仿佛也是为他成人而特意安排的节目似的。
他跟随着宫人们走往内殿更衣,却忽地对于横陈在面前的未来惶恐起来,他回过头去,视线扫过母亲因为高兴而含泪的慈祥眼睛,扫过神武侯阳光下巍然静立的身躯,最后移到北辰胤的脸上,却正迎上朱纬东珠的织玉朝冠之下,温和注视着他的目光——那样的目光几乎不能称之为注视,而更像是一种久远的凝望。这样专注的眼神让元凰惊喜万分,他从不知道自己的成人礼对三皇叔竟然如此重要,不知道他竟也会这样用心留意自己在成人礼上的每一个举动。这种突如其来的喜悦给了元凰莫大的鼓舞,让他坚信自己能够面对日后帝王道路上的坎坷曲折。
从内殿出来之后,元凰已经换上了一套石青衮服,脚下的靴子也换成了黑色。太子衮服乍眼看去同亲王衮服很是相似,只是衣面在暗云龙实地纱上换绣了五爪金龙纹四团,两肩前后各一,间以五色祥云。左肩上另绣有日纹、右肩上有月纹,暗喻皇帝被衮以象天。与亲王明显不同的是,太子衮服外系有一条明黄腰带,龙文金底,其上镶有象征日月的珊瑚白玉,结成五组图案,边缘更围有珍珠二十。元凰来到神武侯面前站定,让老将军为他戴上第二重珠玉冠冕,象征天下权力的交接。正冠之后,在天都太子昂首的瞬间,宗庙内外礼乐齐奏,直冲霄汉,周围肃立着的乐官们都同神武侯一道,念出太子授冠的第二道祝词:“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君德,恩威无疆,受天之庆。”
北辰元凰便在悦耳的礼乐声中,向太后同皇叔国舅一一行礼,而长辈们在受礼之后,除太后外都向他躬身祝贺,以臣子的身份自居。元凰最后行至父皇的神位前下跪三拜,他起身时候听到连绵不绝的乐声回荡在耳侧,正仿佛他身后延绵不绝的江山起伏。
十一 夜风
三月正是北嵎最美好的时节,冬方才退尽,春尚未满放,在中原已经桃花遍野绿柳满枝的时候,皇城左近山坳里的艳红梅花才不情不愿地将妍色收敛。往年里元凰随着父皇参加过农人的开耕礼,见到父皇亲自下地,驱牛垦田;他也在儿时同母后一起出去踏过几次青,每次到了宫外,年轻的母后即使不在父皇身边,也会在说话时带上笑容。只是即使这些个出宫的机会,由于他四岁那年一场令人心悸的寒热,也并不是元凰的太子生涯中能够随意要求的东西。直到结识了渡江修,元凰沉闷的少年生活才开始沾染上柴米油盐,变得丰富多彩起来,有时候元凰觉得他只要透过宫中的老樟树,就能看到同伙伴打闹而弄得浑身是泥的渡江修。
即使有了江修,十五岁的北辰元凰仍然像许多年纪相仿的少年一样,渴望能拥有更为刺激新奇的体验。元凰读过许多书,练习过四家书法,虽然只拜了玉阶飞这一个老师,却奇门遁甲九流三教无所不曾涉猎;他还会用好几种兵器,也懂得弹奏古琴。简而言之,若在皇城街上随意寻找一个十五岁上下的少年,他懂得的东西一定不如元凰一半那么多。北嵎太子有最好的师父,受最好的教育,可他的满腹经纶胸中河山,十数年来全都被装在了皇城东宫中那一间小小的书房里,至多再加上一个萧然蓝阁,却是个比皇宫更不食人间烟火的所在。元凰有时候会羡慕伯英仲远相对而言的自由,至少他们曾花了一天光景,纵马去到比秋狝围场更人迹罕至的地方——游玩对于元凰来说,从来都是一件可遇不可求的奢侈品,十五岁之前如此,十五岁之后更是如此。元凰因此更加珍惜成人礼后难得的外出巡视,更何况身边还有三皇叔的陪同指引。
元凰抱着这样雀跃的心思,在成人礼后不久带着一小队禁卫军士踏出了皇宫。北辰胤在城门外等他,从皇宫到城门这一段路,便由元凰独自完成。这段路平凡无奇,出宫采办的宫官每日都要走上一遭,但对于元凰来说,这却是他头一次独当一面,再没有铁将军等人在旁提点照顾。成人礼之后,元凰再不能像以往一样把头发随意地绑在头上,而是同大人一般,编成发辫垂在脑后。东宫里的女官们别出心裁的特意替他留出了两股头发,一样缠成辫子,再拦腰折迭起来绑上绞金丝垂在耳边。元凰初时懊恼的让她们拆掉,长孙太后见了倒很是喜欢。
元凰授冠之日,神武侯替他插上的是顶镶了翠玉的压发迭金冠,从此后便成为太子的常用配饰,直到元凰登基时候方才除下。金冠是请大内工匠特制而成,以一枚翡翠玉玦为中心,向左右伸展出去,上部精雕细琢成蝶翅的形状,在两边吊有玛瑙环佩,正垂到元凰耳廓上方,下部则用寥寥数刀刻出江水滔滔翻卷之势,从正面看去又好像是一只振翅欲飞的金凤,沉稳之中蕴有灵动,逸秀之下暗藏澎湃,正合元凰的太子身份,又兼有刚柔并济的天子威仪。元凰换梳了头发,再加上这顶金冠,最初几日看着镜中的自己,总觉得不甚习惯。长孙太后喜欢他成人后的打扮,说他好像先皇当年的样子,二舅长孙佑达也同大姐一样,拼命夸他越来越像是个皇帝。元凰此次出行,在皇家而言算是微服简装,在进城送货的农户看来,则无疑仍是个惹眼的富贵公子。他们好奇地抬起盖在草帽下的眼睛,打量队伍中间衣着锦绣意气风发的少年,暗自猜测他是哪位官家刚长成的公子哥儿。皇城的百姓们更是早听到风声,知道太子今日出城游访,就连深居的少女们都早早起来梳妆得当,偷偷销开闺房窗户,想要在马蹄踏过的时候一睹太子风采。
那时候清晨的太阳才刚刚升起,还没来得及熏散昨夜空气里遗留下来的露汽。早市还没开幕,听不见此起彼伏的叫卖声音。皇城春天的风很是细腻,好像用来编织睡袍的江南丝绸,若有若无地存在着。元凰注意到马队经过街道时候造成的小小骚动,于是像合格的君王那样温和的对着仰视他的人们点头微笑。快要出城的时候,他在马上回过头去,以寻常百姓的角度从远处眺望矗立在城市中心的皇宫,突然间觉得它是如此安静威严,甚至充满了威慑,全没有了往日他熟悉的纷闹嘈杂。
北辰胤如约在城门外等候。他立在马侧,只带了包括弄潮生在内的数个随从,在太子到来的时候微微俯身行礼。元凰不喜欢他公事公办的客套,赶紧跳下马来叫了声三皇叔,又不满似的说道,三皇叔从小看我长大,何必如此生分的行礼。
北辰胤说太子已经长大,同原先还是孩子的时候自然不同,礼仪再也疏废不得。元凰没得反驳,又说了一句不必如此,便准备同北辰胤一道启程。弄潮生替北辰胤牵住马,自己却仍旧立在一旁。元凰见了奇怪,问道:“你不一起去么?”
弄潮生沉默着没有答话,倒是北辰胤替他应道:“按太后的意思,此次只带宫内禁卫出去。她是知晓太子不熟悉我府内侍卫,因而替太子着想。”
元凰瞬时间为母后的多心而感到惭愧,仿佛他也应当为此承担责任。倘若他有权更改母后的决定,一定会允许弄潮生的同行,如今却只能无言接受北辰胤的退让。北辰胤好像并不介意,同元凰说句“我们走吧”,便接过弄潮生手里的马缰。弄潮生向元凰行了个告退的大礼,又向北辰胤低声告道:“王爷一路小心。”
北辰胤没有答话,只微微顿首便拉转了马头。元凰知道弄潮生跟随北辰胤多年,在战场上共同经历过数次生死,他于是体味出三皇叔的简单动作里有一种无需用语言表示的默契同信任,将皇城的一切可能变故应对都暂时移交给这个有着秀气脸孔的王府侍卫统领。这种默契在过往年月中沉淀而成,而并非是建立在某种特定感情之上的一夕而蹴。元凰在认识到这一点之后,便觉得有些丧气,他想自己纵然能同三皇叔朝夕相处,也终究相隔了二十年的岁月,一辈子都不可能像太傅或者弄潮生那样了解眼前的男人。而后他又记起母后常常会在他谈论三皇叔的时候突然苦笑起来,然后叹息着说道:“三皇叔究竟是什么样的人,除你父皇之外,这天下又还有谁能够明白呢。”
离开皇城的日子依旧平淡,没有元凰意想中的激动精彩。太子出游全按照事先排定的行程,全没有意外同随兴,连中午换个地方用膳,都要早一日通知下去。沿途各地接到上面的消息,一早便着手准备,起居膳食,文房车马,样样马虎不得——且不说太子是否像传闻中的那般温良和善,随行的三王爷便绝不是好相与的主儿,若是不小心出了纰漏,摘掉顶戴事小,人头落地便是事大。各地一丝不苟地安排,再加上北辰胤数年管理内务,同地方主事官员或多或少都有过交往,知道如何替元凰打点妥当。元凰一路行来,见到的多是政治清明,黎民安居,偶有些无伤大雅的小毛病教他捉住了,他也懂得为政为君之道,随口议论两句也便算了。
这些事情若是让楚华容知晓,必定骂他官官相护;若是让江修知道,也难免劝他颁道皇命去惩恶扬善,只是元凰虽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