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够圆满。他并非不信任北辰胤,而是单纯不喜欢北辰胤有事不愿与他分享:“无非是帮忙做次打手,调查情报之类的。”
“嗯,到时就知道了。”北辰胤点头附和道,不去理会元凰的激将,伸手拦下案上一支即将滚落地面的白毫笔,重新放回了笔架。他当然不会告诉另一个人,既然答应了元凰再不放他独自冒险,他便宁愿孩子知晓真相的那一日永不到来——因为等到一剑封禅履行诺言的时候,也便意味着他已经再也无法守在元凰身边。
而在他内心深处,无惧身死穷困流亡弃逐,只不愿离散相失望穿不见。
九 江灯
待北辰胤向元凰说完出行见闻,已过戌时,他正要起身告辞,冷不防被元凰从身后叫住:“你用过晚膳了么?”
“进宫前在府里吃过点心了。”北辰胤犹豫了一下,据实说道。他回到王府已过了寻常晚饭时间,一面不想让元凰担心,一面又怕太晚入宫影响元凰休息,因此只匆匆吃了几块糕点垫饥,立刻入宫求见。以往他在外行军时候也常常因为赶路不能按时三餐,本没有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如今听元凰这般细心询问,才想起上次用餐已是五六个时辰之前。——从前次悄悄送入王府的屏风,到今日细致贴心的关照问候,北辰胤总觉得他近来每见元凰一次,元凰便又成熟长大了几分,好像这个孩子在每一个他离开的夜晚里偷偷吐丝结茧,又一次次在他归来的清晨羽化成蝶。在北辰胤来得及察觉之前,元凰已经完全褪去了青涩外壳,成长为与他同样担当的伟岸男子,如同寒树琼枝上的媗妍腊梅,前夜尚在风雪中花苞紧闭,翌日推窗便乍嗅浓香扑鼻。这样的转变让北辰胤由衷欣慰,但也难免觉得怀念惆怅,这就好比亲鸟在巢中望着昔日幼雏振翅而去,欢喜之余总会有些不舍失落。他回答完元凰的问题,怕他多想,又补充道:“刚才只顾着同皇上说话,也没觉得饿。”
“那就是没吃过了。”元凰道,将目光移去别处,刻意让语气听来很是平板:“朕也还没用膳。你留下来,同朕一起吃点东西吧。”
北辰胤微皱了眉头正要说话,元凰猜到他心中所想,不等他开口便解释道:“你说过节前回来,朕算算时间,最迟也在今日,所以特地叫御膳房准备了,等你进宫。——虽然取消了宫宴,团圆饭总不能少,我们也很久不曾一同用膳了。”说完这些话,他微微勾起嘴角,回过头来认真看着北辰胤等他答复,不一会儿又害怕被拒绝似地垂下眼睛,灯影下的睫毛更显细长,看来颇有几分无缘故的委屈。
若是元凰编出个公务繁忙,正巧忘了晚膳之类的借口,便免不了让北辰胤旁敲侧击地数落几句,说他不知轻重。现在他老实说是一心等着北辰胤回来吃饭,北辰胤心下虽觉不妥,反倒说不出话语责怪。元凰方才同他说话的样子重新带上了几分他所熟悉的任性无赖,但同以往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天真稚气又很是不同。以前见到元凰在他面前温言软语的讨好耍赖,北辰胤疼爱欢喜在心里,也连带着升起几分担心忧虑,唯恐孩子这副少防好欺的模样被他人偷瞧了去,日后逮到机会捉弄加害;而今元凰的偶尔撒娇仍是毫不做作的天性流露,却不会再让人有同样的不安感觉,倒是觉得他行为处事已皆有自家分寸,不过不亏叫人放心。北辰胤只笑着摇头说了句“身体还没好全,怎么就饿了一个下午”,元凰见他没有反对,高兴地站起身来,随手理了理案头文书,率先走出书房吩咐宫人道:“传膳养心殿东暖阁。”
外头宫人低应一声,小跑着下去传旨。元凰在门口等北辰胤出了房间,同他一道往养心殿走去。赤城的皇宫不及旧殿华丽恢弘,但诸如太和殿,养心殿这几处皇帝休息议政的主要殿堂仍是照着图纸建造得一丝不苟,连殿宇名称也都还沿用祖制。北辰胤亦歩亦驱走在元凰身边,一面问道:“皇上平日都在养心殿里用膳?”
“有时候就在书房。若有闲工夫,便去东暖阁。”元凰道:“用膳还是东暖阁里好,地方宽敞。——不过平日里一个人,也不讲究这些”
元凰这话说得微有些落寞,眉峰淡淡地敛下来,被夹道宫灯晕染出半透明的暗影,好像远山寒碧,雾气氤氲,让北辰胤觉得明明人在身边,看起来却似乎离得遥远。他一时不知应该响应什么,只好沉默不语,习惯性地低下头去,趁着垂首的动作藏起眼角不经意间泄露出的体恤怜惜。——他并非刻意要在元凰面前隐藏关心,只是不愿在眼下灾祸横生彼此支撑的当口,将软弱哀伤的情绪传染给另一个人。反是元凰顿了一下,微笑着转过脸来:“明天就是中秋,还好你回来了。”
“皇上不说,我也自会赶回。”北辰胤道:“中秋宫宴本是不应缺席。”
“说得也是。”元凰接口道:“小时候,朕最喜欢的就是中秋。平日在东宫能常常见着老师,可你老也不来看朕。朕还跟在母后旁边听她召集大臣议事,总不见母后找你。只有每年中秋的宫宴你一定会来,照例穿得整齐——满朝文武中,朕就觉得你穿礼服的样子最好看”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东暖阁,宫人们早架好桌椅餐具,只等着皇上到来。元凰暂时掐住话头,吩咐宫人将摆在桌子正东头的那张座椅拉离了原来位置,然后才随意选了一张椅子坐下,示意北辰胤一同落座。
按照北嵎宫中规矩,逢有皇帝参加的宴席,无论正规与否,御座皆设在坐东向西位置以示尊贵。元凰特意让下人放偏了座椅,表示二人不以君臣身份相对,又预料到北辰胤碍于身份不愿僭越,故此仍旧率先落座。北辰胤随后坐在他的身旁,两人斜斜相对,稍一侧目就可以看清对方。元凰想起刚才话到中途正要继续,又觉得儿时回忆痴蠢的很,不好意思地抓抓耳朵,怕被嘲笑似的,微转过脸来端详北辰胤的表情,见到北辰胤认真倾听着,才又继续下去:“那时候,朕老觉得你就好像树梢头的月亮,朕睡下后才肯升起来,等朕醒来又急匆匆落了下去。只有中秋节那一日,朕趁着宫宴可以晚睡,正好能见到月亮,每年都圆圆亮亮的,一样好看。”
北辰胤听他说得可爱,不期意想起早年办差路上,曾数次听赤城左近的乡民哼过一首以月喻情的正宫调,其中有两句歌词便唱的是“爱他时似爱初生月, 喜他时似喜梅梢月,想他时望几回中秋月,盼他时又似盼着辰钩月。”元凰长在宫中,自不会听过这等民俗俚曲,然而方才短短几句话里所描述之幼时盼人如盼月的单纯心境,却同小调里所唱的神思情貌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北辰胤从不知道孩子幼时还怀着份堪比诗人骚客的灵活心思,听完元凰的描述哑然而笑:“那时明明时常入宫教你弓箭,怎比中秋元月一年一度。”
元凰愣了一下,觉得他说得很是在理,一时回想不出自己当年怎会有那样日盼夜盼的莫名心情,只得轻声分辩道:“习箭,那是朕长大以后的事,不作数。”他说完环顾左右,岔开了话题:“你看这东暖阁,建得同原来可是一样?”
东暖阁顾名思义,是间位于养心殿东侧的宽敞房屋,在建造之初仅供北嵎皇帝小憩所用,后来因为同寝宫相距不远,逐渐成为了皇帝非正式的理政地点。屋内设有明黄坐榻软席,也有案几书架,墙头高悬着北嵎先祖圣训“天下治乱,政令之设,皆系于人主之一身一心”,是为后世警示。这里通常是皇帝独自思考决策的地方,很少用来接见官员,北辰胤在皇城时去过东暖阁数次,对布置陈设记得并不真切:“我只记得以前东暖阁里的藏书很少有被翻动的痕迹,这点倒是相仿。”
“哈,全是少年时候学得用心,一朝登基之后潜心理政,哪里还有工夫翻书。”元凰道:“便是那些圣贤先祖们,放些书在这里,恐也是权充门面罢了。”
“此话不假,却只有天子说得。”北辰胤笑道,转眼瞥见左边案上迭着几本折子,想起元凰受伤的这段日子里或多或少落下些政务,又想到他事必躬亲的性格,不禁有些担心:“我出城的几天里,一切可都安好?”
“无甚大事。”元凰明白他话中所指,见下人陆陆续续地端菜上来,只简单答了一句便不再多说,等桌上摆满菜肴之后屏退了左右,才轻声说道:“前几日上朝还都是让郢书代劳,看他处事对应都机灵得很,朕也放心。昨日神堪军师诊脉说已经好得全了,朕才上得朝,政事还是依靠江仲逸居多。”
“那便好。”北辰胤听完但是微微颔首,没有多余的关照。这边元凰已经拿起筷子准备开始,望了北辰胤一眼,又突然将筷子放回桌上:“你的脸色不好——方才书房里坐在灯下,朕都没有留意。”
“是吗?”北辰胤似乎未曾察觉不适,略微讶异地挑起眉毛,随口应道:“大约是连日赶路,有些疲惫罢了。”
“你才说冰风岭上下寒热迥异,一日之内往返,莫不是染了感冒风寒。”元凰顾自皱起眉头,提起筷着轻敲了一下碗沿:“明日叫吴一针去王府替你瞧瞧。”
“不妨事。”北辰胤笑道:“旅途劳累是常有的事,何必如此小题大做。”
“明日叫吴一针去府上。”元凰仍旧低头盯着瓷碗,不看北辰胤,将话重复一遍,没有征求另一个人同意的意思:“让他开些调养方子,也是好的。”
这句话的语气与其说是一种关心,无如说是一种不容违抗的命令姿态,北辰胤听完没有再次坚持,元凰也便把视线移回到桌上琳琅满目的珐琅瓷器:“朕想着请你赴宴,才突然发现连你的口味喜好都不清楚。所以每样备了一点,不算多。”
桌面上的食物根本不是两个人能够吃完的分量,但以皇家设宴的规格来说,着实算不上奢侈,放眼看去确也都是诸如口蘑鸡、八宝鸭、鹿筋拆肉等等宫里常吃的菜肴,没有珍禽异兽。元凰自己先尝了一口鸡肉,见北辰胤没有动筷,在旁边絮絮说道:“这些东西看着寻常,御膳房里做得熟手,反是正宗入味,倒比那些稀奇古怪的野味好吃。本来这个季节正是吃蟹的时候,我怕你下午入宫来,赶早叫他们做了,现在放冷了又热,味道腥了不好,就没让端来。”
北辰胤明白元凰的一片好意,一面听他说话,一面拿了筷子一样样仔细品尝,等听到元凰解释认真为何没有螃蟹,忍不住笑出来:“不讲究那么多。”
“这点讲究,当然是要的。”元凰说,拿筷子指向桌子中间放着的一尾清蒸鱼:“论滋补本是富春江的鲫鱼好,可惜现下时节不衬。北疆白鱼汤汁胶白稠厚,色如嫩玉,但朕嫌吃着腻口,想你也不会喜欢。淞江鲈鱼正趁时节,不过听御膳房的人说,送入宫里时候已不剩几尾活的,所幸养到今日还有一条没死,赶紧叫他们下了锅。——清蒸总是鲜鱼合适,不过方才一同放的冷了,只怕横竖有些腥气。”
“皇上嘴挑,我倒觉不出来。”北辰胤想了想道:“皇上平日忙得没时间休息,却为了一顿饭这样费神此番厚意,我感念在心。”
北辰胤话到一半时候元凰以为他要责怪,抬起头来打算说几句推脱之词,不料他后面柔声接着的竟是这样一句感谢。他没有按照惯例以“臣”自称,而是用了一个“我”字,使得本来普通的例行道谢瞬间变得坦诚真挚,夹带着元凰以为他永远都不肯表露在外的深沉情感。元凰没有等来意想之中的说教,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他赶紧把目光从北辰胤脸上移开,胡乱飘荡着寻找着目标,最终落上了摆在桌边的酒壶,才暗自松了一口气:“还有新酿的桂花酒,怎么就忘了。”
“今秋这样的天气,桂花似乎也开得晚。”北辰胤道,意识到方才的举动似乎让元凰一下子变得紧张尴尬:“本以为宫中赶不及酿酒。”
“酿的不多。”元凰仿佛受了夸奖,有些得意似的弯起眼睛。他的眉眼本来带着少年王者特有的慑人英气,一笑开来便立时柔和许多,盈盈脉脉的,倒比窗外院中的银桂更飘香几分:“不只是酒,还有现做的桂花点心,一会儿你便知了。”
北辰胤本要说吃不了这许多东西,转念想到这是元凰用心筹备的晚膳,无论如何都不舍得扫了他的兴,于是也望住元凰的眼睛淡淡笑开,等他献宝似地拿出糕点来。等到大半个时辰之后糕点果然摆上了桌,北辰胤才发现事情远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简单。宫人们撤去菜盘,先是恭恭敬敬地奉上一小盘桂花米糕、一小盘桂花芋头,分置桌面两侧,单空出桌心空荡荡的一块。北辰胤正觉得疑惑,便见一人颤巍巍地端进一只雕花银盘,上面宝塔似的搭迭出一座月饼山,垫底的