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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辰胤虽曾出入江湖,不拘小节,毕竟身为北嵎皇族,自小在规矩森严的宫中长大,看着路边众人的打扮直以为自己是错走去了礼教不严的四族地域。虽然他也热得不时伸手抹汗,发辫毛糙地粘在脖颈后头很是难受,但要他脱下罩衫单穿一件长衫,在众目睽睽之下招摇过市,还实在拉不下脸来。——他在绿林落草之时,一切或可权宜,如今入了教化城邦,骨子里的奉礼敛行作祟,再也将就不得。他一面从容穿过城市往城外走去,一面暗想着元凰平日私下宫里相见时候都特意打扮得整齐庄重,上回帮忙换件亵衣都让孩子难堪得半晌不愿说话,此时若是看到了这番光景,真不知要如何反应。不时有老人看他穿着惹眼,好心的上前指点,问他是不是由外地途径此地,告诉他北嵎已经迁都赤城。北辰胤道谢之后顺便询问了几句皇城近况,听说近来有些中原人士带着刀剑在此处来往,看样子是要堵截仇家。皇城本就与中原相距不远,此时疏于管理又人丁稀疏,被当作武林人士的决斗场地也并非意料之外。北辰胤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又追问几句,觉得老人们描述的练武人士不像是同楚王孙一伙有关,且将此事记在心上,日后留意便罢。
三王妃的坟墓便在皇城外的不远处,当初因为宫中太子诞生不能大肆操持丧仪,北辰胤便按照眉姬生前的喜好,将她葬在城外幽静之所。最开始的时候只是一个不大的墓园,中间简简单单竖着碑,每逢春日墓碑周围便会开满浅紫色的小草花,绒绒铺满了地面,好像重重云彩似的阻断了凝望的视线,在几步之遥拉长出生死相隔的距离。北辰胤每次去看她的时候,都能见到紫色雾霭在风里一波波的柔顺起伏,好像长裙飘曳的裙裾掩住了莲足,又象女子唇角滴落下的温婉笑容,遗留在尘世之间不及收回。后来北辰禹得知眉姬葬礼草率而就,特颁朱谕以亲王妃之礼重修眉姬陵墓,又因北辰胤当日托称母子双亡,将北辰胤那子虚乌有的孩儿一并册封郡王,筑陵与眉姬同葬。三王妃的陵墓因此变得气派不少,平日有人看顾打扫,北辰胤事后上表感念皇恩,去陵墓看望的次数反倒减少了一些。迁都当时有看守王妃陵墓的下人自愿留下,前不久也因为皇城内的不祥流言散了个干干净净。如今北辰胤走入眉姬的陵园只见满目苍翠,清石耸立,足尖踏在地上没有叩响,偶有一两声树阴间传来的细腻啁啾打碎了寂寞。
北辰胤四下打量一番,觉得尽管无人打扫,一切也还算得洁净体面。他走到妻子墓前,蹲下身子,一言不发地用手将四周为数不多的草叶拔除干净。杂草细碎四散地生长着,长短不一,有的才刚刚探出草尖,有的已有手掌来高,有的叶片锋利,有的茎杆多汁,北辰胤的手掌不一会儿就被染上了深浅不一的绿色,散发出夏日草浆独有的清新甘甜味道。他略一分神,一把锐利的草叶从掌缘滑脱出来,在皮肤上留下泛白的浅痕,很快就被渗出的血液填满,变成细小鲜红的伤口,像黑暗中的猫眼一样,突兀在灰绿色的手掌上格外显眼。北辰胤没察觉到微弱的疼痛,浑不介意地继续动作,直到眼底看不见草色,才掏出随身的帕子擦了擦手,直起腰来。发际汗水随着他的动作淌下,咸咸滑进眼角,太阳一样刺得眼睛生疼。他抬眼看看左右,发现有一页墨色尚新的白纸躺在墓碑后面,像是前几日方才留下,俯身拾起细看,见上头用文秀字体写着“曾道清歌损流年,又恐长夜凋朱颜”。北辰胤看着字迹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来,估计是有哪个外乡文人途径此地,见无人看管入内玩赏,诗性大发后留下一句叹词,此后便没了文思。他将纸片捏皱了团在手里,微微皱了皱眉,倒也没有生气的意思,反是轻抚上眉姬的墓碑笑道:“你看,任他人流年折损,朱颜憔悴,你也从来都是原本的样子,没有变过。”
说完这句话,他默默垂下眼角,仿佛又看到第一次相见时候的娇俏少女,用指尖提捏着裙角,小心翼翼地跟在一只蓝尾喜鹊后面到了王府后院。喜鹊走一步,她也走一步,喜鹊拍拍翅膀,她也嬉闹般地左右轻晃一下身体,喜鹊警觉地停下步子,她便屏住呼吸抿起唇角。少年的北辰胤站在她身后好笑看着,见到喜鹊往前跳了几步,终于拍拍翅膀腾空而去,震落一树香甜槐花,树下少女的身影也被如雪的花瓣柔柔笼盖,只见到万丈青丝如瀑垂落。她惋惜地叹了一声,动手拂去肩头的花瓣,才抖落三朵,又沾上四朵,总也拂不干净。少女侧过脸来无奈看着肩头,两弯柳眉好像太和殿前金水河的碧波一样微皱起来,就在北辰胤正要伸手探上她肩膀的时候早就知晓似的盈盈浅笑着回身望他,在一片柳絮杨花飞舞的冉冉春光中依依拜倒:“王爷,妾身就此别过。”
——于是刹那之间,荼蘼外烟丝醉软,遍青山啼败了杜鹃,华发未生的女子踩踏着槐花芬芳,终是渐行渐远。北辰胤怔忡半晌,指尖来不及收回,听到深树上方才静默的鸣蝉突然醒转过来,豁出命似的声嘶力竭,几几要揭翻头顶天空。二十多年过去了,元凰已从垂髫小儿长成毓秀青年,墓碑周围的时间却好像还停留在他回府见到沉睡妻子的那一刻上,爱尚未及消逝,离恨亦未及生成。他低头看见自己的手指穿过少女稀薄的背影印上光滑石碑,红尘雪亮抵不过黄粱一枕凄凉。
北辰胤摇摇头,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随后想到些什么,第二次蹲下身去。这一次他掏出刚才擦手的帕子铺在地面,双手拢了一抔黑土洒在上头,又拿出怀里匕首割破了手指,将涌出的鲜血尽数滴上土壤,过了一阵眼看着伤口就要凝合,便提起匕首再割一条口子。如此反复三次之后,黑色的土块已被染成了深红颜色,触手温润濡湿,好像一块血玉。北辰胤这才将帕子小心扎好,用匕首在眉姬墓旁掘了一个浅穴,把包着浸血土壤的手巾埋了进去,仔细盖上泥土,直到土地表面看不出异状才停了手。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来,望着妻子的墓碑低声告道:“本想百年之后与你合葬,而今怕是不能够了。只得如此这般,权作尽了我的心。——近年祸事横生,天意难断,今日一别,再来看你不知又是何岁,或是黄泉相见也未可知你若有灵,便佑凰儿万事平安吧。”他说着伸手沿着碑上的刻字一笔一画描摹,闭上眼睛静立了片刻,听到耳边风声响动,缓缓抽回手来转过身去。
“生死成败,我都总要守在凰儿身边。”他沉声说道,像是给墓中人的一个承诺,回头再看最后一眼,唇角卷起温柔浅笑:“就此别过。”
八 约定
北辰胤离开眉姬陵墓已是临近傍晚,行了没几步路,便听到向着皇城方向的不远处传来纷杂急促的脚步声,惊起林子里的乌鸦拍打翅膀飞离了树梢,逆着阳光四处逃窜,在头顶遗落下点点阴影。北辰胤辨出脚步声中夹杂有兵器碰撞声音,又觉得人数颇多不像是平日官府缉盗,不禁怀疑是否正巧碰上了城内老人口中前来寻仇的江湖人士。他不想横生枝节,更不愿暴露身份,于是在众人现身之前选了一棵参天古木,侧足滑入阴影之中,立在树干后面静观其变。
还没等他完全隐藏好行迹,就见到一条人影从林中率先掠出,好像阳光一样流畅撕开地面阴影,在空中轻巧地一个旋身,踏上眉姬陵墓前的空旷地面,银白色的缎靴洁净得好像才用布揩过,一点也不像是才从林中疾驰而出的样子。那人的打扮像是中原人士,穿着墨绿色的阔袖长袍,左手执着长剑尚未出鞘,一头浅灰的长发草草绑在脑后。头发的银灰色泽似乎出自天生,浸染而成似的很是均匀,寻不到岁月的斑驳痕迹。这样怪异惹眼的发色使他在掠出林中的时候宛若白日星辰,动作疾速得让人睁不开眼。片刻之后才有人陆续从林中奔出,皆做中原打扮,竟有数十之众,将先前的灰发剑客团团围住,口中喝道:“血债血偿,你今日逃不掉了。”
北辰胤在旁瞧着略感奇怪。那名剑客的身手明显高于追踪他的仇家,方才本可以趁机逃脱,偏偏选择立在原地负手而待,全没有疲于奔命的紧张气氛;若说他是有心故部疑阵,要诱敌前来一网打尽,又实无必要为了这群武功远逊于他的江湖客大费周章,而况他朝向北辰胤背影悠闲自得,只像是在园中赏花庭外看月,并无大战在即的腾腾杀气。北辰胤猜不透剑客的想法,却能看出追踪而至的众人已做好了以命抵命的牺牲准备,他不愿眉姬的陵墓周围沾染上污浊血秽,权衡再三决定一旦双方开战便现身阻止。好在他的决定尚未付诸行动,那名灰发剑客便左右看顾一圈,为他解决了难题:“此是亡者安息之所,不宜染血。诸位随我往别处去。”
剑客的声音浑厚而高亢,同他瘦削的身材极不相符,好像群山峻岭间飞流直下的湍急瀑布,入耳震荡似有回音。此言一出,北辰胤不由赞赏他对素未谋面的逝者的尊重,却见围堵他的众人面上均是冷笑不屑。其中一名皂衣大汉按捺不住,冷哼一声踏步上前:“哼,祸到临头,你倒顾惜起死人来了。——那十几年前圆教村那桩惨案,死在你手底的冤魂不下百名,这又怎么计较?”
“过往种种,我已记不得了。”剑客既不否认也不承认,平静的声音里带着无奈,只是在叙述一个简单事实,甚至不指望别人用心倾听。众人闻言纷纷变了脸色,有的忍不住怒上眉梢骂出声来,躲在暗处的北辰胤也觉得此话听来阴狠至极毫无悔意,根本不将面前诸人放在眼里,然而转念一想,又觉得剑客说话语气有着说不出的古怪。——手刃百余人命而浑不上心,这样冷血的杀手世上不是没有,但往往都自负冷酷眼高于顶,不懂顾虑他人感受。这名剑客说话的语气却并无半点狂傲之姿,更无一丝一毫对死者的不敬,反倒像是真心遗憾自己记不得前尘往事,不能为剑底亡魂敬上一瓣心香。北辰胤正在疑惑之间,那名剑客见周围无人动作,已顾自拔起身形飘然而去:“以往之事我已尽皆忘却,诸位的指责亦是无从辩驳。不论从前如何,我无意再造杀孽,还望诸君自去安生——然若诸位执意相逼,我亦没有将性命双手奉上的肚量。言尽于此,诸位慎思,西去二十里外,在下敬候。”
这段话像是威胁,又像嘲笑,换在别人便是颇为厉害的挑衅之词,在那名剑客讲来却依旧平平淡淡波澜不惊。方才将他团团围住的众人看来与他真有深仇大恨,虽知武功不济,也毫不犹豫地随后跟上。北辰胤等人都散得远了,才慢慢踱出藏身之所,低头想了一会儿,也往西方去了。
往西二十里已不是皇城地界,离下一座城市又尚有百余里路,再加上偏离了官道主支,来往行人不多。北辰胤有意放轻了脚步,无声息地缓慢前行,衣摆好像是静止在空气里,看不到行走移动的痕迹,哪怕是树叶摩擦起的沙沙闷响,也足以将他的行踪掩盖。待他走到了剑客所言的决斗之所,果不其然看到横七数八的人体躺倒一地,大多数还余有呼吸,只是无力起身再战。剑客静立中央,袍上有几处沾了血迹,变成深紫颜色,束起的长发纹丝不乱,看来竟比方才更为齐整。他的宝剑尚未还鞘,剑尖指地,剑脊上的鲜血荧荧散出幽光,剑花清净,剑光冰冷,断云玉锋宛若雪水里掩映着的一朵莲花,将周遭酷暑化为清凉。北辰胤走到几丈外停下脚步,默不作声在剑客身后立了一会儿,终于得到另一个人的注意,慢慢回转头来。他略为诧异地发现剑客生着一张不辨年纪的清秀娃娃脸,看来只有十七八岁,皮肤很白,眉毛下面是圆圆的大眼和红润的嘴唇,光洁的下巴上找不到胡须的青影,如果不是眼睛里透出的沉稳坚毅,只像是个涉世未深的半大孩子。剑客额前长长的刘海垂下盖住了银灰眉毛,隐约可见额头正中的皮肤并不平整,似乎在幼年时候留过疤痕,又或者曾被人残忍地刻过记号。他看着北辰胤,负过手去将剑握在背后,一点也不为周围的凌乱狼藉感到尴尬,和和气气地问道:“你从刚才起就在旁边——我也杀过你的亲友吗?”
北辰胤到此时才发现,这位剑客不但长得年轻,说话语气也像是个孩子,似乎全然不懂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