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乎妩媚,嘴角噙着深深的梨涡,不说话的时候总像是在微笑。龙宿是个修美精致到略显阴柔气的男子,举手投足间带着矜持风雅,看来好像江南水土养育出的世家公子,风采惊鸿,翩然独行于世。
北辰胤依言在他对面坐下,按照常理,举起酒杯以敬主人。龙宿看到他的动作,没有回礼,淡然一笑,晃晃手里的扇子:“都道是‘还将寂寞羞明镜,手把屠苏让少年’。少者得岁,理当先饮。老者失岁,故而后饮——三王爷先请。”
他说完看到北辰胤略微讶异的表情,轻挑起眉毛,然后漫不经心地伸出手,将自己面前的酒杯满上:“莫说是汝现在的年纪,即便百年之后汝已化为一堆白骨,在吾眼中也依旧还是个少年。”
直到这个时候,北辰胤才从他低沉慵懒的语调中听出一种对岁月更替的奇异厌倦,仿佛他已经有过足够的时间经历世间冷暖,以至于冬去春来在他眼中再不是新的开始,而不过是又一轮索然无味的循环往复。龙宿不会眷恋过去,因为他知道还有数不尽的未来;他也从不会期待未来,因为他已拥有了不计年的过去;北辰胤眼前所见明明是颜若春水的少年面孔,耳中所闻却是他从未想过的沧桑倦怠,他不知道龙宿是否真如传闻中那般与日月天地同庚,只得微笑起来将酒一饮而尽。
他早就听说过中原有人修习功法可得长生驻颜,却从来没有想过要去寻找此类秘籍。在北辰胤看来,生命的最大意义正在于它的短暂同转瞬易逝,否则也便失去了拼搏成就的美好骄傲。所有的权力,金钱,爱情,地位,都只有在恒久时间的衬托反差之下才能显得弥足珍贵。他想到这里,看见龙宿在他之后将酒缓缓饮尽,注意到龙宿的手指细长敏锐,恰恰因为无暇而欠缺了生气。
“吾想要前日北嵎皇城剑祭夺魁的辟商剑。”龙宿放下酒杯,慢条斯理地说话,好像对他来说一切修辞技巧都已没有意义,不愿为了启承转接而浪费时间。他说话的口气并不像是寻求同盟,而更像是出于尊重才将自己的计划告诉北辰胤知晓:“此事汝需助我。”
“龙首要夺辟商剑,何须假他人之手。”北辰胤道:“剑祭魁首在名义上虽归北嵎朝廷所有,却并不收交国库保管,皇城剑祭结束之后,辟商已交回原主,龙首欲取易如反掌。”
“哎,吾做坏事,总要拉个同谋,否则于心不安啊。”龙宿笑起来,尖削的下颚掩在宫扇之后:“中原同北嵎虽无瓜葛,却也难保日后不会东窗事发,叫吾成为众矢之的啊。”
“龙首的同谋,选得倒是精当。”北辰胤应道,对龙宿的提议不置可否。辟商虽非重要物事,却终究算也算是北嵎朝廷钦定的国宝,被龙宿夺去本是不甚紧要,他却不想稀里胡涂地被沾了一身腥气。
“吾之同盟,自然要在皇城独当一面。”龙宿听出他话里的暗示,转过脸去看着檐外纷坠的剔透雨滴:“惠王安于本份,长孙族人谨小慎微,神武侯、铁大将军虽掌大权却一心愚忠——只有天锡王爷汝,是值得交易的对象。”
他说完在北辰胤接话反驳之前转回了视线,瞳眸里头明明是和煦阳光的颜色,却偏偏映照出最深沉浓重的黑暗:“日后有一天,汝会需要吾的帮助。”
北辰胤愣了一下,看到自己少年无羁的蓬勃野心凌云壮志映射在龙宿眼底,呼啸而出一览无余。他垂下眼睛没有说话,龙宿将他面前的酒杯满上。他一转动杯口,便能嗅到屠苏酒散发出来的刺鼻药香。他想龙宿愿意允诺如此慷慨的帮助,必然计划着更大更远的阴谋,索要辟商只是其中不可或缺的一环,皇城剑魁定会沾染上中原武林的腥风血雨。他此时若是答应了龙宿,往后只怕再难独善其身。这场冒险的赌局好比是用纤细发丝将利剑悬于头顶,在别人看来无异于自掘坟墓,对于意气正盛的少年人而言,却有着致命的吸引。——从很久之前他就开始知道,北嵎的天空遮不住他的眼睛,北嵎之外更有浩淼深远的万里沃土。
龙宿没有打断北辰胤的思考,耐心等待他饮完第二杯酒,才将自己面前的杯子满上。龙宿端起酒杯的时候,听见北辰胤问道:“辟商真得那么好?”
龙宿笑笑,像第一次一样右手执杯,左手托住杯底,一丝不苟地将玉杯举到齐眼高度,然后送到唇边饮至见底。待他手势轻巧地把酒杯放回原位,才出声答道:“辟商好不好,吾不知道。——即便辟商是块废铁,吾也有要它的理由。”
北嵎皇城的剑祭十年一次,声名远播,引来四方铸剑高手参加品评,便是在中原苦境也广有威望。龙宿一面里彬彬有礼地同北辰胤敬酒对答,一面里却毫不介意将皇城剑魁贬低到无以复加。北辰胤一生之中从未见过如此守礼之人,亦从未见过如此倨傲之人,似乎他的所有礼节都只是常年积累而成的自然习惯,同他真实的心境情绪毫无关系。
龙宿说完这句话,又将视线移往廊外。北辰胤在那个时候发现他似乎很喜欢看雨,好像这样就能够消磨掉无尽时间。淅淅沥沥之中,千年眨眼而过。
北辰胤回到皇城之后不久,就听说辟商半路遭劫主人被杀的消息。北辰禹对此事并不上心,象征性派刑部调查了一段日子,也便不了了之。龙宿做事手底很是干净,北辰胤因此并没有在这件事上浪费太多心思,即便不是有他打通关节,刑部官员一样调查不出究竟。
往后十年,北辰禹猝然驾崩,北辰胤奉旨辅政。北嵎百姓热衷于猜测太子是否能够顺利继位,而中原武林人人都在谈论红尘剑谱的被盗,据说刺伤傲笑红尘的凶手执一把三尺九寸的长剑,尖裹湛青寒芒,几番对比之下,竟像是北嵎失踪数年的剑魁辟商。
再后十年,太子北辰元凰登基亲政,颁旨迁都。皇城百姓因为即将搬离世代祖宅而惴惴不安,中原武林人人都在感慨儒门龙首当年杀人夺剑行迹败露,同相交百年的道家先天割袍断义,反目成仇。北辰胤关注着中原动向,常常会觉得龙宿不过是穷极无聊,才想要硬拖着满武林的侠客恶徒陪他玩一场没有结果的斗智游戏。谁赢谁输并不重要,众叛亲离也不过是过眼烟云。龙宿与北辰胤不同,取舍之间不需考虑太多。他拥有无止尽的岁月可供挥霍,曾经放弃失去的东西,大可在风平浪静以后转过身去从容拾起。
元凰登基以后的时光以北辰胤不及阻拦的速度飞奔流失,转眼又是将近年关,皇城朝中猜忌横生,人人自危,没有多少过节气氛。北辰胤为了平息有关元凰身世的流言用尽手段,常常夜不得寐,甚至来不及注意到悄悄攀上鬓角的如霜白影。那一日里天锡府中上上下下正忙着张罗布置,却忽然多了一位似曾相识的妙龄女客求见三王。大冷的天气里她只穿一件妃红绸袍,纤纤十指捧着个精美白玉坛子,唇边缀着两个小巧梨涡,一笑起来万花为春,依然是旧时少女形容:“龙首座下弟子穆仙凤,代吾家主人致意王爷。”
一 曾经
弄三平同秋嬷嬷的死亡好比是在沸腾的油锅里撒入一把稀薄的沙土,虽能暂时遏制住缭绕火舌,却没能将灶下的炉火掩灭。这场致命的流言在长孙太后欲盖弥彰地置若罔闻中越演越烈,以至于哪怕习惯对皇族家务装聋作哑的朝中众人,也渐渐无法视若无睹。北嵎立国全赖龙脉庇佑,因此在诸位大臣心中,皇家血缘的纯正远比君王自身的能力修养来的重要百倍,若非这则有关太子的流言将太后同三王爷一道牵涉其中关系重大,元凰只怕早被请出东宫,当作阶下囚一样审问。太后同北辰胤的显贵地位虽能让质疑太子身份的朝臣们有所忌惮,却无法遏制执着探究真相者迈进的脚步。最终在元凰外出游历,完成太子登基前的必要考验之后,回转皇城时所迎接他的并非是隆重庄严的登基大典,而是一场屈辱至极的滴血认亲。
当殿滴血的提议最先由笃信龙脉风水的苏大学士提出,即刻获得了百官的层层附和。这种做法虽然有效,却将对太子血统的怀疑公之天下,更将整个北嵎皇室推到了万众瞩目:若太子是假,自然是桩李代桃僵的宫闱丑闻,即便太子是真,也难逃贻笑大方的口舌纷纷;不论结果如何,皇室都将颜面尽扫。再加上太和前殿是议政之所,悬有北嵎太宗手书“正大光明”的匾额,素纳清刚之气,向来沾不得兵戈,更染不得秽物,储君当殿滴血不仅前所未闻,更是大凶之兆,恐怕要妨害北嵎日后百年的国运。
苏大学士不知轻重的进言让长孙太后大发雷霆,险险将他革职查办;只是先有包括铁常焕在内的数名朝廷大员屡屡上折,口口声声说要还太子清白;后有惠王一脉观望在侧,虽不赞成,也不曾出言反对;玉阶飞同神武侯一如既往地置身事外;就连最该挺身而出力排众议的北辰胤,也似乎默许了苏大学士的异想天开;长孙太后又气又急,却终是孤掌难鸣,不得已将元凰从游历中途召回皇城。她担忧元凰身世败露,夙夜难眠,一面觉得北辰胤定已成竹在胸,一面又实在想不到他能有什么办法瞒天过海。这种对自身命运的恐惧同焦灼在她见到殿上元凰明显消瘦的脸颊的那一刻里,生生化为一个母亲的心疼同怜惜——她的孩子从小养尊处优,虽不见得是千依百顺,却也从没让他受过委屈排挤。他前一日还是天朝太子,举手便能号令四方,如今却要在众目睽睽下表演一场溶血认父,立时便有杀生之祸,就是街上普通人家的孩子,又有几个能承受这种被疑为无主野种的无稽污蔑。
长孙太后自然不知道,当日从容迈入殿中的元凰心中并没有忐忑不安惊疑不定,而是压满了山壑巨石般深重的绝望同落寞——早在返回皇城的半途上,他已经由好友楚华容之手,得知了自己并非太后亲生的事实。他同江修结伴同行,途中遇到来路不明的强人拦路刺杀,正巧有楚华容及时赶到相助。还没等他感激她的仗义援手,华容就拿出吴一针替太后问诊时取得的血样,说明流言,要他当面滴血。他没想到华容竟然质疑自己,江修也觉得此举太过僭越,华容却是说一不二的性子,步步紧逼,只说是为了探求事实。元凰无奈之下刺破了手指,眼见两滴艳红的血珠凝浮在碗里悠悠荡荡,数次相撞交错,却好像互相厌恶似的彼此推离开去,终是泾渭分明。华容捧着碗的手颤动了一下,江修瞪大眼睛不知要说什么好,元凰茫然地抬起头来,听见华容再次强调:“我只求一个真相,对你绝不会有所不同。”
多么可笑,元凰暗想,华容只想着他们的友情,却不曾想他北辰元凰除了是她楚华容的好友,更是北嵎的太子,百官的统领,黎民的君主。她只道自己心怀坦荡,说出真相不能干扰彼此情谊的话语来,何等光明正义,何等磊落潇洒。然而举手投足之间,她又将元凰至于何地,太后至于何地,朝臣至于何地,苍生至于何地!
她又将他的三皇叔,至于何地。
他身边的江修听说是华容收留的弄三平透露了消息,焦急地询问弄三平的去向。一身男装的楚华容眼角微挑,冷哼道:“被北辰胤抓去,杀人灭口了。”她语调一转,询问好友:“元凰,你准备怎么办?”
元凰坐在地上,低下头去没有说话。春末的皇城外时常会起风沙,细碎的沙粒辗转穿过树林,沉淀在空旷之处,逐渐堆积上元凰衣物的皱褶夹层,又填满他的发隙耳后,让渡江修几乎以为元凰就打算这样一动不动直至被风沙掩埋无迹。楚华容性急,又连问了数遍,元凰这才缓缓抬起头来,眼神透露着无措,语气却是出乎意料地冷静镇定。“华容,”他一字一句说道:“无论如何,三皇叔都是我的长辈,你不该直呼他的名讳。”
楚华容万料不到是这样毫无干系的指责,她还要再说,元凰已经站起身来,想要继续前行,还未迈步,又顿住身形向她轻声道:“即便有了这滴血,也证明不了我是三皇叔的儿子。”
江修想要追上去,却被华容一把拉住,目送元凰独自走远。他拔起脚步的时候很是凝重,步点却比往常更为迅捷,好像一个精疲力竭的人正被强迫着奔跑。他们紧随其后,无法明白为何元凰如此在意同北辰胤的关系——众人所关注猜测的,无外乎元凰是否先皇亲生,他的生身父母与之相比,似乎无关紧要。
经历过归途上的风波,元凰早已明白在皇城中等待他的,将是一场关系性命的豪赌。他自小在宫中受教,颇能担当,绝非藏头缩尾之人,若是事有亟待,并非没有放手一搏的胆魄。可悲的是他如今既非下注之人,亦非应赌之人,而是稀里胡涂被人做成了赌注放上案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