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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晨钟
书房中那一场认父戏假情真,元凰演的拙劣,北辰胤却陷的彻底。他随后只在皇城中休息一日,便依照元凰的意思,带着点松涛等数人前往中原境内查访刺客下落。他临行前特意存了小心,仍旧命令夜非领兵驻扎城外,却将兵权尽数转交元凰,嘱咐他注意城中异动。这一举动出自一片爱子之念,在元凰看来却无异于是自缚手足。在北辰胤离开之后,他密召夜非,以年轻将领在皇城中的父母性命作为要挟,要他倒戈反叛。夜非对北辰胤虽有敬护之心,却总不能眼看父母无辜被害,更何况他本是北嵎的将领,并非三王爷的亲军死士,如今皇帝要他对付三王爷,虽说于情有亏,于理却并无不妥。话虽如此,夜非也还记得北辰胤对他的知遇之恩,当面应允了元凰的要求,私下里想着要尽快安置父母,然后设法通知三王爷小心,可惜元凰早料中他的心思,托借口将他的父母接入皇宫监视,仍旧令他回到城外军中驻守,还要他照常同驻守天锡王府的弄潮生密函联络,以免引起北辰胤的怀疑——这一连串回收兵权瓦解势力的动作元凰驾轻就熟,一半出自玉阶飞的授计,另一半则是他自己谋划,操纵人心的手段本领仿佛天生就在他血液里头流淌,信手拈来不费吹灰之力。一面里他心中充满了悲哀苦痛,一面却又不可抑制地生出几分激动兴奋——那么多年以来,无论他如何进步努力,北辰胤都始终把他当作是需人保护扶助的孩子,从没有以对等的态度待他,而今他终于能够同北辰胤平起平坐,要北辰胤看到已能独担大局的北辰元凰。这就好像是饱读诗书的孩子正紧张等待着夫子的考核,下定决心要将数年所学尽在一朝展示。
长孙佑达命人夜探皇陵,也很快差人报来了结果。果然正如他先前猜测的那样,北辰禹是毒发身亡,尸身保存至今,尚未腐烂。长孙佑达先是为了先皇的冤死而义愤填膺,很快就又沉浸在成功揭发北辰胤罪行的喜悦之中,他搓着手,在元凰面前来来回回地走:“皇上,你看,我没说错。我姐夫他果然是被北辰胤用天鹅肉害死的唉,要是早点发现就好了!”
元凰一如既往坐在案几旁边,右手拿着朱笔,面前铺开看到一半的折子,静静听着长孙佑达絮叨。北辰胤从边关进贡奇异天鹅之事,在内宫往来记录上有据可查,但北辰禹将天鹅入菜以致中毒一说,未免太过无稽,更何况北辰禹毒发之际,北辰胤遥在边关,三日之后才奉诏起程、回都主政,按理说并没有下手的机会,然而先皇为人毒害证据确凿,纵观当时皇城内外,有此手段又有此胆魄的,也只得北辰胤一个。单凭长孙佑达这一番捕风捉影地胡乱推测,在朝堂上自是无法将北辰胤定罪,却足以在文武百官心中种下疑惑,认定北辰胤牵涉其中难脱干系,——元凰想要罗织罪名,单靠这一点也便足够。
元凰原先并不知晓北辰禹的死另有隐情,如今听到消息虽然微有震惊,却没有太多伤心愤怒。他幼时对北辰禹颇为亲热喜爱,但彼时的赤子之心再是明净坚固,到如今也变得浅淡单薄,况且北辰禹病笃之际,似乎已经窥破他的身世,言谈之间对他再不剩半点温情。小时候他心思单纯,只是一味疑惑父皇为何对自己忽冷忽热,束发听政后他深味宫廷的处事准则,回想起当年父皇的种种举动,又在御书房内找着几份密收着的诏书草稿,多少便能猜到王者的用心。想到这里元凰禁不住冷笑,北辰禹或是北辰胤,谁是他的生身父亲,这又有什么区别,他们都一样只在乎血脉传承,全不顾念半点元凰的感受。北辰禹同他朝夕相处八载有余,将他视若掌中珍宝,一朝知晓他并非骨肉亲出,便即刻把所有感情尽数收回,全无眷恋不舍;由此想见,若他并非是北辰胤的儿子,即便天资出众乖巧贴心,北辰胤亦不会对他有半分爱惜,更无论当日大殿遇刺,对他豁出性命尽心维护。
元凰送走长孙佑达之后,又静静坐了一会儿,想着北辰胤当年恐怕是参透了北辰禹要改立太子的意图,才行此弑君戮兄的大逆之举,细细追究起来,算是尽数为了自己。北辰胤纵然不求元凰知情感恩,也恐怕料想不到孩子竟会在多年之后,借此治他的死罪。元凰将这个念头翻来覆去想了好几遍,渐渐觉得此事不能怪他寡情薄义,只能怪北辰胤计算不周——就连宫里最低等的太监宫女,也知道皇宫内歩歩惊心,处处都是你死我活,除了自己谁也不能尽信。北辰胤聪明一世,凭什么就偏认定元凰不会对他出手,难道还真以为元凰会感念那一点点,全靠血缘维系的稀薄父子之情。他这个错误犯的太大,相应付出的代价也当惨痛。有道是成王败寇,各安天命,北辰胤一时不察看走了眼,着实怨不得人。
有了毒害先皇这条罪状,元凰之后的安排更是有条不紊得心应手。北辰胤在皇城内虽有众多助力,耐下心来逐个根除也并不困难;他在民间军中广有声望,然而弑君通敌两罪并罚,料想无人敢有异议。元凰生怕打草惊蛇,每一步都同玉阶飞反复商榷推敲,待到北辰胤归来皇城之时,已是万事具备。
北辰胤辗转中原四处,打探查实了不少消息,却并未抓回刺客,这也正在元凰的意料之中——刺客出没中原一事本就是坊间闲谈,真假难辨,再加中原各大势力有心要看北嵎乱国,必然对刺客多加袒护。他诚心要看北辰胤空手而归,好陷他个通敌叛国,叫他朝堂之上百口莫辩。此时距玉阶飞献策的那个明媚午后不过一月不到,层层精巧陷阱却已设立得完美无瑕,只等按下机关,便看猎物仓皇奔逃。直到前一天的夜晚,元凰还在脑中一遍遍重复整个计划始末,直至确定没有一点破绽。他随后合起案上书简,准备起驾回宫,却觉得面前空气中忽然升浮起巨大的惶恐不安,排山倒海般袭向心间。他犹豫着停下脚步,回头向太和殿的管事太监询问道:“三皇叔,从中原回来了吧?”
管事太监平日上朝时便在皇帝身边伺候,阶下群臣之中,谁是新晋大员,谁又数日缺席,他都一清二楚。他被元凰问的莫名其妙,小心答道:“昨日夜里就回来了,今儿个本来说要上朝,是皇上亲口传话,让他稍事休息。皇上不记得了?”
“嗯,朕是说过此话。”元凰猛然醒悟的样子:“那他明日上殿么?”
“按理说,总是该来的。”管事太监回道:“皇上若是不放心,奴才这就差人去天锡王府关照一声。”
“啊——”元凰听到这个提议,愣了片刻,将那一声慨叹的尾音拖得很长,低下头去看自己的影子,身体摇晃了几下,困惑的皱起眉头,顾自辩解道:“不用了,只是朕十数日未见三皇叔,颇为想念。”
“这——”,管事太监见机行事:“时候尚早,皇上要不要往王府一趟?”
元凰摆了摆手,又说了句“不用了”,却似乎有些不情不愿:“那明日早朝,他会来吧?”
管事太监摸不透皇帝的心思,只得似是而非地答道:“倒没听说王爷有什么要告假的事儿。”
元凰轻轻点头,神色却是刻板机械的,好像并没有听懂管事太监的话。片刻之后他转头沉默地盯着管事太监,眼神冷淡而且无甚生气,直看得另一个人膝盖发软,才自言自语了一句:“他来不来都好。”
翌日清晨,北辰胤梳洗之后,简单用过点心,按照习惯吩咐备轿。点松涛因为同北辰胤一道前往中原,今日也要随行面圣。他准备完毕正要去见北辰胤,却被侍卫统领弄潮生在身后急急叫住,低声吩咐道:“此次入宫,你要多加小心。这几日流言四起,各处暗桩都没有消息报来,我总怕皇上要对王爷不利。王爷不疑有他,我却不能放心——若是有事发生,烟火为讯,我在府里接应。”
“你放心,我一定多加提防。”点松涛想了片刻,又忧心忡忡地问道:“你说,万一,万一,皇上当真要对付王爷,我们做下人的可怎么办?”
弄潮生毫不犹豫:“自然是拼死保护王爷周全。”
点松涛点点头,觉得有理,却在弄潮生转身背对他的瞬间,抬起右手胳膊锁住另一个人的咽喉,拔出随身短刃干脆利落地刺入了他的心脏,又紧接着转了一圈,才缓缓抽出,避免血花飞溅。弄潮生脸上惊讶的神情还来不及退去便已没了呼吸,汩汩而出的鲜血湿了半边身子。点松涛将他的尸身拖到橱后小心藏好,惋惜地叹了口气:“黄泉路上,可别怪做兄弟的不讲情面。我刚才给你投靠陛下的机会,是你自己不识抬举。”他说完细细检查衣物布靴,确定没有血迹之后,才整顿神色,赶去王府门口:“王爷恕罪。方才弄潮生叫住我吩咐了几句,来得迟了。”
北辰胤不在意地点点头,没有出言责怪,即刻命人起轿入宫,不愿再有片刻耽误。他当然并不知道,今日在太和殿中等待他的除了北嵎诸臣连同爱子元凰,还多了从皇陵新启的先皇梓宫。——就好像很多很多年以前一样,他那总是微笑着的儒雅兄长,在长久温和的隐忍之后,终于以最意想不到的方式给予他致命的打击。
那日里元凰天光未明之时便去了书房,独坐片刻之后,等来了玉阶飞的到访。也许是天色昏暗,也许是前夜未能好好休息,玉阶飞的脸色比之上次相见又晦暗些许,浅蓝的眸子玻璃一样透明,衬显出眼睑下幽幽不散的青影。元凰让他坐下,二人谁都没有说话。窗户外头一点点放亮,屋子里的灰色空气却浆糊似的凝固成团,不留下任何阳光可以穿透的空隙,好像黑夜永远都不会过去。书房变成为一间禁锢的死室,只有雕龙的长形窗户不断泛白,终于在房中胶着空气开始松散脆裂的时候,元凰望着外头,率先开了口:“太傅那里,都安排妥当了么?”
“都在掌握。”玉阶飞简单答道。
元凰说了句“好”,又沉默下来,拿起案上毛笔饱蘸了朱墨,捏在手里随意把玩。浓稠的朱砂凝在笔尖,随着元凰手指的晃动滴洒下来,溅出或扁圆或断续的红点,直弄得整个桌面都狼藉不堪。元凰玩了一会儿,估摸笔上的吸墨即将干涸,便又伸去砚里满满蘸上,缓声说道:“兴废成败,便在此一朝。”
“臣明白。见过陛下之后,臣就往他出城必经之路等候。”
元凰这才想起什么似的,吐出一口气,在椅上坐直了身体:“啊,一直忘了告诉老师,朕已派他人在出城道上拦截,老师只需带人前往竹水琉驻守之君竹岭,将他逼出城去便可——朕知道老师武学造诣非比寻常,但老师近来身体欠安,还是不要同三王爷硬对的好。”
玉阶飞本无意同北辰胤为敌,然而皇城之中,除他之外再无人能同北辰胤一较高下,他若不尽全力,只怕不能说服文武百官元凰要杀北辰胤的决心。他此时突然听说元凰另有帮手,虽然感激这番体谅之心,却也不禁疑惑元凰目的所在:“皇上要找何人援手?”
“老师也当认识的。”元凰淡淡道:“便是数年前朕出城试炼之时,机缘巧合下,结交的三教罪人。”
玉阶飞乍听到这个名字,惊得站立起来,翠色衣带缠勾住椅背扶手,险险扯断,发出轻微的嗤裂声音。三教罪人这一称号已在北嵎流传多年,大家不曾听说过他的真名,只知是个不齿释道儒三教,决心自创学派启明济世的隐世怪人。传闻中他武功绝顶,个性乖张,做事单凭心意,不问是非正邪,北嵎朝廷早年间曾多次设法寻访,每每无果而终。元凰同江修离城之时,曾不慎闯入他的清修之地,却在言语机辨间得他大加赞赏,硬是要收元凰为徒,传授武功教义。元凰初时不肯遵从他的意思,后来还是渡江修在一旁劝他切莫错失良机,元凰才勉强认了三教罪人为师。好在拜师之后,三教罪人一心只想衣钵有托,不在皇城生事,元凰也便断断续续地将他的武功学了个七七八八,招式义理全都通透,所欠的只是日积月累的内功修炼。元凰师从三教罪人一事,玉阶飞同北辰胤当初知晓时候还都颇为赞成,只是叮嘱元凰其人善恶难辨,不可太过亲近。如今元凰请了他前来助拳,本也该在情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