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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先从未见过生身父亲,同母亲之间亦是聚少离多,由于常年行走江湖,也没有深交过知己朋友,现在到了皇城,却一下子有了许多素未谋面的血亲,为了他的大业奔走筹划。登基继位并非凤先的初衷,而他同意留下的原因,与其说是为了北嵎百姓安生,不如说是推拒不了惠王同长孙族人的再三坚持。他们将他当作是这场大伤元气的动乱所带给北嵎的唯一福祉,企盼他的出现能够顺利平息龙气长久积压的怒气,一面抛开旧时过节对凤先时刻指点,一面又众口一词地夸赞他无师自通,颇具先帝遗风。凤先听在耳里,笑著称谢,也不比往日被人称赞琴艺绝伦时候更为开心。过去从不离身的七弦琴放在养心殿里,宫人们当作宝贝似的不敢触碰打扫,不过数日便蒙了暗尘。凤先一日下朝无事,偶然兴起想要抚琴自娱,按落琴弦的同时也在琴身上留下一个清晰指印,震散在空中的灰尘让他眯起眼睛。他停下手指的动作,低头端详指印下露出的光鲜桐木,觉得他的人生也正如同漆木琴面一样被拆分成截然不同的两段,无以融合。凤先轻叹一声,没了兴致,将琴放回原处踱出殿去。
殿外头似乎比往日安静,没有了来往宫人的匆忙脚步,也听不见女官的娇声喝责,纷扰声响退让出原本霸占着的空间,显得天空也格外高远广大。凤先抬起头来,深深吸一口气,然后就看到北辰胤站在他的面前,将边关兵符丢到他的脚下。
凤先略一愣神,俯身拾起兵符握在手里,想到的不是自己龙袍不保,而是昨日才答应过仲远要催大皇叔早日回来,如今恐怕没法交代。北辰胤既然有办法在无声无息间拿到边关兵权,自然也能在他眼皮底下调走皇宫守卫,他不率军围城宣战,却孤身来此相见,不知是要作何打算。凤先为人坦荡直接,懒得去猜,扬声问道:“皇叔此来,却为何事?”
“就此离了皇城,日后史书里头,你便是下诏禅位的先皇长子。”北辰胤开门见山,仿佛在下一个命令:“城中百姓逃过大劫,亦为你母亲正了名分。”
“哈,我若是不肯答应呢。”凤先冷笑道,注意到北辰胤的右肩似有重伤,不能活动自如:“纵然技不如人,你也未必就能杀我。”
“我不会杀你。”北辰胤应道,语调很是平和,不像是争锋相对的谈判,反像是长辈的谆谆善诱:“我不杀你,你却也困不住我。你今日不走,我便举兵破城,你率禁卫顽抗,我便杀到血流成河土皆赤红,言必信,行必果,你想要多少生灵帮你陪葬,我都替你一偿心愿。”——说着这般血腥扑鼻的话语,他的神色依旧淡然如同闲话家常,好像不过是同凤先在午后茶坊偶遇,善意询问他最近的生计消遣:“皇城五万百姓,尽在你手。”
凤先盯住北辰胤波澜不兴的眼眸,明白另一个人并非虚张声势。他在坊间听过不少关于天锡王爷身先士卒舍命杀敌的传闻,时至今日也不能了解与他血脉同宗的三皇叔为何在九死一生从四族手里保下北嵎太平之后,仅为了一张镶金嵌玉的冷硬龙椅就能毫不介怀地踏平整座皇城:“北嵎皇帝的位子,北辰元凰若是想要,尽可以亲自拿回——只可笑他藏头缩尾,居然不敢见我!”
“你若平安出城,便能见到皇上。”北辰胤没有被他激怒,反而愉悦地微笑起来:“你能得到一个公平交手的机会,这是皇上的恩典。”
凤先狐疑地打量着他,却也再没有别的选择,从他决意入宫行刺的那一天起,原本风流恣意的人生就已褪尽了颜色,只剩下杀与被杀两种结局。他背转身去,从容入殿抱起案上古琴,用明黄衣袖细细揩尽了灰尘,看也不看北辰胤,双臂一振飘然而去:“乾坤易手,兵戈不兴,今日承君一诺,望君谨记心间。否则即便身在九泉之下,凤先亦同北辰氏列位先祖同声一恸!”
北辰胤眼见他消失不见,背影如同初次入宫时候那般迅捷轻灵,又低头看看腰间未曾出鞘的佩剑,怅然若失地轻叹一声——凤先的武功比之元凰略胜一筹,他原本打算即便对元凰毁约,也要将凤先直接杀死在宫中,然而事到临头,却还是没能下手,一半因为不想违背元凰的心愿,一半因为凤先同先皇过分肖似的容颜。当日兄弟一别,转眼已阴阳相隔十数年的光阴,那天夜里他第一次注意到北辰禹黑发中夹杂着的斑驳银丝,如今自己也已是两鬓斑白。离开的人错过了什么,留下的人又得到了什么,金銮殿上的龙座几度易手,大内宫里的朝暾夕曛倒总也不见改变。若是玉阶飞还在身边,只怕会嗤笑他单以一朝风月,昧却了万古长空。
北辰胤想到这里,放出烟火暗号召集神堪等人入城商议,又假拟圣旨,叫来吓软腿脚的太监传旨各处,宣长孙太后的两个兄弟同居于皇城近郊的铁常焕分别入宫面圣。打点完毕一切,他抬头望去太和殿的方向,意识到从今往后,上朝之时再见不到那几张熟悉面孔,蓦然觉得自己虽是挣回了北嵎,却也永远失去了北嵎。他垂下眼睛,忆起每逢渡寒青酿成之际,北辰禹都要宣他同北辰望二人入宫品酒,兄弟三人齐聚一堂各怀心思,分辨不出酒水好坏,直至他去到边关遇人询问,竟说不出宫中渡寒青的滋味究竟如何。北辰胤遗憾地摇了摇头,无来由地想起那个凉风怡人的夜晚,毒发的北辰禹在他耳边轻声说着的最后一句话,被削断的琵琶骨随着他的动作拉痛起来,好像再不会有复原的一天。——“二哥”,他低声问道,好像北辰禹就在左近:“既知是《鸿鹄歌》,你我又怎至今日。”
就在北辰胤稳固下皇城局势的时候,北辰凤先也在城外金水河畔的渡口遇到了等待已久的北辰元凰。元凰身边只有几名黑衣蒙面的侍卫跟随,他见凤先毫发无伤,卸下了脸上的焦虑神情,似乎是真心记挂对手的安危:“你到这里就好。——你既然想要公平决斗,我就成全你。”他说完见到凤先一直警觉地盯着他背后数人的动静,微笑着打消了他的疑虑:“他们是我父亲的手下,只是观战,不会出手。父亲一定要派他们跟来,是怕我万一死了,能有人报去给他知晓。”
“公平决斗?”凤先重复一遍元凰的话,顺从地自琴里抽出长剑,神色却满是迷茫,不见大战前的戒备紧张。他仿佛被什么困扰着,低头想了一会儿,乍然见到不及换下的连身朝袍,明黄缎面上绣着三十四条金龙,五彩云蝠十二章纹。他看了半晌,厌恶似的阖上眼睛,嘴角无奈的笑容里压着千钧重担:“这不是我想要的。——我入皇城,不为夺位,只为了杀你替我母亲报仇如今旧恨未消,又要新添上大皇叔的仇,铁叔的仇,甚至我生身父亲之仇。我是为了断恩仇而来,以为解开心结就能重回我的生活,结果肩上背负的担子,竟是一日重过一日。”
“竖子之言,荒谬至极”,元凰冷笑着打断他:“你又可曾想过,杀我之后,又当如何?难道放任北嵎帝位空悬,国不成国,沦为外族笑柄?”
“大皇叔可代为主政,或者传位仲远。”凤先被他反问一时语塞,眉头轻蹙。元凰见了,讥讽笑意更盛:“大皇叔久疏政务,否则边关军权岂能转瞬易手,仲远那般懦弱退让,又如何压得住朝中诸臣。你身披龙袍,却以为还在街头巷陌,以寻常百姓之心决断家国大事,殊不知庙堂之高江湖之远,岂能相提并论。”
“我确实不明白。”凤先淡淡界面道,将抱在怀里的琴放上地面,手指划拨出几道凌乱音符:“暗杀太后,逐走三王爷,这便是你的庙堂?”
“哼”,元凰沉下脸来,不见悔愧之色:“舍人所不能舍,忍人所不能忍,方可致人所不能致。汉景帝杀晁错,武帝诛主父宴,古之上位明君,几曾见有妇人之仁。你既不能明白,又有何资格评头论足。”
“呵我有时候会想,到现在我再杀了你,究竟算是什么。”凤先好像没听懂元凰的话,悲哀的摇头,顾自喃喃着。他直举的剑上映照出元凰背后的滔滔流水,入眼端是一片潋滟风光:“算是替母亲兄弟报仇,还是算做手足相残。”
“哈,这你不用担心。”元凰笑答道,拔剑时候带起的风撩开他的金色额发,正与凤先贵气逼人的龙袍交相辉映:“今日一战,死的一定是你。”
凤先没有答话,沉下面色,全神贯注地盯着元凰的每一个动作。元凰金色浏海覆盖下是两道细致如云的眉毛,眉尖弯弯的勾画进鬓角,怎样也沾染不到杀气,依稀仍是当年惊鸿一瞥间意气风发的少年太子,在街心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顾盼从容,温文微笑着许给凤先一个百代盛世。
北辰凤先当日并不知道,在很多年之前,木樨飘香的宫闱深院里,他贤明审慎的父亲也正是因为牵动杀机后的那一丝心软仁慈,最终在一个苦涩凉薄的秋夜里独自饮下了牵机。
北辰胤等到元凰的时候已将近黄昏。元凰脸上,颈上,手上,凡是无衣物遮盖之处皆是暗红一片,左手袖子撕裂了,露出一道细长的伤口,不算最深,也看不见骨头,淡红的嫩肉层层翻勾上来,好像在白净的手臂上绽开了花。他攥着剑,径直走到北辰胤跟前,随后背光站定,影子正落上北辰胤的脚尖,摇摇晃晃的,旌旗一样被风吹得卷动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光线的缘故,眼睛里似乎都落进了晚霞。
“我杀了北辰凤先。”元凰说,大概因为在水边迎风站了太久,嘴唇上生出道道细小的白痕,干裂扯破了渗出晶亮的血点。
其实在他回来之前,跟着他的那几名夜鸮就抢先一步回到皇城向北辰胤报告了战况,他们说元凰把剑在凤先身上插得太深,拔出来的时候又太快太猛,以致于鲜血喷了满身,很是狼狈——夜鸮部队都是暗杀的行家,当然知道如何点到为止,不会多费力气把剑尖再深入一寸,更不会满身血污招人侧目。北辰胤从元凰眼睛里读出了剧烈翻转的情绪起伏,好像经过无休止的奔逃,想起元凰虽然曾经面不改色得赐死过朝臣亲友,毕竟少有亲自动手处决人犯的时候。他想孩子也许并没有料到,决定他人生死所需担负的勇气,远比不上亲眼看到滚烫热血自手底流出时候的冲击惊惶。他于是觉得不该继续这个话题,颔首淡淡嘱咐道:“回来就好,去把手上伤口包扎一下,小心伤了筋脉。”
若是数月之前让元凰听到北辰胤这样公事公办的冷静语气,定会气恼北辰胤放任他自身自灭的无谓样子,就连装模作样的嘘寒问暖都不肯费心造作。如今他却逐渐能从北辰胤的不假辞色中剥离出另一个人深埋心底的无微不至,怀着窃喜心情悄然品味。——他这样浑身是血的闯进来,衣服已分不清楚原来颜色,北辰胤却能一眼辨出哪里是染了凤先的血,哪里是他自己受的伤,还记得留意伤口深浅位置,提醒他莫要留下宿疾,若非关心情切,岂能如此面面俱到。元凰这样想着,不但没有离开,反而踏前一步,将刚才的话语强调一遍:“我杀了北辰凤先——从此以后,我和你就是一样的了。”
北辰胤愣了一下,不明白他话中含义。元凰抬起手臂,抹去本来已经风干在脸上,方才又被汗水溶解从而快要滴落眼睛的枯红血水:“你杀了先皇,我杀死了他的孩子——弑兄篡国的罪孽若遭天谴,便是我们一同承担。”
“这就是你要亲手杀死北辰凤先的理由?”北辰胤挑起眉角,转过身去,低沉了嗓音:“弑兄灭亲,我并不引为荣耀。——为了王朝的建立繁盛,杀戮是必要手段,却从来不是最终目的。我以为你是为了给先皇一个交代,才要同凤先单独比斗,若知道是为了这样的原因,我当初便不应该答应。”
“我也并不以杀戮为荣,可是”,可是我想同你并肩而立。元凰正要分辩,却突然想起一件最为紧要之事,着急地唰然变了脸色,惊呼一声“糟糕”,顿足直往养心殿方向冲去。北辰胤不知是何缘故,不及拦阻,但见他神色慌张恐有意外,也便尾随在后到了殿前。
养心殿历来用作皇帝寝宫,比之太和殿更为华美骄贵,金色琉璃瓦的屋顶被夕阳镀成玫瑰朱紫,好像一件宣德年间烧成的祭红瓷器。北辰胤到了殿外,就见数十个太监宫女们跪倒在地挤作一堆,既不敢就此溜走,也不知该不该上前服侍方才冲进殿里的北辰元凰。他们是宫中最为卑贱低下的小人物,也往往最迟嗅到山雨欲来的危险气息,任何宏大阴谋都同他们沾不上边,也因此没有人会费心提醒他们即将到来的动荡变量。不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