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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凰想到这里,唤来宫人披衣起身,让他们将夜媚毡收置国库保管。宝毡再妙,也终究违反天道自然,偶尔为之可以娱情享乐,久不离身便要深陷其中。对他而言,生命中专心想往而无以达成的事情,原来只有一件,如今却已多的快要数不清:江修的性命,华容的信任,北辰胤的重视,月吟荷的真心,倘若能在梦里让他得回其中任何一样,他都会喜不自胜——然而,这也只能是在梦里而已。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元凰已经学不会放纵自己的情绪。登基以来的所作所为,他都记得一清二楚,却渐渐失去了最初的愤怒悲哀,取而代之的竟是一种无关痛痒的看客心情。即便是那样心爱的月吟荷,阴谋败露后凄凄求他原谅,他也只是当作闹剧一场,负手站在一旁,嘴角牵起冷笑,心中寻不到半点涟漪。他一面为了护卫自己而拼命战斗,一面又好像早已抽身退后,漠然注视一具肖似自己的皮囊身陷重围。他仿佛只是在诵读一则过往历史,又或者是在欣赏一出拙劣戏班,好比是严冬里外出的行人裹了层层棉袄,感受不到落雪飘然底下,冉冉而生的寒意。如昨天夜里那般触手可及的感觉,滚烫真切,是他已经许久不曾体会的喜悦哀伤——失去的那些东西他曾经视若珍宝,如今却不得不学着将其弃若敝履,
他并未立刻对富山高下手,而是嘱咐月吟荷将计就计,找出幕后主使。月吟荷对他倒是惟命是从,无奈富山高行为谨慎,对月吟荷并非全然信任,从不肯留下蛛丝马迹以供追查。好在自北辰胤接管内务以来,对竞技场多方限制,进出税收亦详加盘查、登记造册,富山高的势力比之北辰禹当政时候大有不及,元凰派人监视起来也便容易了许多。——竞技场劳民伤财又伏有隐患,北辰胤早就有心收编,多年来屡屡借机削弱,却并不公开整顿,特意要将这桩废旧立新的政绩留给元凰完成。元凰当然不曾想到这点,只道是北辰胤在无意之间帮了他的大忙。
撇开富山高不提,元凰也并没能就此高枕无忧。他登基后不久,玉阶飞曾提出龙气历经千年业已衰竭,恐要妨害北嵎国运,上表请奏迁都赤城,重蓄龙脉。此语既出,朝堂哗然一片,还没等元凰开口,百官已割麦似地跪倒一地,争先恐后出言阻止玉太傅的大逆不道。龙脉是北嵎立国之本,养成至今从未迁动,更未曾听说过龙气也有衰竭之时,若非玉阶飞是北辰禹三顾请出的高人,又曾施法救过北辰胤的性命,只怕早因此被扣上妖言惑众的帽子,削去官职逐出皇城。元凰为了安抚百官,当朝答应此事不得再提,下朝后却还又陆续接到数十份陈述迁都利害的奏折,份份洋洋洒洒,滔滔不绝,有的长达千字有余,以北嵎老臣自居,言语之间含沙射影,将玉阶飞排挤成单逞一时之勇,不理国家兴衰的方外术士。元凰将那份折子细细阅了,用蝇头小楷点了朱砂,圈出文中冗长累赘之语,又在旁边空隙里认真批上修改,如此忙了一个晚上,第二日在御书房招来上奏之人,将奏折丢还给他:“折子里的意思,朕看了一个晚上才明白。枉你读书万卷,说话却还不如一个孩子清楚。以后再要上奏,先叫府上三岁小公子帮忙改了,再呈来给朕。”
那人接过奏折,打开一看里头密密麻麻皆是御笔朱批,也不晓得皇上花了多大工夫,立时惊得头皮发麻,唯唯诺诺退了,此后上奏再不敢超过百字。此事传开之后,朝内不管明里暗里,再无人编派玉阶飞的不是,迁移龙脉之事却也就此压了下来。直到了九月过半,还未及霜降,皇城天气一反常态地迅速变冷,立冬没过就撒起了雪花,夹杂着北嵎前所未闻的冬日冷雨,将清爽洁净的皇城街道打得泥泞不堪。稻麦不及收割储存,已是百草俱杀,农人自是苦不堪言;皇陵江一夜之间满水为患,犹胜往年夏日洪潮之时,沿江住户奔走相失,牲畜尸横遍野;即便是以商贾为生的城中居民,也因为城外道路阻断难行而断了财路,不得不赋闲在家。虽有朝廷及时放粮赈灾,百姓们仍是怨声载道,有好事者联想到不久前有关龙脉气竭的说法,不由将信将疑起来。九月里的寒潮只持续了三天,第四日便回暖成秋,仿佛这场短暂的灾难当真只是上天心血来潮的惩罚,借此警告长久以来忽视他意旨的北嵎众生。
元凰听取了众人对三日天灾的种种推测,在下朝后去了萧然蓝阁。玉阶飞似乎知道他要来,早撤去了外头竹林的九宫阵法,让元凰畅通无阻的进入。他以臣子的礼节觐见元凰,却在准备下跪的时候被元凰抢先扶住了手臂:“这里不是宫中,老师何必如此。朕早就说过,老师还同以前一样,叫朕凰儿就好。”
“皇上此言差矣。”玉阶飞仍是低着头,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远不如以往明晰清扬:“君臣之礼存乎天地之间,又怎分朝上野下。”这种严肃的语调是元凰所熟悉的,在他少年时候,玉阶飞总习惯一本正经的同他取笑打趣,常常弄得他哭笑不得。如今玉阶飞的言语中还保有当初的循循善诱,却缺少了那份无伤大雅的悠闲逗弄。元凰轻叹一声,固执地将玉阶飞架住,不让他跪倒在地:“师生之谊,一如君臣之礼。朝堂之上碍于规制,下朝之后,朕再不敢受老师大礼。”他在说话间扶起玉阶飞,同他在厅中相对坐下。
经过多日修养,玉阶飞的身体并没有恢复多少。他的神色依旧淡然,嘴角也仍然好看地向两边微微翘起,羽扇放在桌上,眼睛的颜色似乎比从前浅了些,不再是海一样的蔚蓝,而更像是江水一般的缥碧。元凰坐在他的对面,看进那双眼睛里去,忽然无由来的心慌。在他的记忆里,这对海蓝色的瞳眸中蕴藏的是无所不知的智慧同包容,曾多次给予他面对逆境的勇气,而如今面前天青色的眸子却只让他想到脆弱易碎的精美瓷器,再没有往日谈笑鸿儒的狷狂气魄。
玉阶飞注意到元凰的神情,他歉意地笑笑,眼中盛满的温暖于是洋溢出来,细碎的蔓延进了鬓角,柔和的表情之间,愈发显出脸色苍白。秋天的清冷阳光底下,元凰看到他略带疲倦的笑容觉得陌生,第一次意识到即便是玉阶飞也不能逃离岁月的眷顾,不知不觉间已在眼角生出丝丝缕缕的痕迹。
玉阶飞打断了元凰的思绪,轻声询问他此次造访的目的。元凰将目光移走,看见外头林中的满地枯黄,金灿灿得迎在光线里,并不显得萧索,倒好像是青色竹叶抓住漫天阳光,厚厚涂在了身上。他惊讶于自己竟然从未发觉这里的竹叶也会掉落,满足似的深吸一口气,然后淡淡回答道,好久不见老师了。
玉阶飞仍是微笑着,他从来都是最了解元凰的那一个:“皇上是为了前日的天灾异象么?”
“也是,也不是。”元凰答道:“朕每日早朝的时候,从大殿里往外看去,能将太和门瞧得真切,太和门外头是午门,朕也能看到那里的五座雁翅门楼,午门外头有承天门,朕便是站起身来,也已经望不见了,承天门之外,又有崇文门,崇文门之外又有永定门,即使出了永定门,也还在皇城境内,如此重重迭迭的,日复一日,总也看不到尽头。”他缓缓说着,并没有像以往那样低下头去掩饰心情,而是正坐着直视玉阶飞,面色平和:“所以朕想来萧然蓝阁坐坐。太傅这里,只有一幢小楼,不论从哪里张望,都能见到外面的竹林。”
玉阶飞沉默地听着,元凰似乎并不想要他的响应,甚至并不在乎倾听的对象是谁,他只是不咸不淡地陈述着一个事实,连自身好恶都不曾揭示。这样的元凰是玉阶飞从未见过的——他看着元凰长大,算是他的长辈,以前相处对谈的时候,不论元凰行为处事如何成熟稳重,在他眼里总还觉得元凰是个孩子,藏不住喜怒哀乐,然而方才听元凰絮絮说着那些无意义的话,透亮的眼睛里波澜不惊,他才猛然发觉元凰身上曾经随处可觅孩子气已经消失的荡然无存。
元凰说完一段后顿住,抬眼看向玉阶飞,这个简单的动作使他同从前直抒胸臆后急欲寻求肯定的少年太子重合起来,只独独缺少了眼中求知若渴的迫切光芒。玉阶飞伸手按上苍翠扇面,探出手指轻轻划过丝一样的柔羽:“萧然蓝阁外头是竹林,竹林外头还有喧嚣繁华,北嵎土地以外,更有中原苦境广袤无边。人生而拘于形骸之内,皇上却索于形骸之外,目力所及之处,安能寻到尽头?若古之圣人般得驾灵识,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方是超脱。”
“老师说的是。”元凰笑起来,点点头,仿佛正为自己的才疏学浅赶到局促不安:“少年时随老师读过几篇庄子,如今却全都记不得了”。说完这句话,他片刻无语,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走神似的,将话题移回数日前的天气异变:“是了——朕贸然打扰老师,正是为了日前天灾突降。现下朝中人心惶惶,百姓亦是猜测纷纷,老师通晓天象,以为此事如何呢?”
“哈,我本想明日上朝禀告,皇上却先来一步。”玉阶飞拿过扇子持在手里:“如臣先前所言,北嵎已失龙脉庇佑。天象异常,正是龙气衰竭所致,迁都刻不容缓。近来龙脉异象频出,西佛国地气不稳,又逢秋雪冬雨,天意昭彰,诸位大臣总该相信玉阶飞所言非虚。”
“朕也是如此想。”元凰停顿一下,静静叹一口气:“只是,恐怕在百官眼里,迁都之举只是为了朕的私心。”
北嵎龙脉起于建国之时,取两极之理,蕴正邪之气,唯有真龙天子方能驾御,否则一朝反噬,便是毁城灭国。文武百官反对另蓄龙脉,除了不愿废除祖宗传承之外,更有一大半的原因,是怀疑龙气异动并非由于力衰气竭,而是因其不能为元凰所用。元凰的身世虽然经由大殿滴血得以澄清,却终究因为弄三平的言之凿凿,在众人心里留下了疑虑,再加上富山高等人的暗地撺掇,连同北辰伯英的弑君反叛,引来越来越多的朝臣暗地查访,将太后身边的宫女太监都牵涉其中。台面上的流言已被杜绝,暗地里的手段层出不穷。元凰早有察觉,私下留意,表面上却只能装聋作哑,北辰胤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加以阻止,但往往因为惠王北辰望若有若无的纵容而事倍功半。
玉阶飞明白元凰话中所指,此时虽无外人在场,却也不能一语点破。“皇上放心吧。”他说,再要开口的时候忍不住咳嗽起来。他不愿让元凰担心,把声音压得很低,将大半张脸隐在羽扇之后,因为咳得太急,原本白的透明的脸反倒沾了些血色。元凰没有说话,拿过茶壶倒满一杯水,推到玉阶飞的面前。他注意到玉阶飞端起水杯的手有些轻颤,不忍心再看下去,转开脸,将视线又落到远处逐渐暗沉的竹林边缘,随后听到玉阶飞用舒缓的口气保证道:“龙脉一事,皇上不用担心——我定有办法。”
他的真实身世,虽然从未同玉阶飞提起,料想定然瞒他不过,否则以老师顺时而行的个性,又怎会不顾一切的要移龙脉。玉阶飞身体的骤然衰弱,恐怕同龙脉种种也脱不了干系。——老师究竟是在何时得知他的身份的呢,元凰暗自想,是在他之前,还是在他之后,又或者,从官拜太傅的那一刻起就已经看破了真相,隐忍不言。这世上只有玉阶飞一人,将他当作是北辰元凰,不是谁的孩子,不是谁的君王,是龙也好,是蛟也罢,哪怕他只是一条蛇,玉阶飞都会一如既往地待他,护他,坚守在他的左右,鞠躬尽瘁、义无反顾。
元凰回过头去,看到玉阶飞脸上才起的血色此时已经褪得干净。他嘴唇微启,有那么一瞬间里,“我不是先皇子嗣”就要冲口而出——虽然这早已是两人之间的心照不宣,却也是当时当下,他唯一能够想到的,向玉阶飞表明彻底信任的简单方式。正要出声的当口,元凰又蓦然觉得玉阶飞既然不在乎他的身世,他又何必对此耿耿于怀,这一句声明画蛇添足,反倒是对玉阶飞的不敬。他于是收起刚才的念头,只低声说道:“龙脉之事不急于一时,太傅身体要紧朕如今只剩了老师,万不能再有闪失。”
玉阶飞闻言一愣,发觉元凰竟将北辰胤排除在外。还没等他想到合适的词语询问,元凰已经起身告辞。玉阶飞送元凰离开,顺口说道:“我早年有一旧识,名唤江仲逸,颇有济世之志,现今居于皇城十里之外。皇上得闲之时可亲往拜访,将我手书呈上,请他入朝为相,定然大有帮助。”
元凰想也不想,即刻回绝:“朕有老师相助,何需用到他人。”
“江仲逸治世之能并不在我之下,我若不在朝中,皇上遇事不决,便可招他询问。”玉阶飞解释道。元凰看了他片刻,慢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