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滑下落上床沿,将元凰的大半个身体遮掩不见。元凰知道他准备离开,昏沉沉的抬起头来,望着他的脸孔一点点消失在两片帷帐间越来越窄的缝隙中,忽然伸出手来奋力隔开正被拉拢的层层丝幔,紧紧握住了另一人的手腕,从床上翻身坐起。北辰胤吃了一惊,掀开帷帐,有些担忧地望着元凰。元凰怔了片刻,不好意思地讪讪松开了手,轻声询问道:“你明日还来么?”
“这里是王府,我不回来又去哪里?”北辰胤看着他哭笑不得:“等你开始理政我才出城,总不会一言不发就走。”
十日后元凰住回了宫里,神堪鬼斋怕他伤情反复,建议每日仍由郢书代替上朝。北辰胤微服出城,对朝中只称是在外督促夜鸮部队操练。朝臣们对他的缺席习以为常,并没引发议论猜测,江仲逸算是唯一一位知情者,每日照旧低眉敛眼的上朝下朝,说些无关痛痒的温和观点。然而相处日久,朝臣们都知道他虽然外表文弱,但绝不是个容易欺负的主儿,有时候慢悠悠地说出一句软话来,能把人惊出一身汗,再加上他是皇帝的信臣,揣测上意几乎百发百中,朝里更是无人敢跟他明目张胆地针锋相对。早朝之时若是事有分歧,往往在皇帝询问完江相的意见之后,刚才还争得面红耳赤的人们都会不约而同地闭嘴噤声。郢书将此事转述给元凰,元凰眯起眼睛说道“这便是江相的高明之处”,暗叹玉阶飞的识人之明。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他原先只在兵书上读过,现在居然在江仲逸身上看到了例证。
元凰同郢书感慨江相善用兵法的时候,北辰胤按照江仲逸的描述同事后神堪探查得来的情报,来到了那名剑客出没过的山岭。那是西佛国同西北十酋交界处偏北的一座无人高岗,偶然大晴无云的天气里才能望见顶峰。据说自半山腰往上就不见动物出没,只有黄沙遍野,每逢入冬便大雪封山三月始消,山风寒冷刺骨,当地土人便称之为冰风岭。冰风岭严格算来并不在北嵎地界,因为长年荒无人烟,在北嵎地图上只被潦草的画做一个小点。北辰胤卯时刚过便来到山脚之下,不急不缓的顺着砍柴人开辟的羊肠小道往上攀登,不时有横生藤蔓拦住去路,地形倒不显的格外险峻。此时烈日当头,暑气未消,在山下急跑几步就满头大汗,上山行得小半个时辰便已觉得周身凉风习习,气候变化如此骇人迅速,当真应了白乐天那句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北辰胤事先听神堪说过此处地气奇异,入山三步一季,此时仍是忍不住微感惊讶,他又行了一会儿,脚下樵夫开辟的道路愈发模糊狭窄,两边渐渐都是悬崖峭壁,周遭鸟兽的撺动鸣叫也愈见稀少,就连树木都长得稀稀拉拉起来,比之刚进山时眼界开阔不少,能够望见环绕在四周的高矮山峦。
这时候他猛然听见山道另一头传来疾速匆忙的脚步,正朝他的方向奔来,听来不像是练过高深武功的人,但因为空山荡起的回响不能分辨真切。他极目望去也只能见到山道几十丈外的转弯处,正好被一株老树遮挡住了视线,甚至不能从率先出现的影子里判断来人的高矮胖瘦。北辰胤打量一番两侧的悬崖坡度,选了地势较缓树木繁盛的那边退到山道一旁,压低呼吸等待狭路相逢的不速之客,希望能抢在对方看清自己之前找准那人的所在位置——一场凶险打斗虽然可以持续几个昼夜,决定胜负的关键往往却在最初出手的一刹那先机,北辰胤是练弓的人,对这个道理最是懂得不过。他全神贯注地等了片刻,在对方现身之后发现自己未免小题大做,从山上下来的不过是个穿着简陋的普通樵夫,背着一担柴火连跑带跳,不住的呼气呵手,嘴唇冻得青紫。莫说是一刹那,便是在北辰胤发现他之后的一弹指、一罗预、一须臾,他都全然没有觉察到北辰胤的存在。北辰胤在他跑过身边的时候开口说了句“请问”,樵夫吓得大叫一声向后跳去,若不是被北辰胤拉住手臂,险险就要跌下山崖。他惊魂未定,盯着北辰胤的衣着打扮好像见到了怪物,喘气半天才抱怨说道:“你这样有钱的北嵎人,为什么要来这种鬼地方?”
“我想找一个人。”北辰胤道,拿出几两碎银子递过去:“我听说活佛圆寂以后周围百姓都不敢靠近西佛国,你为何要来山上。”
樵夫又半信半疑地看他几眼,小心接过银子在手里掂掂,迅速揣进了怀里:“山上有种碗口大的树,看着不起眼,可木头结实干燥,一捆柴能卖三倍的价钱,就是上头实在太冷,撑不了多久就得往下跑。——你刚才说要找人?”
北辰胤点点头:“你常年在此往来,可知这山上有人居住?”
“有啊,有个怪人每年都来几个月,时间到了就又走了,倒不害人。”樵夫说:“我见过一次,披头散发的看着碜人,有时候迟点下山,还能听到他唔哩唔哩地吹曲子。倒是没见过他有屋子,大概是在山腰往上,那儿咱们可不敢去。”
北辰胤听完颔首道谢,继续往前走去。樵夫在他背后满面疑惑地瞧了半天,直到他转过山路不见踪影,才挠挠脑袋下山去了。数个时辰之后北辰胤便来到了樵夫所说的半山腰,果然下看郁郁葱葱,上望茫茫苍苍,上下两段宛若天地两界,植被地貌截然不同。脚下的山路由此终止,地势开始变得陡峭崎岖,再加上黄沙地面容易滑脚,前行更是不易。当初神堪鬼斋探至此处,又向上行了十几丈路,因为无处藏身生怕打草惊蛇,便往下折回返往赤城,北辰胤减慢了速度,一步一步前行,左右眺望都不见人烟树影,还不时有山中忽生的雾气将他包裹其中,看不清脚下路面。北辰胤总是凝神静气,耐心等到雾气散尽才重新出发,等他终于看到一间简陋草房以及屋前火堆遗留的灰烬之时,已是将进黄昏。
冰风岭名不虚传,明明不见积雪,山风却凌冽刺骨,打着旋儿从无所遮掩的四面八方铺天盖地袭来,猛烈得能把人吹到空中。饶是北辰胤内力深厚,站了一会儿也觉得手足冰凉,暗忖此间高人若非体质特异,便必然练有专门的驱寒武功。他寻到一块大石后头席地而坐,看着地上光影同他的发丝绞在一起,被风吹的凌乱不堪,闪烁着晃得人眼晕目眩,而后随着太阳的沉没逐渐湮灭进山间沙土。入夜后冰风岭上更是寒冷难当,北辰胤保持下午的姿势坐着一动不动,似乎还在饶有兴致地看着头顶的天卷云舒,对面峰峦间的涛生云灭。待到天将破晓的时候他如愿以偿的看到半透明的黑暗里闪出一条人影,在他刚来得及起身的间隙里用一把闪着寒光的利器抵在他咽喉一寸:“你是何人,为什么要寻我。”
借着兵器的光芒北辰胤看到来人裹着厚厚的皮衣,肩上还搭着只刚猎杀的黑狐,血块在皮毛上凝成了冰晶。他不禁哑然失笑,在那人觉察之前向后挪动了半寸:“你那么怕冷,居然还住在冰风岭上。”
那人不料北辰胤竟能迅速摆脱他的牵制,一愣之后放下长剑大笑起来:“切,既然住在冰风岭上,你以为人人都会像你一样蠢到仗着内力硬扛?”
六 封禅
北辰胤眼见那人放下了兵器,也自卸去了戒备姿态,苦笑地搓搓手,没有反驳另一个人嘲讽:“这确实是不聪明。”
那人又轻轻“切”了一声,瞟他一眼不再说话,擦过他的身边朝简陋的草屋走去,迈了几步之后回过头来,将肩上的死狐甩下提在手里,露出疑惑的神情对他喊到:“喂,你好歹等我那么久,怎么不跟着来。”
北辰胤笑着指指他另一手上紧握着的剑:“在你身后三步之内,等于把性命交到你的手上。我是来找人的,还不想死得这样早。”
“呵,看你前呼后拥的样子,不想还很有自知之明。”剑客嘴上虽然不让分毫,已动手将剑挂上腰间,空出一只手来,又顾自转过身去:“我不随便杀人。”
北辰胤闻言露出惊讶表情,不解其意:“我只身一人到此,何来前呼后拥一说?”
“咦,前几天来过个人,难道不是你派来的?”剑客不屑道:“我只见着个背影,又看他没什么坏心,就放他走了。”
北辰胤原先只知他剑术高超,如今听说他识破了神堪鬼斋的行踪,面上不动声色,心里真正吃惊起来。若论硬打硬拼,神堪鬼斋的武功自然称不上是一流,但他极善隐藏自身气息,能与天地草木融于一体,便是在人左近也难以察觉,北辰胤当年便是看中他独一无二的追踪本领才将他揽于麾下。不想眼前这名剑客看似大大咧咧的不拘小节,对周遭环境的细微改变却都能够谨慎留心。北辰胤方才还用言语试探,如今被他一语点破,即刻坦然承认:“那确是我派来探路的手下,然而如你所见,绝没有加害的心思。”他顿了片刻,又追加了一声“多谢。”剑客不耐地挥挥手,将狐狸放在地上点起火堆,好像根本看不见北辰胤这个人。北辰胤见他爱理不理的样子也不着急,负手站在原地想了片刻,忽然开始挑他的刺:“即便是我先前派人探路,也称不上是前呼后拥,这词还是用得差了。”
“不是前呼后拥,难道是狐假虎威?”剑客没好气地回道:“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你在冷风里站了一天,居然还有心思计较这个。”
“我站了一天,你也等了一天。”北辰胤道,走近了一些:“周围没有林木遮掩,你便是等在四十丈外的山坳处,过午日头偏西之后正被山势阴影掩盖,视线一览无余。我说得可对?”
忙着把黑狐开膛破肚的剑客一怔,这才抬起头来,勉强算是认真的打量起北辰胤的身形容貌:“家里突然来了强盗,任谁都要留份心。如果不是你故意挑在那块大石后头站立,我又何必等那么久,刚才那一剑又怎会只将你制住片刻。”
“哈,若非你故意挑在晨昏相交时刻,趁着光线混沌不明出手,那一招又怎能将我制住。”北辰胤学着剑客的语气,反唇相讥,不让分毫的语气听来简直好像两名小儿吵架,同往日朝上的内敛沉稳判若两人。他并非想要诚心抬杠,只是想尽办法要引剑客说话,唯有如此才能探出对方的性格喜好,以便进一步的结交攀谈。那名剑客显然也没想到这位看来像是贵族打扮的不速之客说起话来居然像是浪荡江湖多年的自负豪侠,手底功夫大开大阂,心眼细小好比针尖,非要跟他争个高下长短,半点也无传说中上位者的容人之度。剑客不在乎世俗眼光,本也不屑去逞口舌之利,然而对至高武学的追求几乎是每个江湖人本能,北辰胤的高傲态度霎时激起了他的好胜之心。他丢下手里的狐狸,“蹭”地站起身来,目光紧盯住北辰胤,正要张口反驳,还没出声忽然眨眨眼睛先笑起来。“差一点就上了你的当。”他摇头道,眼里的紧绷神色霎时无影无踪,化出漫天洒脱:“你来寻我,必是有求。可惜不管什么理由,我都没空听你说闲话。”
说完这句话,他又自顾自地蹲下拿出手套戴好,开始一点点剥开狐狸的皮,不一会儿就将狐皮完整取下,只剩了血淋淋的狐尸扔在一旁不去打理。他砍了狐狸四肢,将狐皮反面摊开在地上,起身进屋拿了匕首,把狐皮上粘连的油脂血肉细细刮去。他不曾仔细梳理的暗棕色长发垂下来挡住了火光,让人只见他手底如飞,看不清他的容貌长相。北辰胤立在旁边默不作声,直到那人刮完一半停下手来略作休息,在他再次动手时候才开口建议道:“兽皮刮油都是由后往前,像你这样由狐首反刮,不仅容易损了皮毛,还刮不净臀尾部分。”
剑客流畅的动作顿了一下,北辰胤趁机走过去蹲在剑客身边,接过他手里的匕首,紧接着没有示范如何处理皮毛,反而站起来走向草屋:“我看你的房柱是用竹子撑起,借一小段来用。”剑客呆了片刻反应过来,只来得及喝了一声“喂”,就见到北辰胤砍下一块青竹片,用匕首麻利的两三下将竹片末梢削成了刀锋形状:“还有,刮油当用竹刀,皮毛才不会从铁器上染来清洗不尽的血锈气味。”他一面说着,一面拿过那张黑狐皮,用竹刀外侧贴在狐肷处细细刮磨,只有拿住竹刀的两只手指上下移动,全不像剑客方才那样大刀阔斧的挥袖甩腕:“公兽腹部尿口处,母兽腹部□处,此两处皮板最薄,去油时候要格外小心。”
那名剑客向上扬扬眉毛,没有说话,一刻之后索性盘腿坐在地上,心安理得的看着北辰胤代服其劳。北辰胤用了近一个时辰才将剑客未及处理的那一小半狐皮挂洗干净,剩下另一大半原封不动,举到剑客眼前晃来晃去。两半对比之下,剑客先前刮磨的那一半沾油带肉厚薄不匀,还带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